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谈判时间定在早晨,但这次楼月使团却换了几张面孔。
谢迁暗地里同阿苏若换了个眼神,便知换来的几人是三王子颜夷的心腹。
他们一上来也不再同谢迁他们谈什么污名和通商,其中一人直接便问:“主战还是主和?”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陈辛云当即眉头就蹙了起来,眉眼间似乎在说蛮夷小国不知天高地厚。
于是轻哼一声问道:“主战如何?主和又如何?”
“主和就还是那句话,大楚开放北境通商权限,不能阻扰我楼月子民入境经商。”那夷使大言不惭道,“至于主战,想必不用我多说,各凭本事罢了。”
陈辛云被对方这嚣张的语气气得不行,没忍住当场就拂了袖子。
此时钟山秀见状便接上了话,他看起来尚还温和,话语里甚至还带着笑,但那话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个味儿:“照此一说,楼月之人入我大楚岂不犹入无人之境?不知道的还真当我大楚无人,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的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谢迁在一边听得发笑,他以前没参与过这种谈判,见史书上写的谈判有如吵架他本来还不大信,如今看来,估计也差不离。
对面的使臣见他们如此反应也开始吹胡子瞪眼起来,竟是控制不住大放厥词,一会儿说什么好像他们多看得上大楚的商道似的,一会儿又暗里说让他们别不识好歹。
他们说到最后,连阿苏若似乎都有点听不下去,蹙眉阻止道:“够了!”
陈辛云这边一开始也在和他们对骂,说他们穷山恶民见识短浅什么的,不过一时却也没有说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因为按照他们对天景帝的了解,是不会愿意主战的。
而因着阿苏若这句话,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正此时,谢迁忽然开口了,语气轻轻的,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战便战吧。”
他此言一出,帐内十余道目光几乎同时落到了他身上,若是换成其他人,这话一出多半要遭责骂耻笑,可偏偏是他。
猛虎虽幼,却不可轻易掠其锋芒。
总之他们这一场谈判最后以失和告终,也没了再相约下一次商谈的必要,双方再次不欢而散。
回程的路上陈辛云看了谢迁好几眼,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谢迁也就乐得装傻。
不过刚到荧阳城,他便被谢无涯召了回去。
谢无涯此时虽则灵力尽失,但身体尚还安好,而且也不知怎地,整个人看起来竟比之从前平和了不少,也并未就因此自暴自弃。
谢迁心想,爹不愧是爹,平时言行再幼稚也是爹。
谢无涯探究似的看了谢迁一会儿,而后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顶我的位?”
“咳……”谢迁被他这话说得忍不住呛咳几声,“父王,您说得这是什么话?”
谢无涯轻哼一声,把眼睛瞥向一边:“我还不知道你?不然你近日成天往军营跑什么,不就是想收服那群兵痞子吗?”
“嘿嘿,父王英明。”谢迁乖乖笑了一下。
“切,你憋什么屁我还能不知道。”
“……”谢迁没搭理他这茬,“那父王觉得此事可会艰难?”
“不难吧。”谢无涯喝了口茶,想了想道,“有脑子的毕竟还是少数。”
“……”
谢迁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但紧跟着,谢无涯又说了一句:“今日和谈,你挺嚣张啊。”
谢迁看谢无涯的脸色便知道他同自己的意见并不相悖,不过他也没开玩笑,只是说:“颜夷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准备谈和的。”
“是这样没错。”谢无涯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可是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这颜夷,未免太冒进了一些,有些反常。”
谢迁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某些不合时宜的时刻,他甚至在想,这颜夷是不是如同前世他的父王一样,找到了破解北境守城大阵的办法。
好在谢无涯及时挥了挥手:“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迁捧场道:“父王说得对。”
“你少在这儿敷衍我。”谢无涯撇了撇嘴,随即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今日收到你母妃来信,说威云府和治粟司出了事。”
“这事儿我知道!”谢迁骄傲地昂了昂头,“有人给你写信,还有人给我写信呢!”
谢无涯:“……滚。”
“哈哈,父王您接着说。”
“你知道我还说什么说?”谢无涯睨他一眼,但最后还是没忍住,攀比似的又开了口,“那你姐姐的事儿你知道吗?”
“谢萦烟什么事?”
谢无涯听到他不知道就满意了,欣慰地点点头,继续说:“你母妃说,你姐姐最近心情不错。”
“是吗?心情怎么好起来了?”谢迁疑惑,“前阵子我过来的时候她还不太高兴呢。”
“你母妃说是她一个在翰林院的朋友得了自由。”谢无涯看得也不是很明白,“她什么时候在翰林院还有朋友?”
顾尘微去往翰林院服役之时谢无涯已经离开京都,他不知道也正常,不过谢迁一听这个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可是什么叫得了自由?他不是要服役一年么?这可才过了半个多月。
谢迁知道问也问不清楚,直接便同他父王要了信来看。
一看才知,原是之前有一日天景帝来了兴致亲去翰林院查阅史书,正巧顾尘微是在书阁里负责编纂整理的,撞了御驾,而后也不知怎地就得了陛下赏识,金口一开便免了他一年的役。
虽然顾尘微学富五车,看那身形气度便知不是池中之物,可是这一眼便得天景帝赏识,谢迁还是觉得太奇特了些。
莫不是这陛下又看人家长得优越,格外开恩了?
他这正想呢,谢无涯又好奇地问:“缈缈在翰林院什么朋友啊?”
谢迁一想到谢无涯待谢缈那视若珍宝的态度,要是知道他女儿如今喜乐都系于人身,不得跳回京都撕了顾尘微?于是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紧接着谢迁怕谢无涯追着他问,脚底抹油就回了驿站。
接下来两天他都没有去北境大营,不过听云容容传回来的消息就是,她已经四处说了谢迁在长浮京是如何如何地惊才绝艳根骨奇佳,又是如何如何地掷果盈车受人追捧。
听得谢迁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效果却不错,荧阳城内百姓探讨就不说了,已经有人把消息传到了军中,可是军中人对谢迁已有了花架子的固有印象,此时听到这些消息,便是十足的不屑,想他们大帅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空有虚名的玩意儿。
等到事情发酵得差不多之后,谢迁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施施然地又去了大营。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知道他要来,居然提前摆好了擂台,此时见他前去,竟是说什么都要拉着他去比上一场,热情面孔之下隐藏的却是想看他出丑的心。
谢迁几次假意推脱无果,最后还是一副盛情难却的模样,登上了擂台。
台下一众军士不断发出看戏的嘘声,和他对擂的那一位眼底也有些志得意满,朝谢迁吊儿郎当地拱手:“世子爷承让了。”
话音刚落,他就骤然出手,台下的将士随着他的动作便惊呼出声,场面一时沸反盈天。
然而下一刻,营中却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像是有人凭空给大家施了一道封口诀似的,紧接着,擂台上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肉/体撞地的声音。
他们根本都没看清谢迁是如何动作的,那人居然就被一击倒地?最重要的是那人实力不弱,在他们军中已经升到了百户的位置。
而后就听谢迁在对擂那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里,轻轻点了点头,浅笑道:“承让。”
谢迁这轻轻浅浅的一声却有如一道惊雷,响在众人耳边,让他们在恍然间生出一种想法,他们之前,是不是想错了?
而谢迁这一招无异于杀鸡儆猴,效果很是明显,底下看好戏的眼神起码散了一半,但却仍然有人不信邪,冲动之下便吼着上了擂台:“世子爷高招,末将前来讨教!”
“有请世子爷指点一二!”
“世子爷请出招!”
“……”
“……”
接下来,接二连三的将士上台打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在谢迁手底下走过五招。
虽然这些人里并没有名满北境的大将,但也不乏一些自恃功高的将士,可他们自认为的厉害,却在他们先前看不上的人手底下走不过五招。
谢迁打完这一轮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和颜悦色地问:“还有吗?”
四下一片寂静。
谢迁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人答话,甚至也没有人同他对视,此时的人群与他们最开始嚣张的气焰几乎完全相反。
谢迁见状,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自擂台上下来便往外走去,经过他们的时候,众人还给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之后谢迁也没四处开屏,努力做了一个低调的高手,看起来很是淡定地走出了北境军营,像是要给他们缓冲和渲染的时间。
走出去大营之后,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心里也忍不住对自己说,今天这一遭,装得颇有格调了!
这股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到荧阳城,因为典客司的人还没回京,所以谢迁便还是跟他们一道住在驿站。
谢迁一回驿站房间,云容容就敲门进来了,拿了两个小信筒出来,解释说:“一个是阿苏若公主来的消息;另一个是萧萧从长浮京来的消息。”
他和阿苏若寻常不会联系,此时来消息,必定是急事,于是他先接过了阿苏若的信筒。
展开一看,筒内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明晚子时。
谢迁一看这个,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按阿苏若这个意思,便是颜夷,准备在明晚子时,再次挑起事端。
这事在他预想之内,是以他不算意外,只是这比他想得来得快了一点。
紧接着,他又打开了木萧萧的消息,可只粗粗看了一眼,整个人便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二府狗急跳墙,意图共同沉沦,谣传殿下并非温遥长公主亲生,血统不正、不配姓楚。】
第50章 逼宫
其实关于楚灵越的身世, 长浮京中早有种种传言,十几年来经久不歇,温遥对此从未正面回应过, 为的就是不欲叫人言之凿凿地嚼楚灵越的舌根。
可是这些事他们皇族中人自然是有必要知晓的,按温遥当初交代的说法,说的是楚灵越是她当初在东南的时候生的。
那时候温遥刚接过神枢府的权柄,去东南为的是将神枢府众修士收编, 而楚灵越的生父则是神枢府一个普通修士, 在迎击东南水患的时候运气不好去世了。
她的意思就是楚灵越生来便没有父亲。
其实她这话未必经得起推敲, 找人细查当年她在东南的状态便可有定论, 可是温遥一口咬定事实如此,神枢府的人也一贯嘴严, 若是温遥下定决心抹去痕迹,定然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是以其他人便也没了办法。
但最过分的是,当初竟然有人传言, 楚灵越其实是谢无涯和温遥的孩子,因为谢无涯前一年在东南待过, 温遥则是第二年七月才带着孩子回来,时间刚好对得上。
可这事实在是无稽之谈, 温遥和温遇又都是皇族公主, 断不能受此谣言轻侮, 是以当时天景帝严令禁止, 敕令再有妖言惑众者斩。
再者那两年大事也是真的多, 比如赤令府和神枢府权利交接、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朝中势力重新洗牌……楚灵越这事实在算不上大事,这才渐渐歇了下来。
后来楚灵越又深受浩荡皇恩,身份贵重至极, 便叫京中那些人想说也不敢说,只能任由这事烂在肚子里。
可是谢迁怎么也没想到,这事如今会被拿出来旧事重提。
谢迁攥紧了手里的纸条,眼眶都气得发红。
从小到大,虽然少有人敢拿这事去搅扰楚灵越,可这不代表这事对楚灵越就没有丝毫影响。
而谢迁少年时这么肆无忌惮的一个人,都从不会在楚灵越面前提这个。
不过他那时想的却是,没有便没有吧,楚灵越不见得就比别人不幸。
可是这一点凭什么就成为别人抨击他的理由?
谢迁心疼得牙齿都咬得死紧,像是恨不得立刻就御风回京,回到楚灵越身边。
这时云容容也看出了谢迁的气怒,赶紧就说:“世子爷您先别气,萧萧还给我写了另一封信,信中说京中有人在说这事的时候被郡主听见了,郡主可忍不得别人的气,当场就把人打了;世子爷您放心,郡主和王妃都在京中,没人能欺负了殿下去。”
谢迁听闻此言,因为气恼快速起伏的胸口这才渐渐平静了些。
他知道楚灵越当然不至于轻易被这些流言影响,是他关心则乱了。
可他却根本忍不住。
凭什么叫人逮着痛处使劲儿欺负。
谢迁眉目愈发阴沉,在心里又狠狠地给威云府和治粟府记了一笔。
待云容容离开之后,谢迁站在房内走了好几圈消气,甫一回头,却发现蟹藕正蹲在床角,睁着一双盈亮的眼看着他,就好像能听懂他说话似的。
谢迁鬼使神差地,就过去将蟹藕抱在腿上,揉了揉蟹藕的小脑袋,然后难得吐露了一点深藏在心底的东西:“我不知道灵越心底难不难受,这事儿我好像也没办法帮到他,但我会一直陪着他的,不管在不在身边,我都在陪着他,所以我也希望他能确信,他一直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