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宁心里乱糟糟,长久以来,无论是师父教导还是心中所信,都认为事物黑白清楚,是非分明。
可顾凌霄偏成为了黑白相触的第三种,迟宁不知道该把顾凌霄摆在哪个位置
这次让顾凌霄走,会不会是放虎归山?
看到迟宁沉默不语,顾凌霄的目光越来越冷。
“你该杀我啊,怎么不命令他们动手?”
话虽如此说,但顾凌霄脸上哪有一点畏惧的神态。
潘云鹤并非只带了十几个人,跟在后面的人马此时赶到,乌泱泱地围成一个半圆环,皆拿佩剑指着顾凌霄。
迟宁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一时间,顾凌霄成为众矢之的。
剑尖上闪着白晃晃的日光,顾凌霄冷哼一声,掌心凝出魔气,击在地上。
两人高的木刺破土而出,成排成排地从地里钻出,尖端锋利,逼得潘云鹤一众人连连退后。
此时顾凌霄的士兵也到来,比潘云鹤这边数量更多,寸步不让地对峙。
“要比一比吗?”顾凌霄略抬着下巴,眼皮向下耷,锐利地看着潘云鹤。
潘云鹤犹豫不决。
这一批魔族军队潘云鹤认得,是顾凛麾下最精锐的部分,如果今日真刀真枪打起来,自己这边大概率落于下风。
然而,潘云鹤不可能说出服软的话:“比就比……”
迟宁拉住潘云鹤,他还保持着清醒,不能拿士兵的性命去赌。
丢些面子而已,迟宁不在乎什么。
“我们不愿意兵戈相向。”
顾凌霄挑眉:“让我走?”
迟宁:“让你走。”
炎北鹰隼俯冲下来,停在顾凌霄肩头,深灰色的眸子一眨不眨。
顾凌霄转身向雪原深处走去,魔兽和士兵有秩序地跟着首领折返。
宽大的黑袍飘荡在风里,很快缩成一个小点。
迟宁不忍心地移开眼睛,在炎北重逢后,他似乎一直在看顾凌霄的背影。
盘旋半空,尖声鸣叫,声音响彻雪域,久久不散。
脸上一凉,迟宁抬头看见乌云落雪,惊觉冬天才将将过去一半。
“走罢。”迟宁对潘云鹤说,“顾凛已死,魔族受了重创暂时不可能大肆举兵,咱们也该犒赏士兵,让他们歇一歇了。”
迟宁脸上尽是疲态,背有些弯,像跟不堪重负的细芦苇。
潘云鹤见他这样很是担心:“迟仙尊也要好好休养,身体重要。”粗枝大叶的男人不太会关心人,搜肠刮肚了一会儿,认为迟宁可能是想中原了,于是说,
“快春节了,迟仙尊镇守玄断山有了成效,很可能开春就回簇玉了。”
听见簇玉二字,迟宁胸中半分欢喜也无。他从前把簇玉当家,是漂泊的云霭止歇驻足之地。
此时他不想回去了,恨不得死在足底厚重的冻雪上。
“不会回簇玉。”迟宁说。
“啊?”潘云鹤讶异,随即又把话题圆回来,“那就留在城里,城中百姓都是真心尊敬你。”
“嗯……”
迟宁的声音很快湮没在寒风里,不知怎么,潘云鹤觉得,迟宁并不想在玄断山定居。
迟宁裹紧了衣襟,却一点不觉得暖和。
心跟着顾凌霄往更北的地方去了,身体还留在这里。
生生一分为二。
“啧,真就咱们两个回去?”时不可回头,见身后迟宁他们都缩成了蚂蚁大小。
顾凌霄回答了声“是”。
时不可努力在顾凌霄脸上找到一点表情,最终一无所获,后者像是被三九寒天冻住似的,还比不上一团冰坨温暖。
果然男人心,海底针,时不可想。
“你不要带走迟宁了?”
“你看他刚才的态度,哪有半分松动,想和我走的意思。”
“小年轻儿,迟宁有他的身份,随随意意丢下满城百姓,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顾凌霄皱起眉头,露出费解又执拗的表情:“我却能放下全部跟他走,不顾一切……”
我的每滴血,每寸骨骼都属于他。一旦他需要,我就是他最忠诚的下属,最锋利的刀戟。
时不可叹了口气,他不是顾凌霄,不能对两人的关系感同身受。
但时不可和迟宁也相处了一段时间,知道迟宁是什么样的秉性。
迟宁对顾凌霄,哪像是毫无感情的样子?
***
顾凌霄这几天忙得厉害,整顿军队,巡视领土,加固炎北王城的城墙。
他俨然有了君主的派头,利落地把顾凛的势力一点点收归己有。
顾凛留给这片土地的印记逐渐被顾凌霄清洗掉。
唯一不顺意的,就是得知沈秋庭叛逃。
沈秋庭在顾凛死之前,就提前带走了顾凛的几位亲随将领,跑到王城西面,脱离顾氏家族的控制,成了一方之主。
他宛如潜伏的毒蛇,善于伪装,牙尖储着剧毒,随时让人毙命。
沈秋庭动作挺快,占山为王的第二日就派人递了书信给顾凌霄。
信中大意是说无意和顾凌霄起冲突,还愿意承认顾凌霄炎北王的身份。
顾凌霄看了几眼,就把纸张捏得粉碎。
休养生息,然后再战?
隔着信纸,顾凌霄就能猜出沈秋庭在打怎样算盘。
不过,顾凌霄倒是很好奇,沈秋庭向他抛了橄榄枝,接下来迟宁会怎么办?
高耸的城门开了条缝,迟宁抵上拜帖给一位魔族士兵,后者拿了帖子,又把门紧紧关上。
人族来炎北王城了,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城中平民来到城墙上,很新鲜地往下看。
魔族平民对人族不敏感,只能感受到白衣人很弱的一缕灵气,看不清面容,似仙似人。
迟宁似乎习惯了收到这样的注视,直直站着,微垂眸,笼袖,等城门再次开启。
城墙上,顾凌霄目光沉沉看着迟宁,时不可跟在一边凑热闹。
潘云鹤撑着把伞,伞骨一斜,把迟宁的身影盖住大半,挡住风雪。
顾凌霄的手指扣紧城墙石砖。
“等这么久了还不放人进来?真这么绝情?”时不可说,“一年前来找到我的时候,三句话不离你师尊。现在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被夺舍了?换魂了?”
顾凌霄一年前就来过玄断山,目的就是找时不可。
时不可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小年轻,像对付别人一样同顾凌霄打马虎眼。
不料顾凌霄凑近了,低声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时不可盯着顾凌霄看,看到对方眼里涌动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深沉。
时不可难得正色起来:“倒是说说?”
“你开过天眼,看到过玄断山的未来。”
吵吵嚷嚷的大街上,时不可和顾凌霄并肩而走,这么松散随意的场景下,时不可最大的秘密被揭了出来。
顾凌霄:“你该是个英雄,不该蛰伏屈居,你赌一生的气运看玄断山的未来,却不被城中统帅接受,郁郁不得志这么多年。”
时不可的心很热,很久很久,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之后我便事事倒霉。”
时不可确实开了天眼,但只有三次机会,三次用完之后,他就会沦为平凡人。
这是多好的天赋啊,但他的师傅,道观里的老方丈对他说,“眼睛看到了,双手就能改变吗?”
“当然能。”时不可说。
时不可不计报酬,也不管善事大小。
第一次,时不可坐船赶路,说服船长赶快停船靠岸,不然会有沉船危险。
第二次,他帮一个山村的人躲过了山洪爆发。
到玄断山时,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他算出玄断山百年后的危亡,他知道顾凛的弱点。
“我是一颗石头,死在这里,是我的宿命。”
最悲哀的莫过于怀才不遇。他要流落街头,他要下雪了。
夏斐眼界高,认为道士是故弄玄虚、招摇撞骗之流。没信时不可。时不可心里憋着气,藏着所有的年少意气与无可奈何。
……
迟宁终于在炎北王宫见到了顾凌霄。
顾凌霄站在殿中央,背后是用野兽骨头制成的,高高的王位。
他发丝束了起来,带着玉冠,高大的身躯穿了墨色衣袍,滚边处绣了金乌,浑身是逼人的尊贵。
迟宁抬手,掌心凝出一张锦帛,给顾凌霄看。
顾凌霄片刻就浏览完毕。
“你筹码太少了,迟仙尊。沈秋庭说与我结盟,送我牛羊千匹。”顾凌霄说,“跟你停战对我有什么好处?士兵的刀刃都想饮血,想冲进中原。炎北太荒凉了,我们不想永远和风雪作伴。”
今天要见顾凌霄,昨晚迟宁一整夜没睡着,一直思考在顾凌霄面前要说什么。
言辞全背了好几遍。
此时嘴还是很笨。
“拿我抵吧,我留下来。”
顾凌霄似是没听清:“什么?”
“做人质……”迟宁咬了咬嘴唇,明知是羊入虎口,“保证潘云鹤不会起兵。”
没人知道,迟宁是存了私心来的。
他想留在顾凌霄身边,不计形式的。
毕竟没几天能活了。
第66章 我需要的是奴仆
“迟仙尊未免太瞧得起自己。”顾凌霄语调冷冰冰的,“凭你,也能牵动整个玄断山。”
迟宁对上对方微微低头瞧自己的眼神,仿佛在顾凌霄那里,他不值一提。
“我是真心想停战,双方族人都需要休整……”迟宁再次强调。
“嘘,”顾凌霄食指抵在唇边,“我不想听你侃侃而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的很让人生厌。”
迟宁低着头,手掌把衣袍攥得濡湿发皱。
跟顾凌霄的这场谈话,像一头撞在南墙上,撞得迟宁眼冒金星,心脏抽痛。
“我需要的不是人质,”顾凌霄不断上前,逼得迟宁连连后退。
直到迟宁后背抵在木质的殿门上。
顾凌霄一手撑在门框上,俯身,还能看到迟宁下唇上深红色的清晰咬痕,他一字一顿:“我需要的……是奴仆。”
夏元跟着潘云鹤在偏殿中等,迟宁好半日没回来,夏元年纪轻坐不住,急得在殿中走来走去。
“迟仙尊不会有事吧,这么久还不出来?”夏元问,“那个小魔头真的是迟仙尊的徒弟?我上次看他疯疯癫癫戾气甚重,糟了,他是不是要干出什么坏事……”
潘云鹤重重拍了一下手边的几案。
他铁骨铮铮半生,第一次做出到敌人老巢协商停战的事,心里本来就不舒服,被夏元这么一说,更加激动:
“我们怎么能让迟仙尊去受这种气,打!我潘云鹤拼了这条命也要和魔族打出个输赢。”
说着潘云鹤就起身冲向前,夏元忙拉住对方:“你真是把迟仙尊劝你的话全忘光了,全城百姓苦战久矣,劳累辛苦,眼下不适合再起兵。”
“这么一腔热血啊,快去,去和顾凌霄拼个鱼死网破。”
带着奚落的声音传来,夏元和潘云鹤同时看去,见是时不可慢慢踱进偏殿。
潘云鹤脸色涨红,轻蔑地哼一声,偏过头去,明显是恨上了时不可。
时不可偏不会看颜色:“怎么,老熟人了,装不认识我?”
“炎北王跟前的红人,谁会不认得您。”潘云鹤冷嘲热讽。
在潘云鹤看来,时不可是典型白眼狼。这么多年时不可住在玄断山,潘云鹤早把他当自己这边的人。谁知时不可一朝背信弃义,和顾凌霄走得这么近。
会不会时不可从来都是魔族卧底?
时不可甩了甩手里的浮尘。浮尘是新作的,毛白软软,蓬松松的,代替他百年前就丢掉的上一把。
“你恨不得我永远做街头疯癫的怪道士,”时不可咧嘴笑了下,“你瞧不起我么,你只当我是玄断山的一小撮土,现在我走了,也能让你恨上。”
偏殿外传来一阵动静,是迟宁和顾凌霄谈完,走了出来,潘云鹤忙上前询问。
夏元却没有动,站定在那里看着座椅上的时不可,问:
“时不可,你真的不回去?”
时不可啧啧称奇,从前一个两个视他为敝履,现在都上赶着质问他。
“当然不回去,夏小少爷,”时不可笑,揶揄地称呼和他出身迥异的夏元,“我从来不属于玄断城,从来没人把我当人看,有哪一条规定说,我不能背叛?”
夏元有些垂头丧气,捏紧了拳头。
时不可在玄断山苦守上百年,一直在等,等有人相信他的话,
漫长寂寥的岁月,他的世界里日日都在落雪。
索性佯作疯癫,荒唐度日。
无数次,时不可发狠地想,若他一朝扬眉吐气,第一件事就是报复夏斐。
后来夏斐也战死了,时不可便想,这报复要落在夏家后人的头上。
再后来时不可连夏家后人的踪迹都打听不到了。
“在你们看来,我奇怪颠倒,和流浪狗没什么区别。”
“可我从来没轻视过你……”
夏元如此说。他和时不可的交集还太少太少,时不可确实让他惊艳过。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时不可不太在意地说。
百味人情里蹚过一遭,时不可受过挫,断过最傲的一根骨头,许许多多的抑郁,愤恨,都熬成白水。
说不上恨,但也绝对不会亲近。
或许夏元与众不同,但时不可不想再去了解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