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晏问:“风渚是为何加入,原本你不是想投胎吗?”
风渚道:“本是要去的。可途中遇到一位隗方故友,他收到将军洛成的募兵书,不愿为敌效力,打算逃役离开偃方。此人学生当年在战场上曾救过他一命,他见我好奇妖兽之事,便借我身体,代为入伍。”
向晏心里道,不过是妖兽而已,还不是赤栏出现,是有多奇特,能让已决计投胎的人回头。不过自己就算是老师也不能什么都问。
向晏道:“这支军队说是授命斩杀妖兽,可几天下来,斩的全是没有魂魄的木甲。偃方乃偃术大国,究竟何人敢造木甲与他们争锋?”
“洛成什么也不交代,一路不慌不忙,还揣了张无国境的地图。许是知道什么。”
向晏又悄悄换肩头负枪,这次被风渚一把接来背去。
“这几日用枪太多。老师一直压不稳,伤了肩膀。等扎营后,学生帮你看看。”向晏受宠若惊,还不曾想过有人会这样孝敬自己,真是上辈子修善积德。
有灵兽俯冲回军。将军派了一人随去,不久回禀,前方有大批妖兽尸体。
大军停驻,将军携一行人前往查看。他们来到一迷雾石林,天地昏黄。脚下一大片壮硕的兽人木甲瘫倒在地。木甲上毫无伤口,死因不明。将军对此满不在意,只打开地图,划了记号。
一头白驴从众人眼前奔过。士兵们纷纷吆喝,玩笑追了去。向晏又是冷不丁地一倒,风渚揽臂接人,眼望白驴。不一会儿,驴子果真哒哒哒跑回来。背上没有鞍,看来并无主人。一小兵上去,给它套了缰绳,牵回军中。
是夜,向晏同风渚躺在帐中。睡梦中他感到手抽筋,想抬却全然无力。刚才风渚明明已修好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侧过头,见风渚仰卧,忽的两眼一睁,神色张皇,挣扎抽搐。他想支起身唤人,结果心口一揪,两腿一蹬,竟离了魂。
向晏俯视自己的身体,风渚的魂魄随后亦飘出。
“躯壳已死,无法附魂。”风渚倾身检查,又道,“没有伤痕。”
“和之前那些兽人一样。”
二人赶忙出营帐找木甲附魂,发现外头熙熙攘攘。士兵的鬼魂们都在半空游荡,各自说自己睡时死去的经历。这时将军也来了,小兵们立即将他围住。向晏也要过去,却被风渚拦下。
“去看灵兽。”
营帐后方是散落一地的木甲碎片,像制作木甲的工房。精巧的灵兽化作满地弃木,好不可惜。而那匹白驴,依旧站在一旁,闭目安眠。
向晏发现身体开始透明,脚底生风,知道魂魄要消失。突然,他肩膀给人一推,眼前的白驴睁眼,受召唤向他奔来。
“老师,附魂!”
“那你呢?”
刚说完,风渚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他奋力扑向白驴,自己也消失了。
再次睁眼时,向晏发现自己的身体横在眼前,大如一尊卧佛。而自己附在一只仅有原本半截指节长的人偶身上。
小人偶形态简单,毫无修饰,雕琢的却是完美无暇。他脑袋是一颗球,球上有两洞视物,一洞不能说话,只能发嘘嘘的口哨声。胳膊是两根棒子,没有手肘。手成圆弧环状,有开口可将合适的物件嵌入。腰间右悬一把短剑,左别一根铁棒。
他走到自己的巨手前,瞥见指尖有道细微的切痕。他拽袖口顺胳膊而上,一路攀去。登上肩头,看见对面风渚胸口上也立着一小人偶。他吹了声口哨,对方也吹。
他从巨臂上滑下,对方也随之下来。二人聚到一处,说不得话,只有牵手魂交。
“老师?”
“哈哈哈——”
“怎么了。”
“这样拉手很好笑。”
二人两环相扣,手挽手前去探查。他们见死去人偶和帐篷等大,断定并非死去的人偶变大,而是自己变小,附身了微型人偶。
他们又环顾风渚的尸体,并无伤口,仅有食指处被划开。二人将那断指如推门一样打开,发现指内中空,且是刻意挖出,而非做人偶所留。
二人猫腰一一爬了进去,如钻地洞一般,过了三道指节。指节过后,洞口的光就看不清了。他们再向前,发现关节部分的木头又被挖了洞,刚好够一人钻进,进去之后豁然开朗,到达了手臂部分。中间有弦丝扭成一股,粗壮如木。
风渚见光斑散在衣裳落在地上,抬头见是手臂上的一排小洞透下光来。向晏发现手心弧度刚好握住剑柄,于是抽剑,穿过小洞,果真契合。
“是剑眼。借光用的?”向晏道。
“也可能是为返程做的记号。”风渚猜。
继续向里,路面微有倾斜,仅能匍匐前行。向晏戏谑道:“你的胳膊有点滑啊。”于是风渚拔剑,插在弦丝扭转的缝隙处固定,伸手拉向晏。向晏向上一段,也如此回头拉风渚。二人相互扶持,攀山越岭。
风渚登顶,立在肩膀处,手指脚下悬崖道:“这里是被切断的。”
向晏拔剑,亦试了一试,剑却卡在弦丝中,半天才拔出。风渚抽出左手铁棒,替他磨了一番。向晏再试,果真铦利无比,立斩弦丝。怪不得小人偶要随身携带。
二人跳过断崖,进入胸膛。此处满是木梁弦丝,通道错综复杂,多窄路,加之悬于半空,如走钢丝一般。
“风渚你看,像不像银河?”向晏指向头顶漫布的剑眼,黑暗之中灿如星河。
“这两条银河倒是为我们指了路。”两条路一条通向头部,一条延伸至心脏。他们过去一看,弦丝都被切断了。风渚道:“看来杀死你我的凶手就是这两个小人偶了。”
二人在星空下前行,路过倒腾破烂的中枢,往下身步去。
风渚道:“这些小人偶既然能被我们附身,原本应该也没有魂魄。和其他妖兽一样,是受符咒控制。”
向晏道:“因为是符咒控制,所以干脆省去了像言语这样的功能。”
风渚奇怪:“可为何我们被杀死,魂魄不但没消失,反而附在他们身上?”
向晏道:“莫不是有人在帮我们?”
风渚猜:“也可能是陷阱。”
突然,向晏脚下一滑。
“老师小心!”风渚用力把人拉上来。结果二人向后一倒,机关触动,外部有什么翘了起来。
向晏扭了扭撞疼的腰,问:“怎么回事?”
风渚道:“应该是碰到什么机括了。”
“什么机括啊。”向晏转身摸了摸,突然沉默。
“老师真是熟悉人体各个部分。”风渚本想笑,无奈没嘴。
“风渚……”
“想当年,老师在这里可花了不少心思。”他一本正经道。
“我是这种人吗……”
风渚颔首道:“学生曾问你为何费尽苦心钻研。你说此处敏感而复杂,既要连接全身感官,又要连接鬼魂感情。且变幻莫测,不多实验,不易找出规律。最要命是因人而异,不可参照自己身体想当然。若想造得如生前一般,就得与殿下好好沟通——”
“不准说了!”
“呵呵,做人偶真的很有趣呢。”风渚伸手将头顶落下的光斑拢在手心。
“我浑浑噩噩一直长到十八岁,终于找到这一件自己喜欢而擅长的事,知道什么叫幸福。
不只是幸福,我还觉得自己很伟大,探索前人从未做出的成就。
在向家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当年我时常想,我这辈子只要和老师在一起做人偶就够了,一直做到老,做到手再也握不稳刻刀。
可惜事与愿违。原来我以为简简单单的事,其实一点也不简单。即便我不变,这世道也会变。”
“跟我一起回赤栏,别投胎了。”
向晏牵走风渚,继续向前。他们跟随光斑,穿过腿,抵达足趾,从趾尖的洞出去了。
他们走出营帐,见白驴在远处游荡。向晏吹口哨招白驴过来。驴子来到跟前,自个儿跪下。
他们绕了一圈,发现驴肚有入口。之前人还是正常大小时候,检查不到这样小的地方。
他们进入驴腹。腹部中空,上方悬挂各式齿轮,下方像贡院。有一间间小室,每间配有门栏,室内有单人座,墙上一左一右钉了两勾子。向晏把剑和磨刀棒一挂,坐了进去。
他背靠墙,听得背后有声,遂拉风渚往后面寻去。他们经过上百排这样的小室,声音越来越大。
突然,有一列出现全是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人偶。且那列之后也全是如此。小人有的练习挥剑,有的低头磨刀,有的静坐,有的站立。他们齐刷刷看过来,又齐刷刷回头做自己的事。
向晏道:“他把我们当自己人了呢。”
风渚道:“白日里带回这匹白驴真是引狼入室。”
第036章 小人 我也替老师画一个
向晏和风渚走出白驴,外头围了众多小人偶。小人们见门打开,惶恐而退。向晏上前挽住一小人,对方一剑抵来道:“你们是何人,怎么会从驴子里出来。”
向晏道:“都是自己人。我们也是刚进去的,里面并无危险。”那小人一听,回头招手,一簇小人涌入。
二人继续向前。见不远处有三名小人,脑袋堆在一处,勾肩搭臂,围成一圈。隗方盛行役鬼之术,军中多少有人识得通灵魂交。向晏拉上风渚,也揽在他们肩头。
“这可怎么办?回不到原来的身体了。”小人甲愁道。
“听将军意思,好像先不管身体了,直接这样行军。”小人乙倒是淡然。
小人丙惊道:“不管?我们如今跟头蚂蚁似的,走又走不远,敌人一只手指就能碾死。行什么军。”
小人甲问:“不带走身体,回头不会还得我们自己花那三百金再定制人偶吧?”
小人乙道:“我猜将军事后应该会找援军把我们的身体带回去。”
小人丙冷笑:“就这样晾在此处,过些时日,能找回来个屁。”
此时又来一小人,问:“你们谁见过之前附魂宫殿的小兵?将军有找。”三人摇头。
向晏携风渚到驴子头部。只见一小人仰头看驴。向晏伸手,对方握住。向晏问:“将军找我?”
洛成道:“我听说驴里能装人。”
向晏点头。“这些小人之前就藏身在白驴之中,潜入敌方。它们钻入木甲,切断弦丝,毁掉机关,外表上看不出伤痕。我军同之前那群妖兽都是被它们所杀。”
“你可否让我附魂这白驴?”
“将军想令小人偶行军?”
“既然这些小人偶比我军强大,为何不可用他们消灭妖兽?”
“将军不先寻救兵吗?”
将军负手低头,不置可否。风渚出手搭在二人手背,解围道:“小人偶无法言语,若要施咒,唯有先离魂。此处游离魂魄会消失,我们要去白驴内部找新人偶,以便事后附魂。请将军先在此处守候。”将军点头。二人携手离开。
“老师想让洛成先回偃方?”
“能回偃方就能回赤栏。”向晏念念不忘。
“洛成手中那张地图,外人看不明白,就算杀了他,也回不去。”向晏惊叹,风渚一副心肠极软的模样,不想竟考虑过杀洛成这样的事,不禁怀疑这背后还有隐情。
他们再次进入驴腹,走到无魂小人偶附近。向晏拔剑,却被风渚制住手腕,拉去自己脖子上一抹,圆滚滚的脑袋落地,魂魄飘出。
“老师替我挑个好的,学生去去就回。”向晏再次留意到他脖子上的伤口,好奇他为何自刎。可风渚也不让他多看一眼,一溜烟跑走了。
向晏回头对那一排小人,叹道:“不都一样嘛……”他牵出一个,拔剑在小人头上刻了三道上卷的波浪,凑近吹了吹木屑,甚是满意。刚刻完,那驴子便开始走动,看来是洛成附魂了,时间刚好。
“这是做什么?”向晏吓了一跳,不想风渚这么快回来,站在自己身后偷看。
“你先进来。”风渚应声附魂。向晏手指那群小人道:“大家都长得一个样,我做个标记好辨识些。”
风渚点头,说:“我也替老师画一个。”
向晏凑上前,微微垂脸。风渚一手举起扣在他脑门,一手执短剑,仔仔细细描了个圆,又再之上画了几道。向晏抬手摸了摸,辩不出来,问:“你画了什么?”
“太阳。”听起来暖暖的。
白驴走了两步,跪坐下来,开始有小人偶排队进入。风渚牵向晏道:“老师随我来,我方才在上头发现一有趣之处。”
驴脖子边上有暗梯,细且长,用以给小人维修白驴。二人顺暗梯向上,一路驴脖子上上上下,暗梯也随之变换斜度。走了一阵,向后回望,见巨型齿轮近在咫尺,向远处无限延伸。齿轮下方,小人们如蚂蚁穿行,陆续走进密密麻麻的隔间。
暗梯尽头是驴头,有一圆弧平台大约在驴鼻上方,有围栏保护。平台两侧有驴眼,是他们两倍之高,可观察外部情形。他们伏在在一只眼睛前,驴子眨眼,吓了二人一跳。
那驴进入将军帐中,从尸体上叼下地图。紧接着一个猛转头,二人摔至一侧。风渚挡在向晏身后,狠狠抵在墙上。
“风渚,你没事吧。”
“谁?”驴子闻声,四处转头,二人赶忙抓住身边围栏,险些粉身碎骨。向晏捂嘴。这头部不像底部嘈杂,多少人说话都没事,一旦出声极易被察觉。
二人寻了一角落,将身体夹在缝隙,紧紧挨在一处。驴子离开军营。一路风景甚好,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不用扛枪,不用徒步,分外惬意。向晏因不能说话,不知觉小睡了一阵。后来,他感到驴子颠簸不已,竟跑了起来,这才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