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固执耍性,不急不急。”向晏抚风渚后背。
“他非想要年轻模样。”
向晏啊了一声:“难怪前几日我后院有两个小姑娘抱怨你爷爷缠她们。那你给他做不就行了。这年轻人比老人做起来还快呢。”
“那就不是爷爷了!”
向晏仰头,似乎在想爷爷和风渚一般年纪站在一起的奇妙景象。风渚唤了两声,他才回神,说道:“风渚啊,你可知那头白泽曾是魏阳远近闻名的剑客?”
风渚说不知。他顺向晏手指之处望去,见那神兽白泽正坐在青石阶前玩□□。这白泽平日就一副安常处顺的模样。与爷爷甚是投缘,时常一道切磋棋艺。
向晏同风渚边走边道:“我听过他生平事迹,一直很想好好为他做一人偶,要不输他生前的身体。可他坚决不答应,反是说要一只不使剑的木甲玩玩,连人形都不要。于是我问自己,木甲能让鬼魂重活一回,为何非要是他们本来的样子,而不能是他们希望的样子?
身为偃师,当放下自我,易地而处,与之共情。而技艺风格则无需担心,依旧会在手下呈现。”
向晏说完,发现风渚并没跟在身侧。于是回首,见风渚深深一鞠躬。
之后风渚依爷爷心意做了人偶。果然爷爷带着年轻的身体跑出去玩,抛下他再不回来了。向晏几番同风渚道歉,风渚都说爷爷开心就好。
从此风渚安心在向家,给向晏打下手。向晏做人偶到多晚,他就陪多晚。他手头的活若是做完,就在一侧旁观,从不说话叨扰。他说当时最幸福的事,就是让木甲送宵食来,二人在月下边吃边聊。向晏教了他高阶偃术,教了他柔夷仙法,教了他隗方鬼术。
一日,向晏难敌困意,在案台前酣睡。风渚见已夜深,将人背起。平日里见惯他宽衣宽服,也不晓得这般清瘦。
“鸠尾榫,抱肩榫……”背上人呓语,风渚忍俊不禁。
“唔?”
“对不起,吵醒少爷了。”
“我怎么睡着了,你放我下来吧。”
“不用,快到房间了。”风渚托起背上人双腿,抬高一些,跨过门槛。
“我整天让你打下手,有没有很委屈。”
“不委屈,少爷教了我很多。”风渚将向晏搁到床边,向晏仰头爬了进去。
“从明日起,你独立负责木甲吧。”向晏合眼,左右脚互蹬想蹭下鞋子。风渚替他脱了。
“我……”
“我觉得你可以了。”
风渚又为向晏更衣。床上人想来是从前给人伺候惯了,左手抬一抬,右手抬一抬,翻过一圈趴着,衣裳就给剥下了。风渚掖好被角,弯腰将鞋子朝外放正。
“那些鬼会不愿意吧。明明特意来找少爷,却得了我的木甲。”
“那都是名声问题,慢慢积攒就好。这木甲又不是小喻画的画写的字,看不明白的人还当废纸。好东西用了他们自然知道……”
风渚吹了灯退下。当夜,一宿没睡。他既兴奋又忐忑,想是不是只是少爷一时兴起,因他伺候的舒服所以犒赏。而第二天向晏还记得。
后来又有一日,风渚与向喻同桌吃饭。向喻一人吃得起劲,风渚却只陪他聊天,也不动筷,直到向晏和人偶从房里出来。
向喻见向晏来,远远就问:“临姜又不吃饭啊?”
向晏上桌道:“是谁说人偶吃饭浪费粮食了。他现在都不肯与我们同桌了。”
向喻撂了筷子,急道:“我那不是说他,我是说后院那几个贪吃鬼。这人什么气度,怎么这么记仇!”
向晏赔笑道:“逗你的。他本来就对吃没兴致,又嫌处理饭袋恶心,和你没关系。”转头给风渚搛菜。
“谢少爷。”
向晏道:“我打算招学生,你们觉得怎样?”
向喻嘴角一撇,问:“这点子可是那戴面具的公子给你出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一点也不想招学生的样子。”
“学生是麻烦。笨一点老说说不会,耽误时间。”
向喻呵呵道:“那是你不会教。”向晏无言以对,想来这话也不是向喻一人对他说过。
“但你这次就听他的吧。我们家就快揭不开锅了。你整天做木甲不收钱,你问问风渚花销多少。搞得我四处卖画补贴家用,我也是有艺术追求的人!”向喻见向晏不吱声,故意道,“过两天时庭又有新酒楼落成,他邀我去题字,出价可高——”
“不准去。”
“那你快收学生。”
向晏问:“风渚觉得呢?”
“少爷做主。”
风渚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可不是滋味。之前只有他一人看得到少爷的技艺,日后却要与人分享。这也就罢了,他不想的是听其他人叫他老师。
“可不是我做主。这学生来了,你得帮我看住他们。”向晏说完,埋头速速扒饭。风渚愣在那里,不知这话意思几何。
天子独爱的偃师要招门生。消息放出去没几日,向家门庭若市,院中排出了一条盘龙。
风渚负责收学生的作品画稿呈给向晏筛选。有一学生悄悄给他递银子。他不接,那学生干脆塞到他襟口里。他双手抱手稿,无法退还,眉头一皱。
“别这样,你们少爷私下也会收些钱。你拿着,必要时候帮我们两通融通融。我叫何限,他叫景期。”对方交了作品,拉身边少年就跑。
当晚,风渚去找向晏,见他伏案阅稿,劳形伤神。左手一摞要比右手一摞高出许多,想来应是不通过的。
向晏身后还站了一翩跹公子。戴了张怨灵面,身子却摇摇晃晃,心情甚好。他给向晏揉肩,在耳际讲话,二人有说有笑。风渚知道自从这面具公子来之后,骗少爷木甲的鬼剧减,一直对其以礼相待。
向晏唤风渚过来,说:“你看看这人画的人偶,有趣不?”风渚接来一看,颔首说“才气逼人”,又见下方署名“景期”。
向晏道:“我觉得也是。”接来要放到右手边。谁知那公子却将手挡在那摞纸上,不让他放下。
“笨,你选得太多了。还有好些个缙绅要塞人进来,拜礼都在后院堆成山了。”
“那些真的非要全收吗?”
“难道你想挑着选?你若选了这个不选那个,可是在表政治立场,万万不可。”
向晏一头栽在案上,哀嚎一声。又将脸一侧,觉得非收此人不可。伸手在右边那摞又翻了翻,对比数回,抽了几人放到左边。风渚低头,见最上方那张是何限的。
“少爷,刚才这人塞我钱了。”
“是嘛,不能收,这钱我去退了。”
风渚掏出那袋银子,向晏接下。
那公子伸了个懒腰,道:“就这样吧。别看了,忙了一晚,要不跟我去泡汤?城郊新开了一间温泉馆子,修的是柔夷风,进了好些坛梨花春,食物也极为精致。”
“现在?”
“更待何时?我白日又不能来找你,今夜月色正好。”
向晏起身,欣喜道:“走走走。”忽而又揪住那公子衣裳。“你带这面具去?不要吓坏其他客人啦。”
那公子摆手道:“老板是我朋友,我们包场。”
“这么好。”向晏转头对风渚道:“那你也一起吧。”
风渚心中一咯噔,看那公子两手在胸前一揣,面具下脸色应该不好。
“再叫上小喻。”
少爷,别再叫了。风渚暗暗求道。
向晏门下的学生,果真有不少膏粱子弟。加之他为人师表,却每每说两句,就自己一边忙去,只嘱咐大家自己琢磨,相互切磋,他回头来看。人一走,一半学生都不知道做何是好,只顾嬉闹。另一半灵慧上进的,倒懂得找风渚来求指教。
那时,有个混世学生做什么坏什么,很快就用光了手头木料,使唤风渚替他再取。风渚领他来到储木料的屋子。门一开,那学生便推开他,闯了进去。
“哇,这满屋的宝贝啊。哎,你给我那块玩玩呗。”学生看中的是块紫檀。
风渚道:“那不适合新手。”
那学生啐了一口,道:“若是老师说不准我用,我自然是不用的。可你一家仆,也不去请示你们主人,就自己做起决定来。”
此时背后传来一声,轻飘飘的。“他比你懂,什么木头都用过,你为何不听他的。”风渚回头,发现是景期。此人是学生中手最快的,想来是做了太多木甲,没材料了,才跟来取些。
“怎么被他教两下,你就认他做老师了?还是你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教训起我来了?”那学生踢了下门,扬手要打人。
风渚道:“我这就去请示少爷。”他顺手锁门,匆忙要离去。
那学生见状,更恼了,揪起风渚衣领道:“慢着!本少爷交了大把学费,你还跟防贼似的,你什么意思啊你!”说罢将风渚推到墙角,拳脚相向。风渚知对方身份矜贵,不可惹事,全不还手。
“怎么回事?”向晏跑了过来。风渚别过脸,挡住狼狈的伤口。
“老师,他打你的人。”景期退到一旁。
那学生辩道:“是这家仆怕我偷东西。”
向晏扶风渚起身,怪道:“相府公子要的没什么不能给的。”
“是,少爷。”
“叫老师。”
“什么!”那学生瞠目结舌,景期掩面偷笑。
向晏见风渚愣在那里,轻咳提醒。风渚这才唤道:“老师……”
向晏回头对二人道:“风渚不是我们家家仆。他教了你们这么久,你们都不知道他是大师兄吗?”他起身拿了钥匙开锁,而后搀风渚离去。门也不关,意思让学生自己搬。
那学生骂道:“向晏!喊你声老师你就得意上天了,老子从今往后不来了。你等着!”说罢摔门而去。
向晏摩挲风渚的衣裳,纳闷道:“是不是我给你定的衣服不够好看,他们怎么把你当作家仆了。”
风渚说:“挺好看的。”向晏不住摇头。
“改天再定一件。你是喜欢皂色还是玉色?”
“看少爷喜欢。”
“喔?”
“老师中意就好。”
往事到此,风渚再也讲不下去了。他望着身边一动不动的人偶,合上双眼。
那声音问:“你可曾背叛过你老师?”
“没有。”声音哽咽,听来不像假话。
“那你为何不认你老师?”风渚不答。
半晌,风渚猛然睁眼,惊问:“你如何知道我不认他?”
“呃,地灵无所不知……”含糊其辞!
风渚警觉地扫向四面,发现地上有一蛇头缩回沙中,立即扑上前将其拔出。那蛇仗着自己肤白在白沙中看不出,竟一直隐藏在身边。
“哎呀呀,你轻点,要坏了。”
风渚一把拥住那蛇,埋怨道:“你好过分啊,老师。”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你还装不认识我,谁过分。”蛇害羞,刺溜一下从风渚肩头滑去,回过头来。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这是什么?”风渚举起骑鹤仙人。
“王宫屋檐上的脊兽。”向晏道,“我方才钻到地下,摸到了一排了脊兽,知道到了王宫,便打算附魂。可我担心万一你情急之下把这灵兽拽了回去,我就回不去了,于是把锁链系在这脊兽上,想回来再拴上。”
“吓死我了。”
向晏道歉,又道:“刚才我附身在隗方王宫上,见宫中人偶被枪杀了一地。魏阳士兵杀完人偶,宴饮狂欢,流连忘返。隗方士兵趁他们醉去,夺枪闹事,说他们杀的不是人偶是隗方人,誓要报仇。
我与士兵们说王宫在下沉,得尽快逃离。可将军也醉了,挥剑对天问,是什么妖兽胡言。我说这里没有妖兽,是陷阱。可将军仍是不信,我便与他换了魂,制止两方士兵相残。
将军附在王宫片刻即回了魂,面色铁青,喊:‘沙,全是沙。如何才能出去!’我告诉他,这地面上有三十六尊灵兽木甲,让他们下来叼住王宫向上拽,应该可行。但仅凭我一人法力不足将王宫抬起,需要将军再派三十五名大力鬼魂,同我一齐附身木甲。”
向晏说完,师徒二人齐力,派三十六只灵兽各自站位。风渚施法,放它们一一钻入地下。向晏也附魂白蛇下去。
风渚在地上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地面泛出层层漩涡。地动山摇,灵兽出土,而后变作飞禽,缓缓上行。宫殿一点点从地面冒出,只见白沙流淌,蔚为壮观。
第035章 白驴 这辈子只要和老师在一起做人偶就够了
灵兽盘桓穿行于浓云间,有一只长啸而去。向晏仰望,顺手将枪从一侧肩头换去另一侧。风渚轻轻一瞥。
“这赤栏灵兽可以啊,上天侦查敌方,下地冲锋陷阵,平时还能载人驮物。”身旁有两名隗方兵,个头相当,一名伛偻而行,一名昂首信眉。那伛偻的一说,昂首的也道:“可不是。我们这段时间节节胜利,将军说任务已经完成大半。很快就能回家了。”
伛偻的一声嗟叹:“真想快点领了那三百金回家!想当初我接募兵书,还被娘子狠狠数落了一通,说我为了区区三百金,就忘了国仇家恨。”
昂首的笑嗔:“要这么说,那我这为偃方卖命好些年的,可无地自容了。偃方建国后,设立了精英选拔制度,不分隗方魏阳。我拼全力通过,得了这副身体和宫中侍卫一职。当时募兵书一下,连个屁都不敢放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