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最后当然也是没有谈拢,两方不欢而散。
不过和谈确实很少一次就谈拢的,双方约定好三日后再谈,此时便双双歇了。
谈完之后谢迁跟随使团一道回了荧阳城,最后等到跟众位大人商议完毕各自回屋之时,才又翻窗从驿站后街绕了出去。
他早问孟林远借了荧阳城的通行令,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城外,直到今日和谈附近的一个镜湖处方才停下来。
此时月上中天,茫茫荒漠之中唯有那片盈亮的湖泊倒映着月华清辉,但美则美矣,却平添一丝苍凉。
阿苏若此时便站在镜湖边,任由夜风吹起裙裾,双目不知在望什么,当日在长浮京看起来十分狡黠灵动的一双眸子,此时似乎染上了一层疲惫。
她听到了谢迁的脚步,没有回头,只轻声开口:“我明白乱世伤民,但我有时望着楼月的风沙,再回想一下长浮京的繁花似锦,仍是忍不住想,大楚的锦绣山河,为什么不能是我楼月的呢?”
谢迁默了一瞬,心念紧跟着却也转了过来,国之为国聚民而成的道理大家都懂,他没必要跟阿苏若郑重其事地谈这些,于是他只笑着说:“那你楼月的奇珍异宝,南海诸岛的珍珠白玉……怎么不都拿出来大家平分一下?不然只想着吃独食啊。”
阿苏若听闻此言果然一下便笑了,她转过身,冲谢迁挑了挑眉,整个人看起来也没那么沉重了:“你一个人来的?”
“不然呢。”
“你不怕我给你设套?赤令府的世子,在此一战中想必很有分量。”
谢迁在旁边寻了个土堆坐下,一脸淡然:“我倒也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哈哈,没想到你还挺自信。”阿苏若也过去坐下,说完此话眉眼不禁又黯了下去,“我当初曾说你若是来楼月,我必以上宾之礼十里相迎,如今看来,是我食言了。”
“诶诶诶,你得了啊,现在还没到你们楼月呢,交界处,属地不明的好不好。”阿苏若有时候的性子跟谢缈有一点像,谢迁同她没见过几次,但两人相处莫名地很自然,“再说了,我可不会安慰人,你别博取我的同情心,不然我们俩就只有一起尴尬了。”
“你什么人啊。”阿苏若看他一眼,随后揶揄问道,“对了,我听说你和那楚言疏成了婚,那你现在偷偷来和我私会,要是被他知道了,还不得疯啊。”
“注意用词,谢谢。”
“差不多差不多。”阿苏若说,“反正在他那儿肯定也觉得差不多。”
谢迁看她一眼:“你很了解他?”
阿苏若耸耸肩:“不算了解,不过他那疯劲儿,谁看不出来?”
“你别这么说,他有时性格是锋利了些,但也不是时时都这样,大多数时候还是很讲理的。”
阿苏若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眼神里仿佛在说‘你没病吧’。
果然,阿苏若下一刻就开口了:“可得了吧,你看他要是知道这事儿,还不得用眼神撕了我,不过我就喜欢摸老虎屁股,他当初还吼我呢,气死他最好。”
谢迁简直都无语了,不过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当初阿苏若离京的时候,他和楚灵越还正闹矛盾呢,怎么现在在她眼里,他和楚灵越就好像感情深得不行?
这么想着他就问了出来:“你怎么这么断定他会生气?”
“想给我按头秀感情?”阿苏若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很给面子地说了出来,“他那么那么那么喜欢你,感觉跟恨不得把你揣心口上似的,会狂吃飞醋什么的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好吗!”
第47章 喜欢
谢迁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
先前被他按下去准备等他回长浮京再细细剖析的念头, 在他来北境的第二天、在阿苏若突如其来的提及里,这个念头就又这样铺在了他眼前,而且看这架势, 还是要他立刻就想清楚的模样。
他知道楚灵越应该是喜欢他,否则在得知他要走时不会是那种反应。
可他一直以为,他和楚灵越之间是在成婚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感情,毕竟日日同吃同住, 要么两看两相厌, 要么就共赴巫山梦。
他和楚灵越很幸运地成为了后者。
但现在听阿苏若的意思, 她好像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样。
阿苏若此时见谢迁一脸怔然, 惊讶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谢迁看向她,还没有回答, 阿苏若就又忍不住吐槽:“他一直没跟你说过?他是蚌精变的吧,嘴这么死?”
谢迁张了张嘴, 阿苏若就又把目标转向了他:“你也看不出来?你眼睛是长来好看的吗?”
“……”谢迁实在忍不住了,“你才见过他几次?有这么明显吗?”
“特别明显。”阿苏若一脸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他满心满眼都在你身上。”
谢迁本来是想反驳的,说他们一家明明谁都没有看出来, 还都觉得楚灵越是被逼无奈,人虽冷却懂事, 愿意看在朋友的份上救他于水火……
可他看阿苏若一杆子怼人这架势, 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而且他仔细想想, 他父王和他母妃一个死倔一个粗心, 早年能走到一起全靠缘分;如今谢缈自己和顾尘微的感情也处理得伤心伤肺的, 看起来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天分;再说徐霁,从小就怕楚灵越,估计也根本没心思往那方面想……这么一看, 他身边竟然没一个靠谱的!
阿苏若见谢迁脸色愈发迷惑,深深叹了口气,忍不住道:“我原本以为你是特别灵动通透的一个人,如今看来,竟然是我看走眼了?”
谢迁惊奇地看向她:“我又怎么了?”
“那楚言疏我看着估计也是那么个性格,那他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主动告诉他吗?你不会在这种问题上还讲究个谁先谁后吧?你应该不至于这么矫情吧?”
“我告诉他什么?”
阿苏若闻言探究地看了他几眼,确认他好像确实没在说谎,她痛心疾首一阵,而后决定做个点拨迷途羔羊的好人,她笑了一下,提要求道:“你先喊我一声师父。”
反正谢迁也没有师父,喊得十分没有压力:“师父。”
“……”阿苏若认了,而后问他,“你不喜欢他吗?”
谢迁骤然直面这个问题,耳根红了一下,到底还是如实回答:“喜欢啊。”
“那你喜欢他什么?”
“……脸啊。”
阿苏若闻言一哽,甚至都替楚灵越感到心痛。
谢迁见状,赶紧说:“我觉得他特别特别好看,那我喜欢他的脸不正常吗?”
“刨除你的各种眼光,单凭外貌来看,你见过的人里有比他好看或者跟他一样好看的吗?男的女的都行。”
如果带上他的情绪色彩,那肯定是没有的;可阿苏若都这么说了,谢迁脑子里一下还是出现了好几个人。
“有的。”
“那你为什么独独喜欢他的脸?”
“因为我和他成婚了啊。”
“那你为什么和他成婚?”
“因为情势到了……”
可他此话还没有说完,阿苏若却打断了他:“不,如果换成别人,谢昼夕,你不会甘愿成婚的。”
这句话就像一只火烛,一下点燃了他心里封藏已久、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的那一箱烟花,‘砰’的一声,炸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阿苏若看着他的神色,又举例说:“你看你当初不就没和我成婚吗?再说了,我还在你们长浮京那会儿,你是在和他闹别扭吧?你要不在乎他,你跟他闹什么别扭……”
说到这里,阿苏若一锤定音:“承认吧谢昼夕,你就是喜欢他,而且不一定比他喜欢你的时间来得晚哦~”
完了,炸得耳朵轰鸣,心也好像快要跳出来了。
可谢迁要面子惯了,这种越是惊慌的场合他越不能让自己表现出惊慌,于是他强行把这事按回心底,任它独自天翻地覆。
面上假意特别淡定地说:“是又如何,反正我和他自小便被测定了是天付姻缘,如今这样,也不过是迈向标准结局,以后我们也不会分开,所以还有很多时间。”
骤然又被秀一脸,阿苏若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眼里似乎写着逆徒两个字。
而后这逆徒又特别不长眼地转移了话题:“行了,咱们侃了半天,正事还没谈呢。”
听到这里,阿苏若也敛了神色,整个人正经起来。
谢迁便问:“我只想问,四公主,你对如今这场战事,是何看法?”
阿苏若听闻谢迁这个称呼,便知她此时说的话,在谢迁那里,都是有分量的话。
不过她没有直接说她要如何,反而同谢迁说了些其他的:“想必你们赤令府在我楼月的密探也已探听到消息,此次父王病重,我三位哥哥便开始急于争夺王位,大哥母家势力庞大,二哥文采过人手腕强硬,三哥雄才大略野心勃勃,各个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摩拳擦掌准备给楼月带来下一段辉煌;可他们还未登大位,楼月便已经被他们弄得支离破碎了,与此同时,他们谁都巴不得我父王快些归天……”
阿苏若说到后面眼睛渐渐垂了下去,从她怆然的言语中,谢迁忽地领悟到了一点先前他隐约猜测过的可能性:“你是觉得你父王此病来得蹊跷,或同旁人有关?”
阿苏若看他一眼,随后便也不再隐瞒:“对,父王身体一向强健,纵然病来如山倒,却也倒得太快了些。”
谢迁蹙眉,又问了那个问题:“那你意下如何?”
阿苏若回答说:“我虽常在王宫,但对于国事也并非一窍不通,我知道,楼月虽则军民悍勇,可却并非人人好战,在军/械、阵法、后备等等各方面,也都不是大楚的对手,三哥此次也并非当真就想攻占下大楚的城池,不过是为自己树立军威……可楼月边境战士的性命,却不该是他夺嫡的筹码。”
“我早说过,楼月有公主泽被天下,是楼月之福。”谢迁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阿苏若同他说这么多并不是只想倾吐一腔愁肠,他说到这里,鼓励似的看了阿苏若一眼,继续说,“若是公主有何想法,直说便是,不管于公于私,想必我和公主,都尚有一论之地。”
阿苏若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她偏头看向谢迁,月光洒在她眼底,灼灼似刀,她说:“烦请世子爷,助我夺得王位。”
*
谢迁再回荧阳城驿站之时,时辰已过子时,谢迁一路上将他和阿苏若的谈话过了一遍。
此事重大,他其实不知道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做决定,毕竟这并不是他一人之事,事关两国未来,他必然不能莽撞,若是在先前,谢迁或许还会想着要不要跟谢无涯商量一下,可如今这个境况,却是不太合适了。
而母妃多年不曾插手军务,姐姐更是从未接触过这些,温遥想都不用想,可能不待他说完就拒绝,至于陛下,不提也罢……
一时之间,他发现自己竟想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不对,是有的,楚灵越,但他要和楚灵越商量吗?
等谢迁再次翻窗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都还没有决定,其实他是偏向于不说的,楚灵越对大楚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执念,应当不会轻易冒险;再者楚灵越应该也不会同意他犯险;再者说来,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大楚内部都是一团糟,楚灵越忙那些还忙不过来……
可谢迁想到此处,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其实他担心楚灵越不同意,潜意识里不就是偏向于要干这一票了吗。
谢迁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阿苏若给出的条件其实很诱人,她说只要谢迁答应并且他俩合谋成功,她便允诺,楼月此后百年,便甘心臣服于大楚。
不是缔结盟约,是臣服。
若真如此,那么此后百年,北境便可得一个安稳,也就不用再有那么多的将士背井离乡,终日追着永不停歇的风沙奔跑。
但他仍有一些担心,担心自己弄巧成拙,因为从前他做的那些事几乎都在他能够把控的范围里,可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确定。
哎。
谢迁洗漱好之后照例把蟹藕抱进怀里,长长地叹了好几口气。
不过这气叹着叹着,他的思绪就变了方向,他看着蟹藕这双莹蓝的猫眼,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是谁把它送给自己的。
与此同时,当然也想起了阿苏若最开始同他剖析的那一番话。
谢迁忍不住就嘟囔出声:“蟹藕,阿苏若说他很早就喜欢我,这是真的吗?”
还说我很早就喜欢他。
但这应该是真的。
谢迁一向不吝于直面自己的内心,今日经阿苏若这么一提醒,他几乎是一瞬之间便接受了。
他第一眼见到楚灵越,就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黏在了他身上;而他不是也什么好耐心的人,却不厌其烦地追着楚灵越跑了好几年;再者,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但他最终却不愿真的同楚灵越计较前世那些事……
若不是因为打心眼里喜欢,谢迁找不到自己这样反常的理由。
*
而此时,谢迁在这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认知感到又高兴又悲伤,内心正是五味杂陈的时候,那边楚灵越耳朵里听到谢迁遥遥传来的声音,一瞬间就将手里的茶杯捏碎了,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他听见谢迁在说:“蟹藕,阿苏若说她很早就喜欢我……”
她很早就喜欢我。
楚灵越一口牙咬得死紧,心想这日子真是不能安稳过了,谢迁才去北境几天,居然就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撬他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