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久没吃过东西。”紫衣侍者夹起一条半指长的虬龙,细细咀嚼,带了些椒麻劲。向晏问:“你有这么好的人偶,为何一次也不享受?”紫衣侍者道:“我对吃没什么兴趣。从前就没怎么和你同桌吃过饭。”
向晏啊了一声,欢喜道:“之前风渚同我提到过,我们家是有个人偶不爱吃饭。叫什么来着……”
紫衣侍者将木箸往桌上一扣,气道:“你还记得风渚!”
隔壁两席顿时安静下来,紧接着一声嗤鼻。向晏耸肩,在心底委屈问:“我是在沙盘里遇到他的。费了老大劲他才坦白身份。你们个个见了我都瞒我,还怪我。”紫衣侍者不为所动。
用完饭,紫衣侍者说要回去,向晏缠他想多玩耍一阵。紫衣侍者无奈道:“那就带你去玉引常逛的那条街,你应该会喜欢。”
二人来到一条半坡上的热闹街市,专门贩售木甲材料。向晏眺望眼前大道接天,叹道:“真不愧是木甲之国偃方。”
这街市不似鬼廊巷精巧别致,店铺林林总总,从弦丝铺子木材铺子到齿轮坊卯榫库,分门别类各自精专,令人叹为观止。听紫衣侍者说,御偃阁的学生都爱来这条街,就算不买点什么,也会三五成群来此胡闹,或是独自找家小店散心。
二人逛了没多久,紫衣侍者手中已拎了大包小包。向晏虽想再看,又怕紫衣侍者嘴上不说心中抱怨,于是提议到树荫下歇息。
向晏边摆弄买来的东西边道:“刚才只顾听你说事,都忘了问。玉引怎么做你们二人人偶的。他明明也是人偶,理应无法达到顶级偃师的工夫。”紫衣侍者道:“玉引的办法我也不清楚,但他房中有许多其他偃师没有的宝贝。他还说什么,总有一日。要以偃鬼的身份,作出让世人震惊的木甲。”
“偃鬼……”向晏蹭的起身道,“要不我们回去吧。”紫衣侍者轻叹:“身为祖师爷,你这么急着向他讨教好吗?”他显然走得有些乏力,还想再坐一阵。
向晏求道:“你若生前是偃师,也会心心念念此事的。走吧走吧,若我能再做木甲,你受伤了,我还能帮你修。”说的紫衣侍者一怔,许久没吭声。向晏喃喃:“不愿意?你从前不是我的人偶嘛。”紫衣侍者淡然一笑,应了向晏往回走。
路上紫衣侍者问:“昨夜你说,在赤栏见过我的人偶?”
“对啊,人偶晴远那儿好好收着呢。我与他关系不错,你若想要——”说到这里,紫衣侍者脸色一沉,向晏忙解释:“晴远也是我不久前到边境认识的。我们生前可是连面也没见过,你别生气啊。”
紫衣侍者嘀咕:“你若在我身边,人偶我才不要。”向晏心中一咯噔,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起的话。别看眼前人冷若冰霜,想他在时庭那里见到那么多从前的人偶,没有一个有他这么粘人。
念及此,向晏扑哧一笑,忽又正经道:“可我还要回赤栏。”紫衣侍者问:“你回赤栏做什么?”向晏道:“在赤栏,人偶日子可不像偃方这样好过,我想改变……所以才想带殿下回赤栏。”紫衣哼了一声:“还以为你志向远大,原来又是要人。”
“他对赤栏真的很重要。你怪我想不起事来可以,可你不要拿殿下威胁。我当过几年低木,那时候殿下就是我们低木的曙光。”
向晏言辞认真,紫衣侍者亦有些触动。他低声问:“若我答应送他回去,你可愿作为交换留在偃方?”向晏探问道:“我若为他答应,你不会更生我气,更不放人?”
紫衣侍者忽然停下脚步,半晌道:“回去以后,你陪我看一出戏,戏看完,就可以把人领走。”
第048章 夜戏 我就在此日日倾诉对你的仰慕,看你受不受得住
面前是一戏台。紫衣侍者坐下,向晏坐他右侧。来了一位教戏先生,说:“公子,他们都起来准备了,一会儿就好。”
向晏袖手作揖道:“这么晚,劳烦了。”先生看不见他,径自离开。
“这戏正适合夜里唱。”
向晏转头问紫衣侍者:“你让我来看,可写的是你的故事?”
紫衣侍者淡然道:“是你的故事。”
丝竹相交,檀板轻按。只见台上坐了一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唱道:“世人云,当为情死,为节死,为志死,人如此,鬼亦如是。”
两名家奴担了箱行李,走过说书人。说书人下台,布景随之移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宅门。家奴担行李进屋,两戏子上前道谢。红衣戏子掩面问一旁青衣戏子:“这赏钱怎么办?”青衣戏子转头开箱,拾了两只一臂长的小木甲送给两家奴。
两家奴走去一旁。一人哼了声道:“穷酸戏子,送的不知谓何物。”另一人道:“哎,本就不指望得他们什么赏钱,你胡乱说话反丢了老爷面子。”二人一阵胡乱道谢离去。
青衣戏子道:“此处离京城五六十里路,如此山野之地,没想到有这样大户人家。”红衣戏子讪笑道:“你生来只读过戏本,真是无知。这古城可大有来头。”青衣戏子问:“是何来头?”红衣戏子道:“此乃前朝魏阳的旧王都。你看这宅门气派,庭院深深,得不准是哪个皇亲国戚的別府。”青衣戏子恍然道:“我说方才入城见到些残垣断壁,看得很是气派。”
红衣戏子问:“话说刚才你怎么随便拿人小公子东西送人。”青衣戏子笑道:“那小公子愣头愣脑,东西丢了也不会知道。”红衣戏子推搡他道:“你就欺负人家孩子。说来那小公子又去哪玩了。十二三岁年纪随我们四处受苦,若是弄丢了,家人可要伤心死了。”青衣戏子摇手道:“丢不得,八成自己躲一旁画图画削木头去了。我们这戏班子一贯演的是才子佳人,他小孩子又不爱看,我猜他今晚肯定趁我们演戏,缠老师傅学傀儡术去了。”
台上又来一人,班主打扮,问二人道:“你们还穿着这身衣服做什么,主人家那头都开饭了,等客人们用完饭就要点你们,还不上妆准备准备。”
两戏子脱下青裳红裳,换上一套更鲜丽的服装,一个是翩翩公子模样,一个是青楼女子打扮。台上移来两船,一船中宝箱数枚,两戏子乘船,另一船有一少爷携家仆二人。岸上来了数戏子做观望状。
女子道:“你们今日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岸上围观者有的落泪有的骂负心薄幸。公子羞愧悔恨,拉住女子谢罪,却见女子抱宝箱往江心一跳。
只见邻船上少爷猛然站起,扬手与家仆二人高喊:“杀啊!”公子愕然,赶忙拉住那发疯少爷。女子亦从水中爬起,上前帮忙。
岸上戏子随船退下,台上移入假山花草。原来戏子是在一庭院戏台唱戏。台下客人仓皇逃跑。上来几个戏班的人,将那少爷角儿五花大绑扛下。
班主走去一旁,同座上老爷夫人道歉。那老爷只是甩手。管家递钱道:“此事太晦气,这是你们这齣戏的报酬,速速收拾行囊离去吧。”
两戏子莫名又无奈,摇头更换衣裳,扮作一富家小姐和一白面小生。亭台楼阁撤下,戏台摇身一变,成了公共戏台。台前站了数人。
小生手折垂柳,凑近小姐。小姐惊喜,欲言又止。小生道:“我们那边讲话去。”小姐含笑推说不行。小生轻牵小姐衣袂。小姐问:“去哪里?”小生说:“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小姐问:“做什么?”小生说:“松领扣,宽衣带,一晌温存。”小姐羞涩不已,小生一把搂住。
“你们!”此时,台上走出一老爷,二人惊慌,但听道:“血洗亡国之耻!冲啊!”老爷大吼,身后小厮婢女亦跟着喊:“魏王!”
场下观众混乱散去。场主上前怒道:“你们这戏班子是怎么回事?回回都出这桩子事,铁了心要砸我们场子不成?”班主上台来劝,被一把推倒在地。场主道:“去去去。”戏子四处乱跑。
鼓乐变换,忽而欢快起来。一小公子登场,黑衣半臂,古灵精怪。他拉住一逃窜的戏子问:“怎么回事?”戏子道:“中邪了,肯定是中邪了。每到三更,我们房里的几个戏子就会起身打扮,坐上一台不知何处来的旧马车,到次日天亮前才归来。如今那些个戏子都在台上发了病。”
小公子歪头道:“此事蹊跷,容我打听打听。”他向前走了数步,身后场景拉至街头。他来到说书人跟前,左踱两步,右踱两步,最终伫足。
说书人道:“我们这镇子本是魏阳旧都城,附近还有个古战场。你说那戏子们喊魏王,唱亡国,都是在演前朝魏阳与隗方之争。”
小公子问:“这魏王是何人?”
说书人道:“魏王临姜乃是五百年前魏阳国太子,继位不久即遭亡国,沦为阶下囚。受难三年,魏王逃出隗方,与赤栏联手,重返故土,生擒先王,逼隗方军退出京都。先王知此人复仇心切,假意归降,让两军先撤离,暗中埋伏将其反捕。魏王不堪再度为奴受辱,当即自刎。”
小公子叹道:“可惜了,没有君王之命,两次登基,两次错失。”唱罢在台上走了两圈,身后换至一处破庙。台上涌入几名百姓,在庙前斥喝。
“竟敢在我们的地盘胡乱唱前朝之事!”
“晦气的赤栏戏班,滚出隗方!”
小公子解释:“戏班因一直无法出演,盘缠用尽,如今只能挤在这郊野破庙中。”
他走入庙中,戏子坐了一地,无不哀怨。一曲终了,戏子们纷纷躺下,小公子亦佯装睡去。
灯火一暗,夜幕降临,有马车从一侧驶入。小公子睁眼,见几名戏子腾身坐起,痴痴呆呆步出庙子,乘上马车。小公子踌躇半晌,不敢上车。眼见马车离去,才召唤出一只木甲,骑乘而去。
鼓乐一转,阴森恐怖。身后变成古战场,遍地白骨堆积。小公子骑木甲上台,先见马车停在路边,跑了两圈,又见战场中央灯火阑珊。他指灯火惊道:“戏子们竟在为魏阳鬼兵唱戏,个个都中了邪。”
小公子走去一边,戏子们上台阴森森唱了一曲,垂头退下。小公子回到台中道:“这些戏子一旦夜里去唱了一出的,次日回来便会在台上唱错。我且将我手头人偶打扮一番,替换这些戏子。今晚同他们一起去看看。”
背后上来一列人偶,小公子转身,对人偶们化妆。灯光亮起又暗去,便是过了一日。小公子命人偶们一一躺好,最后自己也躺下。
马车又来了。这次小公子先起身,向天甩了一把符咒。人偶们接着起身,排队上马车。小公子跟在最后,也上了车去。
古战场前,小公子随人偶们下车,一群魏阳鬼兵围上来。一鬼兵调笑道:“今夜有幸,有娈童相伴。我看这小公子清秀可人,先唱一曲。”
小公子犹豫再三,硬着头皮上前来了一段。真可谓惊天地动鬼神,唱得魏阳鬼兵们掩耳求饶。
向晏偷瞄了一眼,紫衣侍者嘴角轻扬,笑他五音不全。
“别唱了!”这时,来了一名鬼将军,身披紫袍,乌丝凌乱,颈前鲜血淋漓。小公子一见将军,痴痴问:“人间怎有如此绝代之容貌,倾世之风华?”
向晏噗嗤一声,紫衣侍者不动声色道:“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不是我杜撰。”
此时,鬼兵们齐齐喊魏王,将小公子拖走。小公子却一路眼巴巴望着人家。
将军道:“我魏王临姜,生平最恨这种下流眼神。”怨气顿起,背后百万白骨颤动。小公子脚下躺了一圈白骨,应声站起,将其狠狠教训了一通。
人偶们上台把小公子抬回。一人偶边走还边给小公子缠绷带。
小公子道:“这一下打得我三日起不了身。可我这人就是犯贱,越挨打越想那人。越想越是痛心其遭遇,痴迷其仪容……五天后我身子稍好一些,又带人偶戏子去了古战场。”
头缠绷带的小公子被人偶们簇拥,走到台中。他道:“这魏王不爱听戏,自然没出现。不过这回鬼兵们也不敢让我再唱了。”
他溜达了几步,指一墓冢道:“这衣冠冢修得十分气派!”说罢爬了进去,转头取出一匕首道:“此匕首刻有临姜二字,是魏王之物!”他喜出望外,拔出匕首。临姜随即登台。
“我讨厌这小公子,又动不得匕首,只有召白骨,将他封在冢里。”临姜唱罢,白骨上场,将小公子推回冢里,横身倒在冢外。
小公子盘腿坐下,道:“我正好也不打算出去。这冢既是魏王你的,你必会回来,我就在此日日倾诉对你的仰慕,看你受不受得住。”
灯光亮起暗下,反复两次。小公子慢慢伏倒在地,恹恹道:“这两日滴水不沾,有些头疼发病,还是早些出去的好。”他投符招来一片人偶,推白骨下台。
这时,临姜上台与那群人偶打斗。他剑术超绝,只随意格档,人偶们便连片倒下。而后临姜走到一人偶身后,进入人偶。其他人偶退去,台上只剩一那一个。
小公子奄奄一息,见白骨被移开,一人偶爬进冢里。于是道:“我这人偶怎么如此厉害,连魏王临姜也打得过,莫不是我饿晕了做梦吧。”那人偶道:“你那些破木头唱戏骗人可以,怎会打得过我。”
小公子兴奋,忍不住伸手去摸人偶脸,果然又挨了一拳。他委屈道:“我我我不是有意轻薄。我只是惊叹鬼魂竟能附身在人偶上。你是如何做到的?”
临姜心想:“看来是我误会了,他不过是个孩子,告诉他无妨。“于是道:“此乃隗方役鬼之术,我长年与隗方征战,学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