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起使劲甩了一下右腿,膝弯后侧有什么东西抻了一下,发出了扳动骨节的脆响。他试着往前跑了两步,虽然还是疼,但不至于动不了……但既然还能跑,就必须跟着前辈继续往前跑!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转头往身上一抹,衬衫上立刻印下几道灰痕。可这并不影响什么,何云起一咬牙,头也不回的咆哮道:“来呀!追不上!我就是你爹!”
第22章 城南(15)
一楼的大门被何云起飞起一脚彻底踢开。
紧接着,他把手上还带着体温的黑曜石珠串摘下,冲着正前方,用尽全力扔了出去。
天快亮了。
灰蓝的天空中,几点橙色穿透云边。一颗颗紧密串联的黑曜石映出墨绿的光,它们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高高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了季晨的手中。何云起的正前方,正是已经下楼等候多时的季晨。
少年接过手串,飞快地将它戴回手上。
几乎同时,那半透明的灵体也“唰”地一下,窜回了手串之中。
季晨站在院子的正中央,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吐出几个字:“关门,贴符。”
何云起一闪身,躲开了背后疾速冲出的黑影,任它闯进了这方封闭的院子,这地方,或许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
在它冲入包围的瞬间,何云起一抬脚,踹上了布满灰尘的门板,从口袋里利落地抽出了两道皱巴巴的符篆,这东西,一看就是刚从病房的门板上撕下来的。他咬着牙“啪”“啪”两下,全给封在了门上。
二十分钟的逃亡,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何云起一个踉跄跪,倒在门口的草丛边,大口地呼吸着雨后清晨清新的空气。
带着水汽的空气,总算让他被尘土呛得生疼的喉咙重新舒缓了过来。
黑黢黢的鬼影冲得过了头,一下子撞进方形的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被门上两道符篆挡住了退路。意识到中计的怨灵怒不可遏,枯裂的嘴角向下弯曲,脸上的两个窟窿瀑布一般涌出了黑红的浊血,周身森冷的死气,更是具象出乌黑的颜色,如一缕缕环绕的烟。
接下来,就是季晨的回合了。
微湿的水泥地已经被清扫过一次,水泥灌注的边缘长满了细密的青草,何云起突然注意到,那翠绿与灰白的交界处,有着一道细细的乌黑的线。
那条线很长,蔓延到远处的拐角,何云起向院子的另一方看去,黑线依然在,只有在他踹开门放这鬼东西入局的那个窄窄的入口处的黑线是断开的,没有任何连接的痕迹。
这是什么?
何云起抬起头,看向院子中央的季晨。少年的右手中紧紧攥着什么,而稳稳托在他左手掌心的,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木质雕刻,那玩意不过一个手掌的大小,上面雕着的图样看不太清,大概是某种狮子之类的动物,雕刻的正中央是一卷黑漆漆的线,与地上的黑线极其相似。
墨斗线!
何云起瞪大了眼睛,在那细细的黑线背后,是季晨带着狠厉表情的娃娃脸,少年咬着牙,表情都狰狞了几分,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却依旧很轻:“我来告诉你,什么叫规矩。”
下一秒,季晨一踮脚尖,飞快地冲了出去,他手中的墨斗线绷得笔直,直冲着怨灵干硬蜕皮的脖子上招呼。
鬼影赶忙一闪,躲过了他的第一下攻击,少年在空中扑了个空,却完全没有转向的意思,而是直直冲到了何云起的跟前,“唰”地一下扯出了好长一段线,一低头,一用力,咬断了一截,动作利落得叫人看花眼。
紧接着,那被他咬断的的线就塞到了何云起手里,季晨都没多看他一眼,一个转身,重新回到战斗中去。
不用多说一个字,何云起立刻明白了季晨的意思,他向后撤了一步,将手上的墨线绑在了缺失的门口处,与两端紧紧的相连。
到这一刻,他成功完成了最后一步,替季晨将这肉眼难见的墨色栅栏搭建完成。
墨斗线是木匠的工具,使用时将细线从中轴里扯出来,一头一尾固定住,线在扯出的过程中就已经从墨斗中沾上黑墨,只需用手指挑起,轻轻一弹,就能留下一道笔直的墨线,这道墨线就是木匠们动工的准绳。
久而久之,墨斗线就成了天地之间、阴阳之道里规矩的象征。
季晨的手掌飞快翻转,不一会就缠出了好几圈墨线。那怨灵显然在忌惮什么,迟迟不敢上前应战,可时间不等它,东边的太阳冲破青山,投出了第一束耀目的金光。
少年凌厉的眼睛里映出了阳光的颜色,真巧,他也根本就没打算给这鬼东西反应的时间。
季晨飞身冲上前去,白皙的指节猛地发力,将墨斗线紧紧束在了怨灵的脖子上。
墨线仿佛融入了阳光的热度,飞快地消融着怨灵苍白的皮肤,它的伤口正以飞快的速度溃烂,它身上的皮肉开始大片脱落,场面恶心至极,何云起紧紧地贴着身后的墙,以免自己干扰了季晨的行动。
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可这东西被墨线灼烧得没一块好皮时,他却仿佛闻到了腐烂的焦臭味,那味道不能说多强烈,可就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久久不能褪去。
被烧焦的亡灵痛苦挣扎着,试图挣开灼热的线网。它疯狂挥舞着那双还勉强能称之为手的东西,每一根灰白腐烂的手指都尖锐得如同刀刃。
狗急跳墙,它已经不打算再给自己留有余地了!
季晨的动作越来越快,他一面躲着攻击,一面抓准每一个时机,让墨线一圈一圈的缠在怨灵的身上,细细的墨线化成了烧红的烙铁,不断的蚕食着它的力量。
怨灵被彻底激怒,它不断地试着回头,攻击和挣扎,那模样毫不夸张的说,就是一个被墨线绑住的、血肉横飞的旋转陀螺。
可季晨用线的功夫又稳又狠,手上缠着的线只少不多,不一会的功夫,他手上的线就全都缠光了,连一点墨灰都没给留下。
尖锐的嚎叫冲破云霄,连站在场外的何云起都不得不捂住了耳朵,怨灵周身的死气激烈地震荡,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将它活活捆成线匝的墨色的网。
季晨不耐烦地一皱眉,将旄节从背后抽了出来,往身前一横,死死抵着着那东西被烧得溃烂不堪的额头,淡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刚才的一番打斗,已经让何云起眼花缭乱,季晨有好几次,都险险与它刀锋一般的指尖擦过,这让只能一旁围观的何先生心惊胆战。即使是此刻暂时的静止,也没能让何云起的心放回肚子里。
那东西身上的墨斗线,正随着它溃烂的皮肤烧成灰烬,它不会再被这东西控制多久了,得抓紧时间……
怨灵的痛苦到达了极限,它骤然暴起,在一方战场里掀起了巨大的气浪,就像它在医院里时一样,季晨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被再一次掀出去。太阳已经出来了,清晨的阳光没有多少暖意,却耀眼得如同流金,从遥远的云端倾注而下,浇在了黑暗的魂灵之上。
时机到了。
季晨的眼里的光第一次黯淡了下来,这一刻他已经等了一夜,也忍了一夜,现在,是终于不用再忍了!
何云起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一下,可就他眨眼的这一瞬间,季晨把自己不知道滚了多少圈的变得灰扑扑白色外套给脱了下来,不耐烦的扯着两只袖子往腰上一绑,露出了内里穿着打底的黑色背心。
少年纤瘦的身体,在黑色布料的映衬下更显白皙。此时,他正和与何云起初见的那夜一样,一手抓着胸前的翠色玉佩,一手紧握着横在身后的旄节,周身逐渐萦绕起一阵微蓝的萤火般的光芒。
下一刻,冲天的光束自上而下,像一颗巨大的落石,狠狠地砸在了已经咆哮不已的黑影之上,那未完的咆哮立刻化成凄厉的哀嚎,漫天的灰烬凭空扬起,耀目的蓝白光芒几乎要刺伤何云起的眼睛。
这光比那夜里的光柱要耀眼得多,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这光都没有丝毫减弱的痕迹,但被困在光柱里的怨灵发出的尖啸却逐渐沙哑、减弱,最终连同它的最后一丝气力一起消失殆尽。
“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地上的黑影沉默着,颤抖着,它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好皮肉,溃烂的皮肤扑簌簌地往下落,落了地便立刻融成了灰烬,而损失了皮肉的甚至露出骨骼的地方,却再也没能重生出一块新的作为替代。
“你没有机会了。”强光散去,季晨的身影从光中浮现出来,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语气却没有带上一丝一毫的疲惫。他的眼神狠厉,血色浅淡的唇却扯出了一个比眼神更狠厉的笑容。
木杖高高举起,将匍匐在地失去行动力的魂灵由上至下捅了个对穿,干脆利落,空气中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那盘踞一方的恶灵,随着季晨的最后一击消失殆尽。
一切都结束了。
至少一分钟的时间,何云起都没能缓过劲来,他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不过一会,他又重新弯下腰去,使劲敲了敲不听话的右腿膝关节,确定能动,才一瘸一拐地冲着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不得不撑着旄节维持平衡的季晨走去。
光荣负伤的何先生展开双臂,将少年搂入怀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那是惊心动魄一整夜后,彻底放松的一声喟叹:“我们赢了?”
“嗯,赢了。”季晨疲惫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这一整夜的消耗太过惨重,让他将所有的重量都靠在何云起的怀里。
“稍微休息会,我们这就回去。”随着恶灵的消失,被掠夺已久的信号,终于重新覆盖在了老旧的废墟上,何云起摸出手机,手指却因为疲惫和兴奋而不停颤抖,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将电话给拨了出去。他也顾不上这清晨六点的电话到底算不算扰民,在对方接通电话的那一秒,开口就是一阵鬼哭狼嚎。
——“老于!起床了!救命啊!”
第23章 奇异的少年
“姓何的,何云起,何大咨询师,我就问问您,您几岁了?您老人家二十有六了吧?您知道我昨天夜里看到短信给您打电话,您还不在服务区时,我有多高兴吗!我以为我人生中最大的污点终于可以就此消失了!”
老于,于亚澜先生,一个年轻有为,自己开医馆的年轻中医,在忙活了一夜,联系发小无果,打算睡个觉休息一会时,突然接到了何云起的求救电话。于是他开着车,横跨大半个城市,终于在这偏僻的废弃老城区,见到了他那该死却居然还活着的发小。
北京时间六点五十,老于一边开着车,一边愤怒地对坐在后排几近瘫痪的何云起发起了强烈的控诉:“还他妈起床了!我睡得着吗!我一想到你欠我那三顿饭我整宿整宿的牙疼……”
“你就不能不逼逼了让我睡一会吗……”瘫痪在后座的何先生显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他人没力气,不等于他的嘴就能闲住,即使哑着嗓子半死不活,他也非要开口戳一把老于的肺管子:“就算我不睡,我旁边的这位也是要睡的,这没眼力见的,活该你单身……”
“你个没良心的,自己打开手机看一眼,我昨天夜里给你发了多少个消息,打了多少个电话!”于亚澜先生不愧为中国好发小,即使何云起那一句话已经给他捅得鲜血淋漓,他也还是自觉的压低声音,瞄了一眼后视镜中坐在后座的两人。
为了避免自己单身这事儿再被发小扯出来扎刀子,老于机智而迅速的转移了话题:“我说,你上哪捡的小鬼?”
“被捡到的小鬼”此时正坐在后座的另一头,面向窗子,垂着脑袋,睡得一点动静都没有。何云起不好打扰他,也合上眼压低了声音懒洋洋回答道:“上班打卡送的,别羡慕。”
“我羡慕个屁……”老于终于是没忍住,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随后便住了嘴,给后座两个一看就筋疲力竭的人留出了安静的休息空间。
清晨的城郊寂静无人,笔直的环城公路没有一丝阻碍,银灰色轿车像嵌在拉链上的锁扣,顺畅而迅速地飞驰着。
车厢内安静的氛围实在是太适合补觉了,一夜不得安生的何云起,总算能好好借着路上的这点时间阖眼小憩一会,可他的脑袋却没能跟着他一起闭目养神。季晨在等老于赶来的时间里就已经累得睡了过去,要不是他在旁边跟着,这少年怕是能直接一头栽倒在树桩上睡到天黑。
而到了城区之后,要去哪也是个问题。
今天还在何云起的三天假期之内,他必然是要回家修整一番的,那么季晨呢?要给他送哪去才合适?带回家……不好吧?开个房……更不好吧?!这要是被他的家长知道了……
想什么呢!一到这个问题,何云起立刻在心里抽了自己两巴掌,都一夜过去了,他怎么还是没完全适应季晨已经是个成年人的事实。
要不还是带回家?至少能有个休息的地方,大不了把床让给他,自己上躺椅上睡一觉,整理一番,到时候无论是回家还是回学校,都不至于太辛苦。
何云起的算盘还没打明白呢,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紧急杀入,掀翻了他所有的构想,小车在刹车之后猛地打了个弯,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坨面团,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被揉圆又揣扁,最后“啪”地一下甩在了车窗玻璃上。
“老于!你他妈……”何云起一声怒吼还没完,肩上突然出来的重量,让他在一秒之内将话锋转了向,“……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