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白光映入了眼睛,他终于看见了。
不出所料,信号格彻底歇菜了。随着视力的恢复,何云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舒通透,他就在视野的正前方,瞥见了什么东西。这口气又被噎住了,何云起不敢呼吸,他将视线一寸一寸地,缓慢地抬了起来。
视野缓缓上移,他看到了自己坐在地上的双腿,看到自己的鞋子,看到了沾灰的鞋帮,然后……
他看到了一双腿。
一双寂静的腿,没有动作,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脚掌不大,大概是光裸的……他无法推测,周围太黑了,他只能看清个大概。
但那双腿却不甘心就这么被模糊的一笔带过。
它向前挪了一步,发出了一声酥脆的“咔”。酥脆这词实在不适合形容脚步声,但这确实是何云起真真切切听到的声音。那是什么烧焦的东西,被敲碎外壳时,发出的蓬松的爆裂声。奇异的声响接二连三,它确实迈着步子,越走越快,何云起赶忙按亮了手电,将灯光打向前方。
视野里赫然出现了一双被烧得不能再烧的腿。
那腿的主人正艰难地迈着步子,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烈火焚烧,让它的骨节都变了型,没走一步,那早已脱水炭化的骨骼就会往下掉一块渣滓,分不清哪里是皮肤,哪里是血肉,哪里是筋骨,入眼的只有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被烧成糊,又干得像柴的混合物。
何云起惊叫一声,胸膛里的那颗心险些骤停,焦味扑鼻而来,焦骨上仿佛还生着腐肉,连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腐烂气味,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跑,得赶紧跑!
顾不得被吓得发软的腿,何云起猛地跳了起来,可他刚站直了身体,鼻尖又是一阵腥臭,这一次,这气味的来源,是他的身后。那阵凉风就贴着他的后颈,耳旁的喧闹的哭声里突然掺入了一阵轻蔑的嘲笑,很低沉,却很明显,如同一只冰凉的手,贴着他的耳廓向下不断摸索,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如果不是刚才坠落时着地的地方还在作痛,他简直不敢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不能回头,不能停下,不能跑,那还能做什么……容不得何云起多想,他面前的那烧成焦炭的东西已经有了动作,手机的电筒有限,照不了多少地方,可就在那白光覆盖的一小块区域里,何云起看见了那东西畸形的步伐。
它向着他跑了过来,跑断了已经脆得支撑不起身体的跟腱和脚踝,可它没有停下, “咔嗤”一声,那双已经剥去一层焦皮的脚掌彻底散了架,可它依旧没有停下,它用两根结实的腿骨,撑出了“笃笃”的脚步声,没两步,那膝弯处也支撑不住了,从关节处错位断裂,这东西的身体才算是彻彻底底扑在了地上。
它抬起头,看向眼前的人。它的头发早就被烧成了一团,沾着血糊,粘在那裂成两半的头骨上。何云起手中的光源止不住地颤抖,他动不了,他觉得自己的腿也跟着这东西一样,从下到上,碎成了一地的炭块。
这东西跑不动,却还能爬,它伸长了露出灰骨的手,仰起身体,一寸一寸地逼近。
如果它过来……何云起心想,如果它真的爬到了跟前,自己能怎么办,踢它一脚,能有用吗?会不会有还没完全干涸的组织液崩出来……体内的灵力快没了,怨气越来越浓重,他甚至能感觉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翻搅,搅得他直想吐。
好好的一个普通人,非要跟着出来凑什么热闹。何云起从心里开始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黑暗里有一双大手,将他紧紧攥住、挤压,已经快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从嘴里挤出来了。
就到这了吗?
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口,用力吸了一口气,长大了嘴,无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如果只到这里,那最后一句话,就留给他吧。
视野模糊不清,何云起觉得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浑身上下,恐怕只剩下听觉还算正常,耳边的哭声、笑声、低语声,全都像洪水一般冲刷而来,将他彻底地淹没,有无数被烧焦的皮肤摩擦着泥地,从四面八方朝他爬了过来,他不确定那是鬼还是怪物,但无论都是死,也没什么区别。
突然,耳边的嘈杂的哭声停滞了,仅仅一秒,那哀怨的哭声就变成了凄厉的嘶吼,笑声没了,摩擦声消失了,连碎了一地的炭骨,都在接二连三的爆裂声中化成了灰烬。
何云起庆幸,自己的眼睛还能找到光,能找到那淡蓝色的光。
他突然笑了出来,尽管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星星,终于还是划破黑暗,飞到他身边来了。
蓝色的光芒不停地闪烁,一道刺穿了地上的怨灵,另一道打散了身旁的冷气,何云起半闭着眼睛,总觉得那光束透过眼皮的遮挡,一股脑地往他眼里钻,不过几下的功夫,周围的怨气骤减,他也终于可以用力地吸一口气,恢复清醒的意识和顺畅的呼吸了。
然而一口气还没吸上来,他的嘴角就贴上了另一双温暖的唇瓣。
这一次换他的手被另一双手紧紧抓住,那掌心的温度不算高,但足够驱散他被怨气包裹的所产生的所以寒意。何云起心头一颤,紧紧抱住了面前的人,从他身上小心地攫取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这赶来“救美”的英雄,除了季晨还能是谁?
他的小英雄紧握着他冰凉的手,半跪在地上,一挥旄节,将最后的几个怨灵打了个干干净净。灵力进入了身体,何云起才算是有了对抗怨气的能力,他猛地撑开了眼睛,才发觉这屋子里已经干干净净,一点脏东西都没剩下。
“你的身体……”何云起下意识地开口,这么大的清理活动,对灵力的消耗恐怕不小,季晨这厢还得顾着他这个累赘,要是一不小心过了度,两人恐怕都得交代在这里。
“没事,放心。”季晨将他搀扶起来,空出一只手,一个响指,打出了一团莹白的光球,这东西不算刺眼,但足够照亮周围,“你一松手,我翻了好几个房间才找到你……没事吧?”
“没事。”何云起抬起头,跟着那光球打量起来,这屋子不算大,可墙壁已经烧得漆黑,从隐约可见的调度表来看,这原本应该是个办公室。
“咱们得想办法出去,联系上姐姐。”季晨拉着他的手,驱使着照明的光球,慢慢往前走,“这地方的怨气太冲,要是不除干净,顾千山和秦弦这俩东西,就有没完没了的资源可以驱使。恐怕姐姐他们来了也解决不了。”
何云起深吸一口气,笑了笑:“都听你的。”
第109章 穹顶(4)
莹白的微光照亮了漆黑的走廊。
一走出屋子,两人才终于借着这一点光亮看清了这一地下空间的一角。屋外是长长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果然,已经过了几十年,再大的火灾都该过去了,能让这焦味久久不散的,只能是亡者难以释怀的怨。
季晨一直拉着何云起的手,时不时传过一段灵力,替他阻挡怨气的侵袭。可这毕竟不是个办法,思来想去,季晨举高了手,在前面那团光球的身上拍了一下,那东西的光突然炸了炸,停了下来。明明是个球,何云起却觉得它好像回过头来看了他俩一眼,季晨轻声道:“找个怨气没那么重的屋子。”
光球上下飘了飘,重新开始寻路。
这东西倒是新鲜,何云起好奇心上来,注意力也跟着这小东西转移了,身体的不适有了短暂的减轻。两人跟着光球,在长长的走廊里拐来拐去,不得不说,这地方的风水实在差劲,走廊狭窄,又位于地下,可偏偏这样结构不合理的地方被用作了工厂。一旦有了意外,恐怕能找清楚路逃出生天的都没几个。
多亏这小东西照亮了路,何云起才终于明白,这地方之所以一片漆黑,不仅仅是因为它身处地下,更因为几十年前那一场大火,将所有曾经能辨出颜色的东西都烧得如同墨色,现在的走廊,除了能看出是个砖石堆砌的长廊,已经无法辨别墙体的颜色,更不要说那些曾经挂在墙上的装饰和门牌。
那扇门后面有什么,可能还真得打开了才知道,这样抽奖似的惊喜环节,真是让何云起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小小的光球缓缓地飘着,晃晃悠悠地在前面带路,虽然微弱,但它成了这幽闭空间里唯一的光源。这点温暖虽然稀薄,但总好过没有。何云起也学着季晨的样子伸出手,在它身上刮了一下,没什么感觉,就像摸到空气一样,可小东西却仿佛真的被谁打了一下,它又停住了,猛地颤了颤,明明滚圆一团,却好像又回了个头,一看碰它的人是何云起,立刻炸出了一圈光晕,猛烈的上下颤动起来。
“它怎么了……”何云起问,这架势不会是要爆炸了吧?
季晨笑了笑:“它就这样,不准别人碰。”
言罢,季晨打了个响指:“到拐角了,去前面探探路。”
听到这话,刚才还炸成一团的光球立刻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往前飘,微弱的光芒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光球离开了,何云起的眼睛却没有重新坠入黑暗里。
在周围找了一圈,他才终于发现,发光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季晨。何云起都快忘了,他们初见的那天夜里,季晨也是这样,周身萦绕着淡蓝的流光,跑起来跳起来,都像一颗星星。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季晨不解,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什么……”
何云起吸了吸鼻子,胡诌道:“笑你终于长大了。”
季晨却突然哼了一声:“我大不大你还不清楚吗。”
何云起咳了一声:“……少看点奇怪的漫画。”
“噢。”
亏得这没头没尾的对话,身处这环境里压抑而恐怖的气氛都被吹散了不少。何云起捏了捏季晨的掌心,轻声道:“等出去了,我去给你买个戒指吧?”
季晨点了点头,突然意识到这地方太黑,点头可能看不清,便坚定地应了一句:“嗯!”
何云起笑了:“想要什么样的?”
“嗯……”季晨想了想,“要两个。”
“要两个做什么?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季晨摇头:“我一个,你一个。”
“那不行。”何云起也学着他摇头,“我的那个得你给我买,不然我不要。”
周围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可何云起的耳边却全是心跳的轰鸣,什么恐惧,什么害怕,统统无所谓了。他甚至开始从心底感激自己这奇异的体质,正是因为这双眼睛,他看到了发着光的少年从高墙上跳下,见证了他一路跌跌撞撞的成长。而现在……他是他的了。
或许早就是了,但还缺点仪式感。
心跳声很大,大到穿过了耳膜,让何云起觉得周围的空气都震了起来,那藏在空气摩擦着他的皮肤,让他觉得脸颊发麻。
季晨突然道:“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何云起承认:“是我心动的声音。”
季晨被他这话一噎,半晌没想出这话该怎么接,可不过几秒,何云起自己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这“心动的声音”也太夸张了吧?皮肤上细密的麻痒变成了挤压,如果不是拉着季晨的手,他这肉体凡胎恐怕会被强大的怨气压成薄饼。
怨气……
两人一同地抬起头,只见正前方的走廊尽头突然窜出一团明亮的光,它跑得太快了,一边发出“吱吱”的声响,一边猛地朝着两人的方向撞了过来,季晨二话没说,拽着何云起的手就往回跑,空出的右手猛地拍了一下光球,大喊道:“找个最近的屋子,门是好的,能贴符的那种!”
何云起被拽着跑路的前一秒,堪堪回头扫了一眼。光球出去探个路,再回来时还不忘给他们带上纪念品。狭窄的走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焦臭的怨灵,它们挤在一起,推搡着,拥挤着,朝着他们的方向连滚带爬地前进,他们或许曾经有男有女,但现在都烧成了一团,分辨不出了。
更有没被彻底烧成黑炭的灵体,在焦臭中夹着浓重的血腥气,这狭窄曲折的通道曾让他们在受伤后无法及时撤退,竟将他们活活闷死。
光球在前面飞快地冲,两人跟着它往前追,而在他们身后不过几米的地方,一团挤得面目全非的怨灵带着冲天的怨气,与其说是在跑,不如说是在滚,如同雪崩时高山上滚下的雪球,会将一切接触到的东西全都卷入其中。
空气擦着耳朵,竟凭空起了风,何云起来不及算自己拐了几个弯,路过几扇门,有时脚下一滑踩到什么,发出一声松脆的“咯”,他都浑身发毛来不及仔细分辨那到底是被烧焦的腿骨还是头骨。
光球突然在前方第二个门口急停,季晨想都没想,立刻把腿一抬,把门踹开,拖着何云起滚进了屋里,还不忘翻身又一脚把门踹上。两人就像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铁轨的幸存者,双腿一软,彻底坐在了地上,现在耳旁没有心跳声了,全都是因剧烈奔跑而被迫急促的呼吸声。
季晨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摸出一道符,冲着门背“啪”地一甩,姜黄的符纸应声贴上,朱砂画就的线条在黑暗里隐隐地闪着红光。
怨气被挡在了门外,屋里暂时安全。
可就算隔着一道门,两人还是听见了屋外震耳欲聋的嘶吼和呐喊,更有路过的怨灵慌忙逃窜时,重复了生前的最后一次求救,门板猛地颤了颤,那是它们中的谁在用尽全力地拍打。可是没有用,门不会开,正如几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一样,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