楚灵越看他此刻心情好转过来,似乎不为他先前欺瞒他的事挂心了,心底也终于渐渐安宁下来。
谢迁一路走得慢,他也不要楚灵越背,两人便就着夜色往回走,谢迁看了看天气,此时月亮被乌云掩映,云层也被风吹得不住飘动,谢迁说:“好像是快要下雨了,钦天监的人算得不错。”
楚灵越也抬头看了一眼:“天佑黎民。”
谢迁闻言点点头,不过片刻之后,他却忽然反应过来,楚灵越说的是天佑黎民,不是天佑大楚。
他悄悄看了楚灵越一眼,总觉得在他身上,似乎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
而后像是为了印证他们的期待似的,他俩这前脚刚进院子,后脚外面便响起一声惊雷,随即豆大的雨点便携倾盆之势落了下来,打得院中的风绒草都抬不起头来。
没一会儿,谢迁站在屋檐下,站在帅府深处,似乎都听到了城中军民不住传来的欢呼声,好像都在为这一场久旱不逢的雨而雀跃。
一时之间,大家似乎都顾不得今天是一年一度的鬼节,也顾不得什么在夜间闭门不出的说法了。
谢迁眼角眉梢也染上惊喜,他伸手接了一把雨水,偏头对楚灵越说:“言疏哥哥,你真是福星!你看你一到生辰,老天爷都格外开恩了!”
楚灵越此前从未听到此等言论,一时便不禁有些怔忪,他本想说他不是,可他看谢迁那一脸笃定的模样,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俩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正准备进屋,旁边忽然来了个人,在楚灵越耳边说了什么。
楚灵越眉目虽然未动,但周身气息却紧绷了些。
进屋后谢迁半猜半问:“是长浮京中有事吗?”
楚灵越看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之后谢迁也没多问什么,直接便说:“你明日便动身先回长浮京吧。”
方才谢无涯说的时候谢迁并非没有上心,如今长浮京万事不稳,不管楚灵越之后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自己坐那位置也好,还是选择更合适的人也好,但此时长浮京却是离不开他的。
总不能他惹了一堆烂摊子,让温遥去给他兜底。
而他们赤令府和神枢府虽然脱不开干系,可是此前楚灵越逼宫之时却没有动用赤令军一兵一卒,这才叫朝中那些言官想拉赤令府一道沉沦,却也迟迟找不到借口,北境也还尚能安稳。
谢迁知道这是楚灵越的用心,那他当然也要为他用心。
所以只要楼月没有异动,那么北境安稳的最大敌人,便是大楚内部的长浮京,那他就应该听从谢无涯的建议。
正此时,他见楚灵越神色似有些犹豫,便又对他说:“我说的是你先回去,我和阿苏若还有一点事没办完,等这事完了,我就回去找你。”
楚灵越一听阿苏若就蹙了眉,警惕道:“你找她做什么?”
谢迁如实告诉了他。
可楚灵越眉头还是没松,他可还记得阿苏若说过她很早就喜欢谢迁。
谢迁见他这模样,摸了摸他的眉心,忍不住笑道:“你对她怎么这么大的意见?”
楚灵越抿了抿嘴,不能说,否则谢迁定要问他是怎么听到的了,只好说:“她说要给你介绍其他人。”
那都是当初阿苏若离开长浮京时说出的话了,阿苏若当初也说过,那是当时楚灵越凶她,她故意说来气他的。
这都多久前的老黄历了,谢迁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凑过去抱着楚灵越边亲边哄道:“可是我只喜欢你。”
楚灵越听得耳根一红,一把便将谢迁打横抱进了屋内。
刚开了荤的人都有些经不起撩,更何况如今又是离别在即,可最终还是考虑到谢迁昨晚第一次,再弄下去怕伤了他,楚灵越还是生生忍住了,只在谢迁腿间磨蹭。
后来睡之前,谢迁又抱着楚灵越叮嘱了许多,要他回京之后注意安全,也别听别人胡言乱语……楚灵越并非是要别人操心的性子,可还是一一应下了。
等到后来谢迁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楚灵越吻了吻他的耳鬓,轻声跟他说:“明日我走便不唤你了,迁迁,我等你回来。”
谢迁咕哝着应了。
楚灵越每次走,都不愿意谢迁送他,否则的话,他担心自己什么都不顾,那就走不了了。
隔天一早,谢迁醒的时候楚灵越果然已经不在身侧,谢迁昨夜依稀有感,本来是想着起个大早送他一程,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吧。
更何况这不消多久便又可再见。
想到这里,谢迁浑身充满干劲,也不耍赖了,主要楚灵越不在他也不知道耍给谁看,随即便精神抖擞地去了城中。
加班加点地让孟林远催着手下把荧阳城的守城大阵试验了起来。
等这边弄得差不多之后,转眼便到了此前跟阿苏若约定的日子。
于是七月十九日夜,谢迁身着一身夜行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楼月王城。
阿苏若早就在他们先前约好的地方等着了。
这一回谢迁再见到阿苏若的时候,她同先前又有不同,沉稳之余,竟又多出了几分从容来。
从阿苏若的身上,谢迁才是明白,原来短短时间之内,一个人真的能改变这么多。
阿苏若见他来,冲他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便拿出了一张盖好了王印的丝帛给他:“诺约在此。”
谢迁颔首接过,在阿苏若眼皮底下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阿苏若在其上写道,待楼月大定,必携王印奔赴长浮京,同大楚签订附属条约。
这内容倒是没什么问题,同他们先前的诉求也是一致,不过谢迁却还是挑明了说:“并非我疑心重,只是四……不对,陛下,有些事还是说清楚些为好,我相信以陛下的能力,不出一年,定能将楼月上下整顿完好,所以,这诺约上,恐怕还是添上一个期限为好。”
阿苏若闻言,抬眼便朝谢迁看了过来,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谢迁不卑不亢地同她对视。
片刻后,阿苏若先笑了,又开了一个和之前类似的玩笑:“世子爷如今孤身潜入楼月,不可谓不如羊入虎口,世子爷不怕我就此将你拿住么?”
谢迁神态轻松,回道:“陛下铁血手腕,但未必就清楚,在你楼月,有多少我的人。”
阿苏若闻言一滞,终于去了方才那股装腔作势的模样:“行了,你厉害行了吧。”
谢迁垂眸笑笑,他敢一个人前来,自然不可能不做准备。
其实之前他同阿苏若围攻王城时便隐有所觉,阿苏若要登王位,未必就全是因为三位哥哥将楼月弄得支离破碎,否则当时禁军来得也太快了些,还有后来,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若说没有筹划,谢迁是不信的。
只是她心底到底怎么想,又是为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谢迁也不会多此一问,两人若是能就这样糊涂一点,保持少年之交便好。
此时谢迁便笑笑:“陛下过奖。”
阿苏若没理他,又重新写了一份加了期限的手书,盖好随身携带的印章之后,便又重新交给了他。
谢迁这回就没再当着她的面查看了,将手书放进了袖口。
正事处理完,便可略微叙一叙朋友的话了:“最近如何?”
阿苏若坐下来喝了口茶,撑着下巴说:“还行吧,几个哥哥都在我手上,谁还能蹦跶。”
谢迁点点头,阿苏若看着他笑问:“你们那边呢?你夫君这回可不得了,你回去是不是就要当皇后啦?”
谢迁无语:“当个绣花球,你少起哄。”
“得,你的心肝儿问不得,我不问了。”阿苏若又说,“那你们的叛徒能问吧?怎么处理的?给我讲讲呗。”
“革职抄家废灵力关大狱。”
“嘶,这么狠?”
“狠吗?至少命还在。”
谢迁如此说完,却又忽然想起于风当初骗颜夷的那一套说辞,想到此处他不禁便问了出来:“听说你们楼月王室有一套续命的秘术,可是真的?”
阿苏若闻言一顿,垂下眼睫有些黯淡的模样:“若是真有,我又何苦连我父王都救不了。”
谢迁想想也是:“大抵世人对尘世诸多眷恋,便什么都编得出来了。”
不过阿苏若对此却摇摇头:“也不全然是假的,我看王宫中史录记载,早年王室之中确实有人续命成功,不过先人灵根慧达,比我们现在可厉害多了,或许只是失传,也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找回这则秘术了呢?”
说到这儿阿苏若又冲谢迁眨了眨眼,继续说:“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宫里嬷嬷给我讲邻国异闻志,还提到你们大楚有秘术相传呢。”
这话谢迁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偶尔听到或许可以一笑而过,可处处都听到,谢迁便觉得不对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接触一个什么庞大的秘密。
他听见自己问:“你都听到什么了?”
“都好久以前的事了,那嬷嬷现在也不在了,再说了你都不清楚我还能清楚啊?”不过阿苏若还是绞尽脑汁想了想,最后却也只能想起一个,“好像是说你们大楚端宁侯府程家吧,族中先人曾会‘度运’,好像就是可以借别人的运气?然后让自己家运气变得非常好!”
谢迁闻言一顿,骤然便想起了当初他在子说府置物阁内看到的那本家族志,所以……秘术这东西,当真存在?
可是程家怎么就绝代了呢?不对……还有他母妃。
谢迁脑子里有点乱,幸好阿苏若及时打断了:“哎,这片陆地上,神乎其神的东西可太多了,不瞒你说,我们王城郊外还有一口井,说是有缘人还能从中看到自己剩余的寿命呢,可是这么多年来也没见谁成了真。”
谢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听到阿苏若这话,嘴上不由自主地便问:“在哪里?”
阿苏若似是没想到他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感兴趣,她想到当初她同谢迁缔结盟约,如今又要拖延时间,实在是有点对不住他,于是便还是耐着性子陪他玩。
最后两人一道走到了阿苏若嘴里说的那口井边上,那井看起来平平无奇,就跟寻常的水井差不多,阿苏若说它叫枯源。
随后她自己先走了过去,探头一看,却只在井里看见了倒映的轮月。
“看吧,我说什么都没有吧。”
随后她把位置让开,谢迁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莫名的,谢迁的心跳得极其剧烈。
他攥了攥指尖,探身往井里一望,随即整个人便怔在了当场,就像被吸了神魂似的。
只见井里不再有明月,只有水波粼粼的一个‘两’字。
第57章 木偶
“是没有吧, 说了就是民间的传言,有人的地方总有点鬼神传说嘛。”阿苏若说着就要上前来,“没想到你还对这些感兴趣。”
谢迁眨了眨眼, 暂时收束好情绪,不动声色地往阿苏若身前拦了拦:“就是……兴之所至。”
不过阿苏若已经走近了,还是越过谢迁看到了井里,但只见水面熠熠波纹, 其他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说:“好吧, 能理解。”
谢迁此时整个人都有些发怔, 也没太听阿苏若在说什么, 只是目光一转,看到井壁上写了几个字。
非世所存, 是枯是源。
他指了指问道:“这是什么?”
阿苏若看一眼:“井铭啊,跟剑铭之类的差不多, 这井很久之前就在了,水质特别好, 王城里的人也把它保护得很好,你看井铭都没掉。”
这么看来, 这井铭,从一开始便在了。
谢迁目光流连在上面, 随后冲阿苏若轻轻地点了点头。
而后在阿苏若看出异常之前, 他便同阿苏若告了别。
不过在他临走之前, 阿苏若忽然唤住他:“谢昼夕。”
谢迁回头。
便见阿苏若对他笑了一下, 笑得很干净也很坦诚, 让谢迁几乎以为回到了当初他在柳亭为她送别的时候。
“谢昼夕,经此一别,再相见不知是何时了, 多余的话我不多说。”阿苏若看着他说,“只是,待来日你再来楼月一游,我必以上宾之礼十里相迎,这话永远作数。”
谢迁抬眸,在夜色之下看向阿苏若,然后也冲她笑了起来:“好。”
阿苏若轻咳了一声,随后又有些别扭地说:“……也可以把你家那位带上。”
“行。”谢迁保证道,“到时候他肯定不会再凶你。”
阿苏若如今乃是一国之君,被人甩脸色这事还要别人来保证,听起来着实没有威仪,可阿苏若闻言,却是毫无芥蒂地应道:“你说的,记住了。”
“嗯,一定。”
说完之后,阿苏若也没再拦他,谢迁便闪身融进了沉沉夜色之中。
他一路疾风而行,脑子里什么都没想,直行了好几个时辰,到达荧阳城边境之后才停了下来。
他找了一处树林停留,走到一株虬结的大叔之下,方才脱力似的沿着树根靠了下去。
谢迁不住地喘气,耳朵里有些嗡嗡的,指尖也有些发麻,他这一路没有骑马,全靠灵力支撑,像是这样才能让自己在骤然的击打之下冷静下来似的。
他下意识里不愿去细想,可一闭上眼,那个明晃晃的‘两’字就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剩余的寿命、两。
所以,他的寿命只剩两年了吗?
可听阿苏若所言,这口枯源井的传说从未成真,为什么就偏偏应验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