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儿讲完上个新娘子的故事,一步一步靠近迟宁。
黝黑的瞳仁漠然得像布偶娃娃,视线盯在迟宁脸上,冰冷黏腻。
迟宁暗暗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鬼是只能触碰到物件,碰不到活生生的人。但人之所以怕鬼,是因为鬼魂能用怨气杀人。
少女面容尚且清晰,应该去世没多久,但身上的怨怼之气却很重,森森然,靠近时宛如凛冬将至。
迟宁做好了受到威胁反击的准备,可苹儿只是帮他拿起盖头,重新盖好。
苍白的手指还在嫁衣上碰了碰,当发现自己摸不到金线云纹图时,苹儿脸上露出怅惘的表情。
少女复又退后,道:“他要来了。”
“孙梁要来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应该是苹儿口中的少爷孙梁。
迟宁从盖头底的缝隙中观察,觉得孙少爷当真病重,脚步虚浮,步履艰难。
不过短短的几步路,孙梁就踉跄了好几下。
孙少爷是有影子的,是个凡人,看不见苹儿正一动不动站在他前方。
他继续往前蹒跚地走,躯体径直穿过苹儿的阴魂。
迟宁忽然体会到些伤感,锋利如刀刃的情绪源源不断地从心脏涌出。
这不该是他的情感,迟宁想起苹儿站在他面前给他盖上盖头,原来那时,苹儿把自己对喜怒爱憎的感知传到了他身上。
孙梁拿起托盘上的秤杆,缓缓挑起了盖头的下边缘。
新郎挑开盖头,新婚嘉礼就要成了。
迟宁有些好奇,这别人口中的病秧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可惜孙梁把盖头挑了一半,就突然动作一顿,像堆破棉絮似的倒在地上。
另一个人影推门而入,朝他走来,伸出手欲掀他的盖头。
迟宁认得这个身影,身子往后缩了一下,躲过那人,自行掀开了眼前的红绸。
没能掀到迟宁的红绸,沈秋庭伸出去的手指蜷了蜷,颇为遗憾。
面前的红衣美人眸子清冷冷的,刻意跟他留了些距离:“你回来了,可有什么发现?”
迟宁往屋里环顾一周,只有孙梁晕倒在地上,苹儿消失不见,也没看到和沈秋庭一同行动的顾凌霄。
“顾凌霄没和你一起回来?”
意料之中,沈秋庭听到了他并不想听到的名字,他弯唇笑笑,答:“我们找到阵眼了,他正守在那里。”
迟宁半信半疑。
从他进到重明镇的所见所闻来判断,这里的幻阵庞大而复杂,操控着上百户的人家,想破阵非一日之功。顾凌霄他们怎么会如此迅速。
沈秋庭催促:“孙府没有疑点,留在这里没有意义。顾凌霄正寻那妖兽的位置,需要仙尊相帮。”
***
孙府里都是凡人,避开他们并不难。
迟宁换了身寻常衣物,和沈秋庭出了孙府。
孙府前是重明镇的正街,宽敞的街道上寂静到诡异。
怪不得正午时分光线昏暗,原来是外面起了大雾,浓重的雾气仿佛阳光穿不透的云层。
迟宁只落后沈秋庭几步,视线就被阻隔得只能看见后者的袍角。
沈秋庭似乎探清了镇上的路线,带着迟宁熟练地拐了许多道弯。
迟宁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雾气吸入身体里,像种慢性毒药一样弥漫全身。
迟宁体内原本就单薄的灵力像生了锈,结了冰,不能调用自如。
抓紧了掌心的木雕小雀,迟宁不断尝试着传音过去,顾凌霄那边始终没有回答,寂静如荒漠冰原。
迟宁如芒在背。
“你……”迟宁停住了步子,“你是沈秋庭吗?”
身前的人也停下来,转身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来握他的手腕:“我是。”
迟宁慌乱地甩开他:“我找顾凌霄,我自己去找。”
他几乎能确定,沈秋庭要带他走岔路歧途。
“迟仙尊还真是偏心啊。”
隔着雾气,迟宁也能看到沈秋庭的眼眸里没了往日的温和,狭长凌厉,让他想起冰冷的毒蛇。
“我是在意你们每个人的安危。”
沈秋庭忽而靠近,迟宁后退,后背抵上坚硬的墙面。
“是吗?”沈秋庭道,“我想要你想的要死了,你怎么不在意我的安危,救救我?”
“你说什么混账话!”迟宁重重推开沈秋庭。
沈秋庭轻笑几声:“是啊,我混账,你那徒弟不是比我混账十倍百倍。”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表露心意,他在尝试对迟宁好,让迟宁一步一步喜欢上他。
沈秋庭戴上最文雅端方的面皮,装谦让,装和善。
学了十年医术只为能在迟宁眼里更与众不同一点。
但再努力,都比不上顾凌霄。
顾凌霄的人生总是轻而易举,轻而易举让父亲沈暮替他卖命,为他去死。轻而易举成为迟宁偏疼的徒弟。
沈秋庭危险地逼近迟宁,欣赏着后者因为盛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劝你不要用灵力,瘴雾中混了毒,强行使用修为会经脉尽断。很疼的。”
迟宁不听劝告,召出踏鸿,大雾中灵力流转闪着白芒,剑身已经架在了沈秋庭的颈上。
“要杀我啊,”沈秋庭从容地拿出一只白瓷瓶,“但我能给你解药,吃下去,瘴雾就对你不起作用。”
迟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有这些,你设下的幻阵?……我不曾疑心你,你竟然……”
“别太好奇。”沈秋庭趁迟宁分神,弹开踏鸿剑的剑身,抓住迟宁的手腕反锁在背后。
迟宁的两只手腕被擒在身后,挤在一处牢牢制着。他被迫转了个身,压在冰凉的石墙上。
沈秋庭从背后凑近上来,下颚在他肩上蹭了蹭:“顾凌霄保护不了你的。你无非是和他灵修过,灵力契合,才觉得他有多么多么好。”
“我破除掉他的灵力标记,怎么样?”
第36章 嗷呜~嗷呜~金猊兽
沈秋庭像最原始的兽性,激烈,野蛮。嘴上说着表白的动听话,动作却像刀刃一下一下地在迟宁心上剜。
迟宁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受制于人,身处下风:“我不需要谁的保护,无论是顾凌霄还是你,我都把你们当簇玉的弟子后辈,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沈秋庭哂笑,“可惜我生来就是贱命,注定低人一等。可迟仙尊,你不一样,你给过我希望。”
多年来的肖想一朝成真,沈秋庭禁锢着迟宁,握着后者冷玉一样的腕子:“那年除夕特别冷,容介带着几个看我不顺眼的师兄弟把我扔在冰湖里,我拼命挣扎,他们却笑,若无其事地回到岁和殿守岁……”
“我……我从前帮过你?”
沈秋庭所描述的情景迟宁只依稀记得一些。
迟宁印象里那孩子又瘦又小,被他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冻得缩成了一团,牙齿骨骼都在打颤。
迟宁把他的白羽大氅给小孩蒙上,问他:“你师父是哪位,怎么除夕夜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簇玉峰支系庞杂,除却各位峰主的亲传弟子外,还有很多二,三代弟子和旁系弟子。迟宁不认识这个小孩,更不知道要把他往哪儿送。
小孩摇头不语,迟宁还以为自己遇上了个小哑巴,他蹲下来看小哑巴:“你不说话,我该拿你怎么办?”
沈秋庭的本意只是要迟宁的白羽大氅,他太冷了,想取些暖。
但谪仙一样的人竟然愿意蹲下来跟他说话,他大着胆子提出要求:“看完烟花,我就回去。”
“好。”迟宁在他身边坐一下,陪他等簇玉峰一年一度的烟花。
迟宁在簇玉的年月长了,这烟花每年都看,最后一丝火星湮灭,人们从天际移开眼,要相互碰杯说祝贺,然后继续投入到下一年的日子里去。
“祝贺,长大了一岁。”烟花熄了,迟宁对陌生小孩说祝福的话。
沈秋庭从来只恨时间过得慢,恨不能快些长大独挡一面。
这是唯一一个想让他永远留在里面的瞬间。
迟宁的眸子里仿佛还有未燃尽的星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火树银花落尽,明月皎皎在天。
这场除夕夜让沈秋庭记了很多年。
以至于他无法再以对待普通师叔的态度对待迟宁。
“果然,你不记得。”沈秋庭很颓丧,手上却把迟宁握得更疼。
他只是迟宁漫长经历中的插曲,微不足道,细枝末节。
沈秋庭却躲在角落里暗暗窥视了这么多年,像看山巅雪,像看云中月。
他讨厌顾凌霄,半点关系也不想和他沾上,却为了和顾凌霄虚与委蛇这么久,只为了能更多地见到迟宁。
想拥有迟宁,握在手里。
就比如现在。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沈秋庭,你该往前看。”迟宁道。
“好啊,我往前看。”沈秋庭的指尖顺着迟宁的后颈往下滑,勾住后者的衣领,撕扯。“如果不出意外,这个时间顾凌霄已经葬身妖腹,往前看,再无人能和我争了。”
身前人突然猛烈挣扎起来:“你说什么?”
“顾凌霄死了。”沈秋庭把迟宁的后衣领扯松散,露出一片莹白的皮肤,颈椎骨顶出圆润的弧度,显得他像任人宰割的白鹿。
“千年道行的大妖,凭他一人也敢孤身往前闯?”沈秋庭语气里带了戏谑,“那妖兽最喜啖人皮肉,现在他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沈秋庭正得意,却看见迟宁的蝴蝶骨上方的暧昧红痕,刺眼又引人遐想,他胸中起了一团火。“这是什么?”他想起昨天晚上顾凌霄抱迟宁回来,“你们究竟到了哪一步!”
迟宁看不到自己后背,不知道沈秋庭在说什么,可他感受到了沈秋庭强烈起伏的情绪。
迟宁刻意激怒对方:“哪一步都走到了,如你所见。”
果然沈秋庭乱了方寸,松开抓住迟宁手腕的手,把他翻过来:“你……”
迟宁抓住机会,用拇指把匕首顶出了鞘,抬手往前刺去。
沈秋庭一时没防备,手臂上被划出了寸许长的血口,他后退几步,脸色阴沉可怕。
迟宁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胸膛起伏不已:“你这叛徒,今日咱们你死我活。”
沈秋庭拔出栖白剑,剑尖对准迟宁:“我可舍不得。”
瘴雾散去了一些,迟宁发现他们正站在重明镇的入口。
沈秋庭似乎在按兵不动,他在等什么,一等到就会片刻不停地走出幻阵。
迟宁看到苹儿忽然出现在沈秋庭身后。
苹儿还是瞪着空洞的大眼睛,穿着普通丫鬟的衣裳,只不过相比上次见面,她青色衣裳上多出许多破洞,心口处也洇出一大团暗红色的血迹。
苹儿站在那,缓缓抬起左手,食指指向一个方向。
她依然没有表情,迟宁却觉得心脏被一双大掌狠狠攥了一下,痛得尖锐。
迟宁的灵力被完全封锁,他只能召来灵犀。灵犀是凤凰一族的独有宝器,听命于凤凰骨,只要迟宁肉体不灭,灵犀就还认他为主,护他无虞。
迟宁心道,灵犀啊灵犀,今日能否出阵,就靠你了。
于此同时,栖白剑鞘光芒闪烁,沈秋庭动作一顿,脸色大变。
迟宁把灵犀抛向空中,灵犀化为漆黑绳索,直直向沈秋庭缠缚上去。
沈秋庭躲闪不及,被黑索牢牢捆住,灵犀的两端化为钢钉,拉着退向高墙,最终钢钉深深扎入青石中。石屑和火花同时迸溅,沈秋庭一时半刻是无法逃了。
迟宁再未看沈秋庭一眼,对苹儿道:“我们走。”
苹儿带迟宁来的地方是镇衙的监牢。
监狱位于地下,潮湿阴冷,好几处地方都在滴答往下淌水,应该是许久未用了。
苹儿一直领先迟宁几步“走”着,说是走,其实她的双足并未挨上地面,每一步都飘在离地数寸的空中,十分诡异。
监牢长得像没有尽头,走到后面,迟宁发现牢房与牢房之间的石墙被拆除贯穿,数十间牢房合而为一,构成了个庞大的空间。
迟宁问:“这是做什么用?”
苹儿鲜少开口,迟宁以为他这个问题也会石沉大海,但苹儿却回答了:“关金猊兽用的。”
金猊兽?!
迟宁对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金猊兽是上辈子顾凌霄的灵宠,拥有强悍的火属性,帮助顾凌霄扫荡星沉大陆,所向披靡。
“它呢,它现在在哪?”迟宁从未想过金猊兽会是重明镇幻阵的肇始者。
苹儿忽的停住脚步,她浑身僵直无法转头,只能缓缓扭过身子:“到了,我们到了。”
迟宁抬头,只见他们前方是扇牢房的入口,房门洞开,铁锁落在地上。
迟宁从苹儿身侧走过,见苹儿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不进来吗?”
苹儿:“我还有人要找。”
他们当真感情共通,迟宁能感觉到苹儿心情很差,心中像生了戚戚衰草。
如果她还活着,她定是要哭的。
苹儿走了,迟宁一人进了牢房门。
从踏入的一刻,迟宁见到的景象比门外还要豁大宽阔。
他似乎被传入了另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地板和四面墙壁皆是玄铁灌注,色调压抑,人一踩上去,就发出咚咚的闷响。
玄铁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另一端,流动的金色光芒。
迟宁心跳加快,他好像感知到了顾凌霄清爽凛冽的灵力。
步伐加快,从走变为疾行,再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