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么,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都不让妈妈省心……”确认没有烫伤后,女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将少年搂在了怀里,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脸颊,“乖啊,妈妈一会就回来。”
“好。”少年微微侧过身来,有小半张脸被台灯照亮的脸,正好进入了季晨的视线。
那额发被母亲揉得散乱,笑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张脸很熟悉,却也很陌生,那是季晨每天醒来时都会在镜子中面对的脸,可那脸上的笑容,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母亲松开了手:“晨晨,早点休息。”
后知后觉的,季晨这才抬起头,盯着灯光中女人柔软的脸庞,那是他的母亲?那刚才房间里的男人……就是父亲吗?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像野草一样疯长,每一寸发芽,每一寸蔓延,都让酸涩和疼痛塞满了心房。
“妈妈?”季晨不自觉地念出了这个陌生的词,他追着面前的背影冲了上去,视野却突然被一阵刺眼的白光笼罩,他偏开头,伸手去挡,却没停止追逐的步伐。
“晨晨……”有一个声音一直不停地呼唤着他,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
那声音太温柔,甚至于飘渺,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季晨想也不想地应了一句:“我在这!”
“晨晨,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一双手从白光中伸出,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颊,手掌因为常年的操劳而略显粗糙,可那掌心是温热的,比他的脸颊还要热,季晨睁开眼,是刚才的女人,是他的妈妈……她已经不年轻了,却依旧美丽动人。
那双不老的眼睛里有星星,在一闪一闪地散发着光。
“我去接你爸爸下班呢,你就长这么大了。”女人的声音很近了,就在眼前了,“亲爱的,快点呀,咱们的儿子长大了。”
“哎,看见啦,都这么大了。”白色的光点中突然显出了一个男人的影子,季晨瞪大了眼睛,看向了他带笑的眼睛,他和自己长得真像,从眉眼到轮廓,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真的是……
“怎么啦?怎么这么看着爸爸妈妈?”女人替他理了理领口,笑着提起了手上的袋子,“妈妈买了菜,咱们回家吧,今天吃你最爱的火锅。”
家……
这个陌生的概念突然就在季晨的脑袋里成了形,他的家,有客厅,客厅里有舒服的沙发,茶几上摆着父母爱看的书,还有他小时候画的画。客厅里的鱼缸里有爸爸养的鱼,阳台全是妈妈喜欢的茉莉花,一到夏天,一片翠绿,芬芳扑鼻。
书房的书柜里全是爸爸的藏书,还有他舍不得扔的课本,童年的漫画,全都在里面,堆放得好好的。
卧室里有妈妈铺的床垫,有爸爸挑的地毯,床头柜上的台灯是他自己挑的,还有一家人的合影,全家福里,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走呀,晨晨,我们一起回家。”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男人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温和,“一会吃饭,陪爸爸喝一杯,好不好?”
“你爸爸今天本来要应酬的,都给推了,就为了我们一家团聚吃顿饭呢。特意打了电话让我买菜,你看看他,多会使唤人!”母亲埋怨着,嘴角的笑却藏都藏不住。
两人异口同声:“走吧,晨晨,咱们回家。”
“我可以回自己的家了。”季晨抹了抹脸,心里疯长的野草突然开出了花,这是他从小就渴望的啊。有父母的家,不用再颠沛流离的家,走到哪都有人记挂,有人在屋子里等着他回去的家。
季晨抬起头,父母已经逐渐走远了,留给他的是两个并肩而行的背影,他赶紧追上前去,大喊着:“等等我!”
前面的人却没有回头,只是手挽着手,缓慢地前行。季晨努力地跑,飞快地跑,不管他追得多快,前面的人永远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却又时不时回过头来,笑着说:“晨晨,快呀,快过来呀。”
季晨跑得气喘吁吁,却不愿就此停下:“等等我,我马上就……”
“晨晨!”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季晨猛地停下了脚步,与此同时,眼前的背影也停下了脚步,他们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有些疑惑:“怎么啦?快过来呀。”
季晨的身体僵了僵:“我……”
那急切的声音再次响起:“晨晨!回来,快回来!”
季晨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了,腹部传来一阵灼烧一般的刺痛,他低下头,掀起了自己的衣服,小腹侧边的皮肤被烧得通红,而在那通红之上,是一只黑色的卷起尾巴的动物。他愣了愣,心口却突然一紧,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了一记,疼到窒息。
他赶紧回过头,一片白茫茫的光点中,一扇敞开的门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门里的人逆着光,看不清脸,但能看清他伸出的手,能听见他对自己急切的呼唤。
“晨晨,我在这。”
“晨晨,快过来,快回来,咱们还得回家!”
“晨晨……”
季晨往回踏了一步,就这一步,他的五脏六腑就仿佛被人用磨盘碾过似的疼,疼得他再也无法站直身体,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呕出了一口猩红的血,耳旁的呼唤却更急迫了:“晨晨!快呀,快回来!”
疼痛让他从记忆的迷雾中清醒了过来,少年沾了血的嘴角微微咧起,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努力撑起身体,蹒跚着往门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一步,起风了,风很大,吹的脸颊生疼。
再一步,大风夹杂着刀子,把他划得遍体鳞伤,身后的父母在大声的呼喊,让他回头,让他回家。
又一步,他感觉心脏被谁牵了一根铁丝,每一次呼吸都夹着呛人的血腥味,疼地嘴唇直颤,手脚发抖。
一步又一步,季晨感觉自己快要被活活拆开了,疼痛、寒冷、灼烧、无助,他越害怕什么,这风力就越来什么,可他不能停下,他撑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逆着风艰难前行。
“我的家不在这里。”少年用伤痕累累的手捂住了耳朵,将父母的呼喊隔绝在外,耗尽最后的力气,踏出了最后一步,用力撞进了门里,撞进了那个人的怀里。
眼前的世界由白转黑,又由黑转白,仿佛经过了无数个日夜,揉进了无数个四季。
一口腥甜狠狠地呛了出来,季晨终于撑开了迷蒙的眼睛。
“我爱你。”
这是他醒来时,听见的第一句话,说话的人紧紧抓着他的手,用温热的掌心紧贴他冰凉的手指,将两人的额头紧紧相抵,连泪水都融到了一起。
唤醒他的人,用此生最温柔的语气,对这场久别重逢作出最热烈的欢迎:“晨晨,我爱你。”
第85章 苏醒
何云起告诉季晨,他在梁樨的仪式之后,又睡了足足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里,一屋子的人都围着他转,连江清远都主动去给他买好奶茶备着了,就等着他魂魄归位醒来的这天。
梁樨说,季晨的情况比较特殊,他自己的魂魄没出来,新的魂魄就挤了进去,在体内纠缠了一阵,对身体造成了一些损伤,不过所幸这两天都有老于照顾着,加上两位前辈的努力,魂魄已经逐渐归位了。
老于真从阁楼里翻出了一本陈旧的古书,上面记载着关于纹身的秘密,只是说得太简略,所以他俩研究了好一会也没研究明白,就让两位老人家把书拿走了。
季晨靠着柔软的靠垫,那靠垫是何云起从老于这搜罗了三个鹅毛枕才搭出来的,但因为太软了,他有种躺在云里的感觉。何云起坐在床边,眼下发青,但还是拉着他的手与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艾莎认识了梁采薇,两人很投缘,已经一起出去给季晨买好吃的了。
江清远也算是从季晨手上捞回了一条命,这会对他是格外的照顾,不过今天他回去处理自己的工作了,所以不在这里。
不过几天的时间,他俩好像几年没见一样。何云起说了很多,唯独没有说起他自己这几天怎么样。
季晨趁着他喝水的功夫,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刚才他跑出去了一趟,不过几分钟,再回来时连都干净了不少,大概是又抢了老于的剃须刀把脸给刮了刮,不然就这几天没日没夜的折腾,胡茬指不定都能长成板寸了。
“怎么了?”何云起放下杯子,笑眯眯地捧起了季晨的手。
他一笑,那眼袋就更严重了,看得季晨心里很不是滋味。何云起心里的喜悦早就盖过了身体的疲惫,他看了一眼虚掩的房门,虽然知道现在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但他还是不放心地走过去将门关实了,想了想,还是决定落了锁。
“行了,门已经关好了,晨晨有什么话想说,就跟我说吧。”何云起回到床边,歪着身子一躺,占了那堆枕头的一小半,将身体支撑了起来。这么一来,他正好能与陷在枕头里的季晨脸对脸,能碰到他柔软的头发,能听见他细微的呼吸。
这样的独处竟然让何云起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望向季晨的背影的时候,在雨中奔跑追逐他的足迹的时候,看着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时候,都无数次的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什么人抽出了身体,高高举起,又重重摔落,四分五裂,不成人形。
所幸的是季晨终于醒过来了,尽管这事里有诸多的谜题未能解开,但在这两天里,他们也总算是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梁樨匆匆来了,又匆匆离开,说是有些事得去查查,这一走就是两天,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季晨微微侧过头,将自己的被子掀起了一个角,往何云起的身上盖了盖,慢腾腾地就要转过身来,何云起立刻从他的举动中读出了意图,一蹬拖鞋,整个人蜷上床来,自己侧躺好盖上了被子,等季晨转好身,迎接他的就是一个标准的面对面了。
何云起笑着伸出了手,将瘦削的身躯搂进了怀里,沿着脊背向下轻轻顺了几把,无不惋惜地叹道:“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好不容易长点肉,这下好了,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你啊,睡了我的人,伤了我的心,跑得影子都没了,害得我冒雨追了那么久,现在总算肯回家了,也不跟我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开心?”
这话说出来就是为了逗季晨开心,可季晨却没笑,而是缓缓抬起手臂,搂住了何云起的脖子。少年的精神还行,比刚醒时要好得多了,他的脸埋在何云起怀里,看不清表情。两颗紧贴的心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这让季晨很安心,也让何云起很安心。
何云起拿他没辙,谁让人家现在又成了病号,易碎得很,只能顺着了。他把怀里的人抱紧了些,无奈地笑着:“你啊……”
“我也爱你。”
被子里传来了季晨的声音,这短短四个字,成功将何云起的话头拦腰截断。要不是何云起对自己的听力有自信,他差点误认为是自己这几天过度疲劳产生了幻听。季晨的声音很小,就跟把这句话说给自己听似的。
何云起愣了愣,看向怀中人的眼神更加温柔,他又顺了顺季晨那硌手的脊背,顺势捏住了季晨发红的耳尖,轻声道:“你听见啦?”
“嗯。”季晨点了点头:“听见了,所以要回答。”
何云起仿佛看见一棵灌溉多年的树苗,在自己的面前抽芽、成长、开花。现在花落在他的怀中,被他捧在了手里,那是一颗被勇气和爱意填满的心。被搂在怀里的季晨,已经从他的星星变成了一颗发光发热的小太阳,就贴在他的心房上,为他输送着爱意的暖流。
简直啊,胸膛里那颗不安分的心,快把他一夜扔回十八岁了。
“那等这些破事都处理完了,咱是不是……去摆几桌?”何云起说这胡话的时候,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季晨被发丝藏得只露出了一个小角的耳尖,果不其然,在他说完后,那才刚褪下灼红的皮肤又升温了。
季晨抬起头,一眯眼:“那天晚上的回忆是双向共情的。”
“双向?”季晨一眯眼,何云起就紧张起来,这家伙每次要使坏了都是这副表情,虽说现在他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但不等于他就是个好欺负的主。
“啊,你看我的时候,我也在看你。”
“……”何云起突然感觉到了这小家伙的可怕,他立刻开始认真回想,这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到底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这也太……太过分了吧晨晨,人家媳妇都是查岗查手机,你这直接把我老底都掀了啊……”
“嗯……”季晨并不否认,刚刚才何云起这吃了一瘪的他,对现在的反击成果十分满意,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说:“有前任。”
“……”何云起猛地一惊,结巴起来,“那……我好歹二十六七的人了,没个前任多不正常啊是不是?”
“不止一个。”
“……”
季晨眼里的笑都快藏不住了,但还得憋足了气跟何云起较劲:“长得吧……”
眼看底裤不保,何先生赶紧求饶:“停停停……晨晨,我错了,我真错了,咱不摆酒了,不摆酒了还不行吗!你想去哪你说话,我立刻给你收拾东西打包买票我们说走就走!别说了,快别说了……”
“都没好我看。”
“……”
何云起看着季晨嬉皮笑脸的模样,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不过也好,被这小家伙一闹腾,这几天的压抑和阴郁全都一扫而空了。他侧躺在床上,摊开了双手,举到跟前,一脸委屈地求饶:“晨晨最好看,我投降,我臣服于季晨小朋友的美貌了,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