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人认为这个法术鸡肋而无用:从里侧关闭幻阵有什么用处,被外面的人一解就开。
白费功夫罢了。
迟宁容貌更年轻些,磊磊少年:“我在想,如果把这个阵法改进一下,从外面也不易破解,那赢过对手岂不是易如反掌。”
“怎么改进?你可想到了法子?”
迟宁说:“把死境出口缩成针尖大小,攀附在外物上,隐匿起来。这样便无可解决。”
青枫道人思虑许久。
这样天才的创想是该受赞美的,如果这个方法广为流传,能让每一对死敌酣畅淋漓大战一场。
但是青枫道人说:“太凶险了,关死敌,赌生死,玉石俱焚。”
正是梅子成熟的季节,青枫道人顺手摘下几颗,浸在冰凉的古井水里镇着。
慢悠悠的,似乎他们从未聊过杀伐。
“我可不希望我的小徒弟遇见这样的情况。宽裕,从容,从来不用拿性命相搏。”
迟宁没能达到师父的期望。
幻境出口无限缩小,最终落在枝头一朵梅花上。
顾凛匆匆赶来的下属眼睁睁看着两个大活人突然消失,
山下四方寻遍,哪一处都没有找到人。
唯独没注意斜逸的梅花枝无风自动,轻轻一颤,很快静止下来。
……
风虐雪饕,天寒地冻的萧索景象。
这里以冰湖为中心,湖边环绕几栋房屋,房屋外是光秃的林子,更远处的景物都被虚化了。
冰冻的湖面映着树林朦胧的影,缠绕盘曲的枝干仿佛求救的手臂。
幻境里甚至分不清天地,灰白色混沌地搅在一起,铺展开,四面八方都是一个色调。
头上的太阳挂着,亮度减暗许多,张目可以直视。
迟宁进到幻境里,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些。
这是迟宁自己钻研出的幻境,能显示出被拉入幻境的对象最脆弱,最渴求,或者最厌恶的地方。
从顾凛的欲望来看,迟宁以为幻境出现的会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万人在高阶下俯首称臣。
但不是,面前只是一片冰湖而已。
迟宁细细搜索了每一个角落,几座建筑中是没有异常的。
里面保留着顾凛记忆中的样子,冷清古旧,但每一个物件都很精巧,像是被荒废了的宫殿。
那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冰湖了,冰封三尺,里面究竟藏着些什么?
顾凛又在何处?
很安静,迟宁在其中走了许久,才听到除自己以外其他的事物发声——一根被踩断的枯枝。
与此同时,响起破空声。
一支羽箭正对着迟宁的后心射来。
迟宁躲闪的同时转身,看到依然背着箭筒的顾凛。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命的人,敢拉我入死境。”
顾凛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他们大多贪生畏死,
这点迟宁和普通人不同,迟宁不怕死。
但相同的是,人类都一样狡诈。
被拉入幻境,这个幻境会像旋涡一般吞食修为。
超过三天,两人都会被拖死。
“你是再逼我速战速决。”
迟宁抽剑:“奉陪到底。”
迟宁三天都等不起,三天太长了,不知会出现多少变数。他好不容易才能和顾凛单独一战,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并且,在此幻境中,迟宁是阵主,他对整个幻境有一定的控制能力。
相反,顾凛处处被动,被幻境掣肘,修为会下降一大截。
这一战,迟宁用出了十二分的力气,却渐渐发现力不从心。
顾凛的法器是吞狼刀,刀刃裹挟着冰棱,暴雨一样向迟宁砸来。
迟宁被一阵魔气掀翻,击出很远,最终肩背撞在树干上才停了下来。
这幅模样大概是很狼狈的,迟宁忍着手指骨节碎裂的疼痛,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反观顾凛游刃有余,挑衅地步步逼近。
迟宁难以置信:“你怎么可以?”
顾凛讥笑:“不敢相信是么,我进了你的阵,修为丝毫不受影响。”
“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本王的行宫,从王宫中运出来的死人,都要扔在这片湖里。”
“既然你不识抬举,就也做湖里的亡灵吧。”
太阳即将下山,今日是十五,会有一轮圆月。
利用这轮圆月,迟宁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迟宁想办法拖延时间:“你不会这么容易就杀我。”
顾凛果然有了兴致:“我派人去了趟中原,听闻你和顾凌霄关系不简单?”
“多可笑啊,你一边对魔族喊打喊杀,一边又和自己的徒弟传出这么暧昧的消息。”
迟宁:“我并没有喊打喊杀,只要你愿意不再滥杀……”
“可你们人类就是这么做的!”顾凛暴跳如雷,
顾凛用刀身挑起迟宁下颌,仔细审视后者。
他有时候觉得迟宁是可以一分为二的。
像火山口涌下的岩浆,一部分鲜红滚烫,是杀人利器,一部分凝结成石块,水晶琥珀,剔透的漂亮。
他倒不急着让这么有趣的人死。
“真可惜,你原本可以做炎北王后。”顾凛说,“你拒绝我,是因为顾凌霄?”
迟宁不答。
“他很拙劣,眼里看见的只有利益,当年他为了逃跑,丢下亲生母亲,我那个忤逆犯上的妃子,”顾凛眼中闪过沉重的杀意,“你猜她最后怎么样了,五马分尸的死?还是凌迟千刀的死?”
迟宁摇头,五指狠狠插进雪地里。
顾凛是真的很能抓住他的弱点,关于顾凌霄往事的只言片语,都让他心如刀割。
迟宁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顾凌霄再小一些的时候,让他不再笼在顾凛的阴霾下,不必挣扎求生。
“不过就算顾凌霄他不成器,我还是要给他一次机会,谁让他一半流着我的血。”顾凛话锋一转。
迟宁瞬间警觉:“你要做什么?!”
“培养一个差不多过得去的继承人罢了,和我一般无二,甚至更凶恶,没有理智,像条疯犬,”顾凛满意于迟宁痛楚的神色,放慢语速说,“真想让你亲眼看着你养大的徒弟被我毁掉。”
第63章 别别扭扭顾凌霄
这片冰湖和顾凛渊源颇深。
炎北王宫每死一个人,都要把尸体运出,投入湖中。
按理说尸体会漂浮在水面上,唯在这片湖中会下沉,消失不见。
这种奇怪的现象被其余魔族看到,生出些传闻,说顾凛是用了什么秘书,他强大的魔气都是湖中精怪给的。
顾凛半蹲下来,似笑非笑看着迟宁:“你可以挑一种死法,给你留全尸,毕竟,你费心培养的徒弟,要成为炎北王储。”
迟宁靠着树干,缓缓站起来:“你还会给我记功。”
“自然。”
顾凛见迟宁拾起长剑,还是一副准备殊死抵抗的样子,抽出吞狼刀,准备最后一击,了结迟宁的性命。
兵刃相击,巨大的震鸣声中,迟宁如有神助,顾凛步步后退,吞狼刀一寸一寸碎裂。
“怎么会?”顾凛惊诧万分。
迟宁周身有光芒围绕,皎洁柔和,似明月之辉。
顾凛抬头一望,一轮玉盘高悬,正是月上中天之时。
迟宁把剑柄往上抬了抬,剑尖正对上顾凛的脖颈。
踏鸿剑慢慢发出强烈的光。
竟是灵脉引爆!
灵脉引爆就是把全部灵力在一瞬间释放出来,如火药爆炸的瞬间,所有燃料霎时耗尽。
修真者往往到死亡前一刻都还是自负的,灵力是他们的底气,是他们成百上千年修炼的成果,他们存着希望,希望利用灵力绝处逢生。
星沉大陆几乎没有自爆的先例。
迟宁这个疯子!
迟宁显然处于灵脉引爆的早期,浑身灵力都透支着,往剑身集结。
踏鸿剑有些不堪重负,发出低沉的剑音。
顾凛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迟宁。
原来迟宁之前都是在拖延时间,迟宁在等这一刻,十五夜里,自爆的威力是最强的。
顾凛没办法理解,真的会有人这么疯狂。
诛杀他的欲望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求生欲。
风云席卷,一轮圆月是天地唯一的光源,颜色由白转为鲜亮的橙黄。
两人腾在半空,白衣人手握长剑,一身戎装的人赤手空拳。
“迟仙尊,不觉得可惜吗?”顾凛问。
灵脉引爆当然可惜,放出一头猛虎,要以毕生修为做代价。
徒手剖蚌取珠般的残忍。
可迟宁心硬如磐石:“不可惜。”
灵力全被注入剑尖,迟宁的灵脉脆弱到了一定地步,秋日里干枯的黄叶似的,一压就碎。
迟宁脑海已经不能正常思考。
平生万千事,流水一样从眼前淌过。
哥哥们的飞升,师父的谆谆教诲,居于簇玉的年月。
没什么值得遗憾的,往事磕磕绊绊画成一个圆。
迟宁觉得这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了,多出来的这辈子是上天馈赠,迟宁本该魂飞魄散,连奈何桥边的一碗孟婆汤都讨不到。
他过了遍完全不同的人生,还能亲手杀死宿仇。
此生足矣。
只牵念顾凌霄。
他许久未见的徒弟,被人诟病到好坏难分的徒弟。
永远有很多形容词加在顾凌霄之前,想框着他。
无论怎么样,死在离顾凌霄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迟宁挑剑向前,发起最后一击。
天地之间光芒大盛,一团白色被引爆,溅出的光点星光般撒下来。
迟宁想象中的灵脉撕裂的疼并没有传来。
是有另一人徒手握住迟宁的剑刃,硬生生阻止住了这场恶战。
那人的手掌被划出杂乱无章的口子,血滴淋漓洒在地上,暗红狰狞,触目惊心。
迟宁回神,先看到血的鲜红色,再撞上熟悉的面容。
“顾凌霄……”迟宁叫他,像追回漂泊空中的云朵。
顾凌霄不答,手指微微动了动,眨眼间,掌心伤口竟都痊愈了。
迟宁下意识去握顾凌霄的小臂,既使掌心下的触感柔软温热,迟宁依然不敢确信顾凌霄是真真实实的。
就这样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身前。
迟宁:“你怎么在这里?”
顾凌霄没有回应。
径直越过迟宁朝顾凛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顾凌霄**的侧容上毫无表情。
迟宁感受不到顾凌霄身上和他相近的,出身同源,相互契合的灵力。
像是熟悉的味道忽然消失,现在顾凌霄周身的气场,似深海,似险峰,琢磨不透,危险莫测。
迟宁轻轻闭了闭眼睛,灵脉处一抽一抽地疼,他去拦顾凌霄:
“你别……”
顾凌霄回头看迟宁一眼,眼珠隐隐血红。
顾凌霄一点点把手腕从迟宁掌心抽出。
玄袍墨氅,没有多余的装饰。
迎风站着,衣裳鼓荡,身影和记忆里那位俯瞰众生的妄天尊缓缓重合。
相较于迟宁,顾凛诧异更甚,他派了那么多下属去抓,一群无用的废物,竟然还被顾凌霄给逃了!
顾凌霄眼底的恨意不能再明显,顾凛心下了然:“要杀我?”
回答他的是摘辰出鞘的声响。
顾凌霄又往前走,把迟宁完全挡在身后。
“想护着他?”顾凛嗤笑,“当初让你杀他,你利落答应,不就是对炎北王的位置眼馋心热。事到如今,又装模作样给谁看?”
魔气肆虐,吹动发丝,顾凌霄从地狱走出的杀手,情绪晦暗难辨。
顾凌霄想瞒住迟宁的,迟宁都已经知道了。
他连回头看一眼迟宁的资格都没有。
终究人魔殊途。
顾凛和顾凌霄间终有一战。
迟宁越看越心惊,不安感像锥子一样,想要戳出布袋。
顾凌霄使用的功法完全不是簇玉所学,一招一式,都和顾凛肖像,却更胜一筹。
应当是魔族法术。
他不过刚进阶几日,竟然已经修炼到后期。
闻所未闻,举世罕见。
顾凌霄以火为媒,攒成火球向顾凛砸去,凌厉万分。
顾凛的吞狼刀刚被迟宁毁坏,只能徒手抵抗,用魔气化作屏障抵挡。
两人过了上百招。
最后两人打作一团,顾凛右手五指还掐着顾凌霄的脖子,摘辰剑却从后心贯穿了他,剑尖从胸膛伸出。
顾凛捂住胸口,跪在半空,岌岌可危。
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顾凛的瞳孔逐渐放大:
“你是炎北的逃兵,你是魔族的叛徒,我苦心筹划许久的大业,都因你,因你……”
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带着血,他杀妻杀子,抓了那么多人类做试验,却没有动过一个魔族子民。
雪落在顾凛的眼睑下,缓缓化开成水滴。
像他流了泪。
这里的条件太恶劣了,土地龟裂,寸草不生。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接受别人给他定的界限,画地为牢,成为苦囚。
顾凛一生中经历的失败甚至比成功多。
担惊受怕的少年期,对玄断山的久攻不下。
但这都不影响他加冕为王,他是炎北的统一者,
顾凛想过死,死得轰轰烈烈,得到千万子民的追悼。
却不想死在顾凌霄手中,死在荒诞的幻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