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渚道:“你可知自己要闯的是天庭……”向晏点了点头,嘱咐道:“修好殿下,等我回来。”
向晏穿破云层,志得意满。他往脚下瞥了一眼,心中忽有些慌乱,左右摇摆,一个不留神横向飞了起来。他两脚扑腾如落水的旱鸭子,一上一下劈了个叉。就在这时,一群仙鹤飞过,他如见了救命稻草,仓皇踩了几脚。鹤群散尽,他总算又稳了下来。
向晏一口气冲上了三十三重天,见眼前一神将扬起宝剑,剑气横来。他慌忙不迭推了一阵罡风,脚下的云彩全给他刮没了。
可木甲所造之风,全然不敌真正的仙术。那道剑气不偏不倚击中向晏,将他打飞几丈外,修复机制瞬间启用。他一动不动躺在云端,看一仙官从头顶掠过,与那神将过招。
神将道:“你搬的这是什么救兵,不堪一击。还不如直接将你们的功绩一同奉上。”仙官笑了:“救兵?你看你一分功绩没得,分明击中了刚飞升的凡人。”二人边说边打,渐渐远去。向晏只能干躺着,等待人偶恢复。
不久,眼前浓云翻滚,不远处云中隐约可见一仙岛,缓缓驶来。岛上流水红亭,有仙人立于亭中。
轰隆一声巨响,仙岛爆炸,仙人飞身逃出。向晏蜷起身体,乞求流窜的飞石不要砸中他。
此时云中又冒出一宝塔,不断增高逼近。向晏咬牙滚去一边,险些被撞上。宝塔擦身而过,塔顶乍现一尊佛头,唤着那仙人名讳,一路追去。
下一刻,地面徒然竖起成片的白玉石柱,将向晏顶到半空。他低头一看,石柱困住了一条虬龙。虬龙扭动身躯,向上飞离。石柱不断伸长追逐,向晏随之被举高。
忽然他身下腾空,石柱消失,一边坠落一边见身侧游过一条蛟龙。蛟龙一口咬住虬龙,虬龙嗷嗷讨饶。于是蛟龙化作一仙子,顷刻间,功绩如铜板飞散,收入仙子袖口。
虬龙与仙子各自乘云而去,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向晏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一摇一晃,十分舒服。
睁开眼,上方缓缓移来一棵苍天古木。树下站了一仙童,正甩一杆笔,点道:“一千三百七十四,一千三百七十五……”
向晏觉得有趣,支起身来。他手一撑地,似乎摸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瞧,身下竟是十多只灰仙。他哇地一声,将手中两只扔了出去。仙童回头,向晏晕了。
向晏再次醒来,耳边仍是嗡嗡数数:“九百九十四,九百九十五……”
他起身,见刚才那窝灰仙哆嗦在一旁不敢靠近,心想自己刚才也是过分了,再看看那些小家伙,其实也还挺可爱的。它们毛色极浅,眼珠子圆溜溜的,个个似笑非笑的模样。他伏地伸手,赔了个罪,灰仙们又接二连三蹦过来,要他摸头。
“小仙君在数什么呢?”
“九百九十……?”仙童叹了一声,收了笔别在腰间,没好气道,“数什么你自己不会看吗?”
头顶的树上结了上千枚果子,颗颗似如意一般,长条形状。生一点的发白,呈浅绿色,熟一点的则是墨绿的。
仙童怨道:“存心不让我休息了。每次数到快结束就打岔……”向晏道:“怪我怪我,要不小仙君在一旁休息,我帮你数。”仙童急道:“那可不行!”向晏觉得好笑,不就是数果子的活,还怕人抢了不成。
仙童道:“你可别小看这如意果。吃上一颗,能得一扭转乾坤的技艺。我在此看守如意果,日日都得数,这数只能多不能少。”说着他挥袖驱赶正上树的灰仙,那些小家伙似乎很馋树上的果子,看来确实不是件容易活。
向晏问:“你不用去和其他仙官神将打架吗?”仙童问:“你是刚升仙吧。”向晏点点头。
仙童道:“仙界之人在凡间各个都是天之骄子,不但天赋异禀,还争强好胜,到了仙界依旧一心功名。他们四处寻人对决,为的是获胜得功绩,得了功绩便能晋升。
可你要知道一旦成了仙,只要不出大错,你就永远是神仙,努力晋升又为了什么?”
“但数果子混日子不是挺没劲的嘛……”
“哼,成了仙又不可轻易干涉凡间之事,更也无法历练修行。成日求那虚浮功名,虽看似向上,不也是荒废才华。”
向晏犹如醍醐灌顶,叹道:“凡人都向往有朝一日得道成仙,没想到真成了仙,倒还不如在人间做一世枭雄。”仙童道:“可那些仙官们并不这么想,他们日日夜夜不是在对决,就是在聊晋升,乐在其中。”
向晏问:“既然如此,你们尊神就没有想过改变吗?”仙童道:“改变做什么。这可是他精心设计的。最优秀的灵魂都被养在天宫了,人间地府又怎么对抗得过天界?”
“原来天界真对人界冥界有所忌惮。”向晏道,“这么说起来,我上来前在赤栏还见一仙官现身,辅佐新君登基,好像叫什么琼文来着。”
“那不奇怪。仙界不时都会派官吏下去左右人间局势。”仙童笑了笑,“你说的这琼文,自从下凡历劫回来,就转了运,得了抚星天尊赏识,一路走上仙途巅峰。现在估计正在天命司忙着上报功绩呢。”
第082章 天命 因为你拿的是我的天命!
向晏照仙童所指的路来到天命司。跟前是一座宫门,横书了四个大字:天命有归。
前方是漫无边际的的书橱。书橱环绕成圈,从里到外数十层,由矮及高,目所能及的就有四五个圈。橱中摆的簿册均是世人的天命。向晏走进一圈,见头上有几枚匾额,从外到里分别写了柔夷庶民、柔夷朝臣、柔夷王侯。
向晏想去找找赤栏人的天命,途经一小圈古旧的大橱,橱中放的不是书册而是简牍,全都积了灰,许久不见人翻阅。他取出一卷来看,发现居然是仙官天命。他溜达了一圈,抱了两三卷离开。
向晏一路穿行,并未遇见赤栏的牌匾,反倒是穿过书橱,来到一空旷之地。
此处山水怡情,仙官仙吏皆在此读书。他们有的正襟危坐在案前,有的侧卧扶首在地,或翻阅书册或伏案书文。
向晏远远瞥见一熟悉的背影,正奋笔疾书。于是他摇身变成那小仙童,拾掇了一下衣裳,走到一旁坐下。对方奇怪地瞟了来人一眼,没空搭理,继续伏案,直到忍无可忍。
“坐远点。”那人转去一侧,扬袖遮掩书稿。
“这写的是什么啊?”
“改天命。”
“为何改天命?”
“武将决斗文官改命,都是为了记功绩。”对方口气十分不耐烦。
向晏扫了一眼案几上其余几卷书册,最上头放的是赤栏太子的。他问道:“王侯将相之命也在此,岂不是寥寥数笔就能逆改国运?”
“有你想的这么轻巧就好了。还是要仙官下凡亲自点化的。”那人轻轻一笑。
“这么说来,写天命书只是事成之后上报天庭,记录在案而已?”
“虽说只是记录,可功绩却是照天命来算的。写得越长越精彩,涉及的人越多越有影响力。”说着那人又抽了一页空纸继续书写。
“原来如此。”向晏偷偷伸手去翻太子的书册,见上头字迹忽闪,像是刚刚改过。那上面记录了太子妃经历了一场大病,死里逃生,而后鼓动太子勇敢站出反对木甲,与天子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
正读着,琼文按下书册,瞪了他一眼,他赔笑收手,坦坦荡荡拿出自己带来的简牍看。可那简牍不晓得给施了什么法术,怎么也打不开,试了好几卷皆是如此。
突然,琼文警觉起来,抬头扫了一眼,抢道:“给我。”向晏不给,耍赖道:“为什么给你,你都不让我看你的。”琼文甩袖道:“你手上的是简牍,是仙官天命。你一刚升仙的,无权翻阅。”
“反正我打不开,你急着要去做什么。”向晏高举简牍摇了摇。
“因为你拿的是我的天命!”琼文伸手去捞。
“哈哈,不好意思,琼文真君。”向晏宽袖一挥,密云遮眼。琼文拨开云雾,发现简牍都不见了。他揪住向晏要看他身后,看他是否将简牍藏在衣摆下。
“还来。”
“你和我说说你改天命的事,我就还你。”
琼文见理论不成,只得怒抢。向晏眼珠子一转,投了招“三昧真火”。火苗刚起,就被琼文泼了一袖子水,把向晏淋得湿哒哒的。
“看你做的好事!”琼文抖动书册甩水,又取出他的麈尾扇风。
“明明是你泼的水……”向晏也在一旁甩袖鼓风。他鼓了一阵手就酸了,停下问道:“哥哥下凡是去阻碍赤栏木甲发展的吧?”
“谁是你哥哥。”
向晏低头瞄了眼书册道:“这赶尸人在狱中遇见的死囚是你吧。凭空变出元宝,又以元宝为诱饵,让他扰乱御甲祭。”琼文不悦,把手头那本移开,换了另一本晾干。
向晏又凑上前道:“这太子妃大病一场,怎么就性情大变了啊。居然在寿宴当日,趁天子不备囚禁其宠妃,莫不是怕那妃子泄露赶尸人之事?我看这太子妃怂恿太子反木甲与父王敌对,可用了不少香艳的美人计——”琼文又抢过一本去。
跟前再没有书册,向晏对着空案几,沉默了片刻,又道:“命赶尸人扰乱御甲祭不成,你就干脆引天雷杀了天子云聿……”琼文立刻解释:“与我无关。我劝过他,一旦遭天惩,必将魂飞魄散,是他一意孤行。”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甩了一本簿子过来。
“真会……魂飞魄散?”
“三界都不再有这人。”琼文点了点头。向晏颤抖着翻开眼前那本君王天命。
赤栏天子云聿,谦恭好士,志存高远,为东宫时已有抗击强虏隗方之心……
时年十七,云聿喜得偃师向晏,引灵兽木甲入围猎大会,百官无人察觉。此后,赤栏偃术初兴……
时年二十二,云聿尝试机甲军事,派向晏组机甲军上万,驻守边境。机甲以一敌百,隗方忌惮不已,遣术士无数,焚烧机甲,鬼术操控,反促成机甲迭代,所向披靡。云聿对向晏喜爱之至,满朝文武无人更胜……
时年二十四,云聿下令开战。向晏率魏阳鬼兵八万附魂机甲军,大破隗方。战后,有臣子在朝堂进谏,说怀王潜于向晏军中为卒,交往甚密,恐有谋反之心。云聿当即处死臣子,以儆效尤。事后又心有芥蒂,召向晏及魂甲军回京,命怀王留守边境。
不料魂甲军回京途中叛变,摆脱向晏控制,杀回隗方。云聿命向晏平乱,却连连战败,赤栏上下一片恐慌……
时年二十五,有谣言传杀向晏可令魂甲军自爆,云聿压制谣言未果。一日,宫中惊现一白衣道人,扬言不杀向晏便有大祸。云聿抽侍卫佩剑,将白衣人刺死。
好事人将白衣之事传出宫外,赤栏上下民愤难平。京城百姓烧毁向家。向晏听闻,连夜回京,险遭不测。云聿差人将他接入宫中,藏于冷宫,皇后内官皆不知晓。
两日后,向晏入宫一事被揭露,朝中群臣跪求交人,云聿不理。正午时分,皇后猝死,死相狰狞,死因不详。
云聿赶赴灵堂,又见白衣人,形同常人,已然复生。白衣人道:皇后暴死,向晏亦可。如若天子亲自动手,一可安民心,二可免于亡国。
当晚,中秋夜。云聿前往冷宫,见向晏拨弄蝴蝶,心事重重。云聿问向晏是否愿为自己守护赤栏,向晏浑然不觉,手指明月发誓,而后二人茗茶话旧。云聿离去,遣内官送来秋季刑台,向晏幡然醒悟,当晚兑现承诺。
隔日,向晏头悬西城门,面朝隗方,魂甲军安然无恙……
云聿时年三十,魂甲军光复魏阳,转头对付赤栏。同年,木甲花疫爆发,赤栏得以喘息。云聿因忌惮木甲,不敢以木甲对抗魂甲军,依旧屡战屡败……
云聿时年三十二,一日,在京城街头巡访,见一人偶在深巷中遭数人施暴,义愤填膺,意欲上前除恶,随从阻拦,说战乱时期此事屡见不鲜,此刻上前也只救得了一人。
是时人偶魂魄飞出,云聿定睛一看竟是向晏。魂魄落荒而逃,形同陌路。云聿一路追寻,走入一废宅,见横七竖八躺了一屋低木,残破不堪,恶臭扑鼻,如久病将死之人。他呼唤向晏,无人应答,料定对方不肯相见。他不愿当年爱臣苟且偷生,于是下令销毁京城低木……
时年三十五,云聿周游至偃方,见京城盛世,驰魂宕魄,大呼这本该是赤栏神京应有的模样,当即回赤栏,召集群臣,复兴木甲。同年他设立御甲祭,纪念向晏,将懊悔之心昭告天下,望有朝一日,向晏归来……
赤栏木甲复兴第二年,云聿外出狩猎,见一白尾鹿蹚溪而过。他追至溪边,溪水变急湍,又深又宽。
一旁老翁淡然垂钓,云聿甚是奇怪,上前问是否还有其他去路。老翁道:天意明了,何必强求。推行木甲,必遭天惩。
云聿忆起当年白衣人,再不生气,笃定回道:当年我慑于天命强权,错杀一人,如今不会再向天妥协。
老翁急忙起身相劝:不要办御甲祭,否则天劫一来,魂飞魄散,神仙也救不了你。
云聿不顾随行人劝阻,蹚水过河,宝马丧命,右腿负伤,久治不愈。
数月后御甲祭,虽有暴徒骚乱,却有惊无险。祭典高潮时,全民观烧山礼,看天子祭天。云聿遭天雷一击,当即毙命。
向晏想起云聿那日迟迟未放下的第三炷香,和走前问他是否记得守护赤栏的承诺,原来他早已预见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