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过他自己吗?他想过他这么长时间地超支灵力会有什么后果吗?他想过他带着一身只有引灵期的修为,在偌大个吞人的魔域,能活下去吗?
那一瞬间,颜颂百感交集,只觉暴怒无比,三个在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字也随着他这一声爆喝而炸裂而出:
“程!静!渊!”
程谋愣怔一瞬,脸上积久的阴霾也有短暂的消散,他勾了勾嘴角,像是回应着什么等待了许久的话,道:“……是我。”
颜颂怒极攻心,闪身而上,他只觉心中怨气无处发泄,故而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住了程谋的衣领,质问的话语还未出口,忽觉手中一片粘腻。
颜颂垂眸去看,发现正有血迹从程谋的衣襟那里渗出,渗到他的手上,还是热的。
二人挨得极尽,程谋低声说着:“我……就知道,我……相信你会回来……”
颜颂脑子里嗡嗡地响,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忽然就变成了遥远记忆里,他下山的那天,蜷缩在宗门门口巨石上那个抱剑目送他怎么都不肯回宗门里的小少年委屈的脸。
稚嫩青涩的脸与俊美阴鹜的脸渐渐重合,少年与男人的嗓音混合到一起,双声重叠,振聋发聩:
“师兄,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颜颂蓦然松了手。
第46章 不问来由,不问归处
程谋胸口的那处剑伤一直未得到处理, 他的心思也从来都不在自己那里。他只管杀伐,却从不在意止损。而且颜颂那具空壳还需要灵力来维系,程谋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都靠着一些手段来传送到这边, 维系尸身不腐。
这也许就是程谋废了魔脉之后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转修灵脉的原因。
颜颂想通这一层,默然, 良久,开口便是一句:“程谋,你疯了。”
在程谋俊美苍白的脸上,那一瞬间的笑容有些发邪:“师兄, 你眼中的我, 便是这样的吗?”
颜颂冷言冷语:“不管怎样,你也该让他入土为安。”
程谋却嗤笑:“入土为安?”他大逆不道地推开棺盖,俯身在冰棺旁,缓缓伸手进去, 抚摸着棺内人冰凉的面颊。
“我什么都没有了。”
“师兄, 把我玩弄在股掌之间,好玩吗?”
颜颂愣怔片刻,复而沉默地去看程谋的脸。
程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一瞬间, 他只觉得疲惫与无力感一齐涌上心头。
不甘、怨怼、愤怒,扭曲得千奇百怪的情绪狂浪一样奔入他的脑海。
他恨颜颂, 他怎么能不恨?
他那三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与自责, 猛兽似的将他吞没, 他拼尽全身的修为,就只换回了一个他最无法接受的结果?
程谋牢牢盯着眼前净无慈陌生的皮囊, 眼睛不像,嘴巴不像,耳朵不像,可五官组合在一起,就连一个眼神,都让他熟悉到颤栗。
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为什么丢下我?你为什么给我希望又亲自出手将那些幻象亲手撕碎?
为什么?
颜颂惊讶地看着程谋,他对上程谋眼神的一刹那,那种悲伤的,无法言语的空虚哀伤海浪一般蔓延过来,直直击中颜颂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不禁开口:“程谋……”
“颜颂,危险值到30%了。”567的话适时响起,令颜颂骤然回神
“567,危险值满了是多少?”
“100,满了之后世界就会毁灭,而你因灵魂滞留在书中世界,你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
“彻底消失,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现实世界也好,书中世界也好,你都将不复存在。”
颜颂闭上了眼,忽然厌倦了这副模样的自己、程谋,以及这个愈发苛刻的世界。
程谋看着对面仿若冰封的颜颂,舍不得移开眼,只一眼,便是万年了。
颜颂走出魔宫的时候,危险值一下子就涨到了50%,他不管其他,也无视程谋眼中的那抹微弱的恳求,他本以为他若是想出魔宫,会与程谋来一场恶战,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程谋只站在冰棺前凄然望他,胸口的破洞依然淌着血,只要颜颂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漆黑的双瞳里透着些不正常的黑。
复杂且让人难以捉摸。
岁月从不休止,它于默默无声之中将一个纯善之人渐渐推向死路,让他亲眼见着昔日天真愚蠢的自己被时间洪流淹没,没了顶,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海浪啸叫着,逼他认输,逼他将原本至情的自己埋葬在岁月深海之中。
人啊,到头来,总是要换个面目的。
程谋静静伫立着,眸中的光渐渐变得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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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颂,我建议你不要再走了。”567的声音依旧十分突兀,这么多年了,颜颂都还没有习惯它的神出鬼没。
“怎么了?”
“男主的情绪极度不稳定,崩坏值在狂飙,世界的危险值在迅速上涨,如果你不想魂飞魄散,我建议你回头去找他。”
颜颂正欲伪装成侍女出魔宫,他贼似的四下张望着,确保自己不会被注意到,才收了手,将玉牌仔细收好。
“现在到多少了?”
“55%,有些话我要提前说好,一旦危险值到70%,这个世界就会出现差错,到时候世界的自愈能力就会消失。”
“那如果我回去,这个危险值就会下降吗?”
“不会。”
“那我回去干嘛?”
567:“……”
接下来,567费了老大的力气来给颜颂解释崩坏值与黑化值的区别,崩坏值不像黑化值有升有降,对于它,则只能控制发展,崩坏值对于世界是不可逆的伤害,如果真的有一天男主崩坏值到了100%,那这个书中世界以及芸芸众生,再加上颜颂这个秩序维护者,只能等死。
颜颂:“……”
听了567的解释,颜颂立刻转身,重新披上侍女的那身装扮,准备第二次潜入魔宫。小命都没了,还浪什么浪了?
可他还未来得及转身,忽有一只大手攥住自己手腕,那手掌火热,热得有些不正常。
颜颂惊骇,刚想转头去看,身后人忽然低头俯身,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声音亲昵得有些过分:“既然都来了,还想去哪?”
随后便是一声轻叹:“我啊,就是太纵容你了,我一直都听你的,那你什么时候也能听听我的想法?”
程谋的语调里透着些诡异的寒气,颜颂并不习惯他这样的说话方式。
颜颂浑身僵滞,机械地偏头去看,却只看见一双含着戏谑笑容的漆黑眼瞳,饱满的双唇一开一合:“师兄,你以为你来了魔宫,到我的手里了,你还走得了吗?”
颜颂一字一顿:“程谋。”
程谋整个身躯都贴了过来,直起腰身,将颜颂整个人笼在自己的怀里,这十年来,程谋的身量窜了许多,两人已经差了有大半头。
颜颂愕然去看他的时候,头是仰起来的,那一瞬,他不免有些感慨,当年那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豆芽,现在已经长成这么大一个人了。
程谋胸口的伤被他随意用灵流堵住,敷衍了事,此刻与他火热的胸膛一齐顶在颜颂后背,让颜颂一阵发怵。
“师兄,你穿着这身衣服,想去哪?”程谋攥着颜颂手腕的力道大了些,“你我两个,久别重逢,连话都没有好好说,师兄你就想走,你想去哪?”
程谋将头埋在颜颂颈边,嘴角的笑容咧得越来越大,若是这个笑容叫颜颂看见,那他一定会认为身边这人入了魔。
他给了颜颂机会的。
如果刚才颜颂没有无视他眼中的恳求,不是选择转身离开,那他还会继续做那个乖巧听话的“师弟”程谋,但现在,这人一直想着要逃开他,那他便要不择手段了。
温顺乖良的皮囊披久了,怕是绵羊都要欺负到他的头上。
颜颂,你记住了,生和死,苦难与悲痛,早就蕴含在了我们的体内,总有一天你我会直面这些东西,而我们,也终将浑然难分,就像水溶在水里。
颜颂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挣了两下,没有挣动,不免恼羞成怒:“程谋,你放手!”
程谋轻轻吸气,颜颂身上有种幽淡的香味,是他自幼时便熟悉的味道,他仰起头,目光幽深,道:“谨辞,你走后的第二年,我及冠那年,我就起了那个表字。”
“静渊以有谋,程静渊。”
此话一出口,颜颂就不再挣扎了。他于心有愧,自然,他也就无暇去顾及程谋对他的称呼从毕恭毕敬的“师兄”变成了“谨辞”这一个细小变化的含义。
第47章 不问来由,不问归处(二)
仅有引灵期实力的程谋体术惊人, 仅用巧劲就卸掉了颜颂的防备,并封住他的几个大穴,叫他根本就没有用灵力的机会。
颜颂并未咂么出程谋的意思, 只以为是自己偷偷潜入魔宫的行为惹恼了魔君,使程谋不肯轻易放过自己, 心想着程谋许是要将自己送入囚牢。
囚牢也无所谓,也算是留在魔宫里,他得时刻看守着程谋,控制崩坏值的涨幅, 在囚牢里给程谋解恨, 也算是一招曲线救国。
因此他也没怎么多做反抗,到最后就直接闭上了眼,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
可他没等来冰冷的锁链,却直接等来了一个火热的怀抱。
天地一片颠倒旋转, 却是程谋直接横抱起他, 步伐沉稳,丝毫看不出身上有伤。
颜颂悚然。
567也被吓得不轻:“颜颂,我忽然想起一个事。”
颜颂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只能凌空在脑内对567翻着意念白眼。
“你还记得你最后一个任务吗, 失所爱, 颜颂,男主他很可能要搞你。”
颜颂:“……”你不用说了, 我已经知道了。
颜颂并不是一个对感情迟钝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直接将它点破, 他向来对别人精明,对自己放纵, 对他来讲,程谋是一个什么关系的人,他其实并没有准确的定义,他心里有愧,正应了程谋的那句话,他将男主玩弄在股掌之间,欺程谋无知无畏,便将那些昧良心的事情干了个干净。
而如今到了这种地步,再说什么也都为时已晚,得过且过,现在这男主还没到按住他非要扒他衣服插他尻的地步,一切都还来得及,就算真到了那种时候,临时清算也都还来得及。
颜颂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着,没想到竟在程谋温暖的怀中一着不慎,睡了过去。等他再睁眼时,首先看见的是浓烟似的帐幔,然后就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颜颂发现自己穴道还是被点着的,仍是动不了,只能勉强转着眼珠,与程谋对上目光。
程谋俯下身,两人的鼻尖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颜颂下意识屏住呼吸,静静看着程谋。二人对视,皆是沉默不语,颜颂先是觉得干瞪眼半天眼睛酸涩难忍,率先移开了目光。
“颜颂,崩坏值到60%了。”
颜颂:“……”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会涨崩坏值?就因为自己与他错开视线,崩坏值就莫名其妙涨了5?
程谋的头压得更低了一些,将嘴唇贴在颜颂的耳侧,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耳垂,无端为颜颂撩起一片火热。
颜颂咬牙,闭眼不去看。
程谋沉声道:“谨辞,你如果什么都乖乖的,我就还你自由。”
颜颂不以为意,他不觉得自己都现在这样了,还能怎么不听话。但显然,颜颂想的不听话与程谋想的不听话根本不是一回事。
程谋眼中的阴光大盛,但偏偏又透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想着起码先要软化颜颂对自己的态度。紧接着他便抿了唇角,抬手一挥,霎时,熟悉的声音顿时涌入颜颂的双耳。
颜颂蓦然睁眼,一眼便直接瞧见了悬空的一块光幕。
是沈渐之在与西席长老对话,商讨重建清元宗的事宜。
那一瞬间,颜颂刻意不去想,而尘封在角落肆意落灰的记忆骤然就鲜明起来,他回来之后几乎是刻意不去思考沈渐之怎么样了,清元宗怎么样了,但此刻听到故人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无法按捺住心中的冲动。眼中泄露出那么一点的不舍与想念。
程谋贪婪地注视着他的神情,看到颜颂眼中的怀念之时,那抹嫉妒野草一样疯狂地长了起来。
凭什么,他在颜颂心里连个角落大小的位置都没有,两人互表身份,重逢时刻却冷面相向。程谋面色阴鹜,瞳中却是显露出几抹嫉恨。
须臾,程谋似乎想通了什么,他抬手一挥,光幕又变成了舒慈的背影,他抱剑而坐,眺望远方,肩头与发顶都落了白雪,他岿然不动如山,似要成为这荒山的一部分。
颜颂看着舒慈寂寥苍茫的背影,心中酸痛。
蠢货。
他最后终于忍受不了,将目光转向程谋,眼中的光似要化为实质的利箭,将程谋整个穿透。
程谋压下心中泛起的血气,抬手解了颜颂的哑穴,低声问道:“你是否有疑问?”
他已经准备好说辞,只要颜颂问这个光幕上的场景是何时何地,他都会一一告知,若是颜颂提出想见他们三个的要求,那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带他去见,若是颜颂问他那些人是否安好,那他便会说自己安排的人暗中将他们保护得很好。
可是谁知,颜颂开口第一句便是中气十足的:“你若对他们下手,我绝不姑息。”
此话一出,程谋眼中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嗜血成性的魔域帝尊,却凭空生出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