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所有事情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局势的大方向没有错,烛阴做事全凭喜好,也许青龙夫诸和双生九尾狐这些年轻的后辈引起了他的兴趣,有时不吝答应他们的要求。
而李霁已经是个老男人了,老男人对老男人是没有任何兴趣的,李霁最后只成了烛阴在人间的一只眼睛,然而烛阴甚至不太想了解人间。
李霁有时候恨得牙痒痒,烛阴不会给他他想要的,它从未把李霁放在眼里。
李霁最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上一个这样做的,已经死了。
他撒开四蹄,朝远处绵延的山脉跑去。李霁要去会烛阴一面,他虽然满肚子怨气,但是不能对烛阴表现出来,他依然要装孙子。
今天,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和利益,李霁不得不和烛阴谈判,他手上的筹码不多,烛阴大概率会非常漫不经心,但是没关系,这么多年,他最擅长的就是改变局势。
李霁在镜像世界的大地上急奔,他嗅出一丝不对劲。
今天的镜像世界□□静了。
李霁很少来这里,因为每次来都会看到野兽吃人的场景,那场景令李霁十分反胃,他习惯了讲究的生活,每次里都感觉要洗眼睛。即使知道它们吃的只是一些没有意识的投影,但是依然抑制不住生理不适。
第119章
李霁脸上的意外恰如其分, 又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怀,好像能在这里遇见赵衍初,是一件好事。
显然赵衍初在这一点上没有与他达成共识。
他身上的伤口还是疼得厉害,起初他以为不会好了, 血淋淋地在山涧昏过去一段时间, 等到意识终于清醒的时候, 忍着痛上了山。青龙的恢复能力一向很好,但是在镜像世界里,这种能力好像被削弱了, 赵衍初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可以动弹。
他最狼狈的时候也和现在差不多了,只是闭上眼的时候总是浮起那个人的脸。赵衍初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一个仰视的视角, 他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眼泪全都落在他的脸上,那样哭着求他。
他斩下黑龙的头的时候,心里却还想着蒋悦离开时说的“对不起”和“求求你”。
赵衍初到最后,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青龙还是黑龙了, 血从他的眼睛上方淌下来, 让他所看见的一切都蒙上一层血雾,赵衍初看着黑龙红色的眼睛, 他张开嘴时尖利的獠牙,都觉得像在照镜子。他听不进任何声音, 有的只是自己浓重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黑龙死后, 赵衍初半跪在他的尸体前, 他血红的眼睛半睁着,所有的投影都远离这个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屠杀了黑龙的人。
赵衍初用臂刃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看着黑龙半阖的红色眼睛, 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尸体。
结束了,赵衍初心想,他想起那个时候自己去认领父母的尸体,管理局的人把装着他们身体的袋子拉链来开,露出他们的脸,赵衍初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两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这种平静被解读少年杀人犯的残酷天性。
他设想过真相大白的这一天,也许他应该给自己也来一刀。
但是蒋悦的脸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赵衍初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然后将沾满了黑龙的血的臂刃收起来,踉踉跄跄地飞向山顶。
他在山上呆了许久——也许没有多久,镜像世界的时间是混乱的,赵衍初已经记不清夜晚降临了多少次,他醒来之后,杀死黑龙后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戾气,仿佛黑龙的兽魂从未消散,一直在影响着他。
此时此刻,见到李霁之后,这股戾气越来越重,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叫嚣:“杀了他!”赵衍初强按下这血腥的念头,手臂的肌肉紧绷起来,臂刃随时可以弹出。
李霁见赵衍初久久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他。这位后辈看上去状态不佳,李霁的大脑飞速转动,演算着赵衍初在这里的几种可能性。说实话,青龙的弱点是分局里几个年轻人他最摸不透的,接手的班子就那么几个,白虎头脑简单,朱雀是九凤派的,是个刺头,比较棘手。剩下的两个是一对,真撕破脸的时候也能一石二鸟。
只有这个青龙,水太深,血亲上已经没什么牵挂了,独来独往却在后辈中声望很高——也许天生就是领导。察言观色如李霁,在镜像世界里碰到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处境,只是觉得青龙和以前又有点不一样了——更邪了。
李霁不动声色的,以退为进,微笑着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衍初盯着他,他也就二十岁左右,这种年纪的年轻人碰上李霁往往毫无气势可言,李霁非常擅长俯视别人,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压迫,但是赵衍初身上的压迫感竟然比他还强,李霁的兽魂有些崩紧,他面色不改,却听见赵衍初反问道:“李局,又在这么做什么?”
李霁脸上仍挂着那种笑,回了句废话:“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
赵衍初:“来找烛阴?那看来在烛阴眼里,李局的分量有限。”
李霁一下子被赵衍初戳了死穴,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仍勉强保持平静,道:“哦?青龙,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分量有限?”
“的确,我在分局里,绝大部分的事我都不插手了,人已经到了这种年纪了嘛。”李霁很随和地拍了拍腿,道:“但是人还是要朝上看的是不是?总是放不下过去的事,眼前的路又怎么走得好呢,你说是不是。”
赵衍初面色更冷,道:“总比一把年纪了还走歪了要强。”
李霁表情不恼,笑着摇摇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小赵,你啊,我在局里,也算帮衬了你不少回是不是,你怎么……”
“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呢?”
李霁话音刚落,表情骤
第120章
刑朗一行人落在桥下方的通道, 那是许久没有通行的隧道了,里面一片寂静,他们跨过禁止通行的栏杆,刑朗的手机上显示着蒋悦的实时位置, 他离他们的距离不短, 但是只要一直往前就能找到他了。
四人化成兽形开始急奔, 灵兽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隧道,他们看见了尽头半阖的门,等终于冲进去时, 里面只剩下关闭的中控台,一个人也没有了。
刑朗恢复人形再看手机, 上面代表蒋悦的坐标已经消失。
就像当初赵衍初消失的时候一样。
-
镜像世界。
夫诸和双生九尾狐落了地,镜像世界一片死寂,投影的数量剧减,无处不萧条。
双胞胎中的弟弟已经骇得说不出话,他在夫诸的手下尝到死亡的味道,那简直比最开始在镜像世界被欺凌的滋味还恐怖得多。他六神无主地跟着自己的兄长, 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在, 他本来不会那么害怕。
在镜像世界濒死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感觉, 因为这里的生命甚至称不上生命,本来就是不值钱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么害怕离开哥哥, 他根本就不害怕去死, 但是见到哥哥的第一秒他就变得娇气了。
森意识到弟弟的状态很反常——很难不反常,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投靠烛阴,一开始就是绝路, 他心里很清楚。当弟弟靠在他身边时,他本可以更坦然地回应他,但是森的脑海里都是血腥的结局。
蒋悦已化了人形,森却突然停下,望向他,蒋悦也停下——现在无论九尾狐要做什么,蒋悦都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他的弟弟也呆呆望着他,森走近了,道:“见烛阴之前,我要和他待一会。”
蒋悦默不作声,森不是一种打商量的语气,彼此都破罐子破摔了,他继续道:“你已经下定决心去见烛阴了?”
蒋悦点点头,森的一只前腿跪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我恳求你——”
弟弟见哥哥跪了下来,他竟然在求那只夫诸!
他的哥哥……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高傲,连他的感情都很少有回应,竟然要跪下来求别人。
森低着头,九尾狐的体型很大,尾巴像盛开的花朵,他朝面前的人低下头,道:“我们不得已信任了烛阴,如果你现在离开,我和弟弟不会再受烛阴所用,也永远不踏入真实世界。”
“我的弟弟……”
他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声尖利的叫声,巨大的九尾狐扑过来,将蒋悦扑倒在地,他的前脚踏在蒋悦的胸口上,道:
“不要求他!不要求任何人!”
森脸色巨变,厉声道:“你在干什么?!放开他!”
九尾狐弓着背,他尖利的獠牙几乎抵着蒋悦的喉咙,回身望着他的哥哥,用一种极失望的语气道:“哥,你怎么可以求他呢?”
“我宁愿死……你也不可以求任何人,你知道吗?”
他的嘴里尝到血的味道,他看见哥哥脸上那极度恐惧的表情,他第一次在哥哥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
但九尾狐的獠牙刺进蒋悦的脖颈时,蒋悦是没有什么痛感的。他的手轻轻握住九尾狐踏在他胸口的前爪,双生九尾狐在大声争吵,无非是要不要把他杀掉的问题。
蒋悦感觉累极了,如果九尾狐要在这里杀死他也是好的——反正只要他一死,所有事情都会恢复原状。就像打碎的瓷器聚拢贴合,飞出去的子弹退回枪膛,所有最不可逆的东西都会倒带回来,这多划算,是不是?
唯一的,小小的遗憾就是,他曾经多么坚信当赵衍初决定留在镜像世界时与他道别,那绝不会是他们之间的结局。现在蒋悦反倒觉得,如果他么之间,只是单纯那样的结局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去见那条小小的青龙,所有的痛苦都会离赵衍初非常遥远,他会有最恣意的人生,他会是世界上最意气风发的龙,可以心无旁骛地起飞,乘风归去很多次。
幸而这错误是可以修正的,蒋悦心想。
如果可以最后再见他一面就好了,九尾狐尖利的獠牙已深入皮肉,森扑过来,将他的弟弟狠狠撞出去,蒋悦仰倒在地上,血顺着白色的皮肤淌下去,镜像世界短暂的黑夜降临了,夜幕就像巨大的舞台幕布收拢了天地,蒋悦咳了几下,眼睛望着夜空。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在远远的高空中,一条青色的龙缓缓驶过。他离地上的蒋悦实在太远了,就像他小时候在地上凝望天空中的夜行航班,蒋悦会追着看那不断闪烁的信号灯。镜像世界的夜空是没有星星的,青龙在他眼里比星星还明亮,他就像一缕飞行的银河,远远地掠了过去。
蒋悦的眼睛追随着那闪耀的银河,从天空的这边去向那一边。
他的心落了下来,从缥缈的虚空落到温暖的长河之中。
蒋悦缓缓闭上眼睛,他的身体燃起小小的火簇。
森又惊又怕地按住弟弟,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确认蒋悦是否还有活的机会,弟弟被他按着,骤然化作人形,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身体都埋进哥哥圣洁的毛发里。
“哥哥。”他小小声叫道。
森从来没有这么无措,他转头去看蒋悦,蒋悦脖子上被九尾狐咬出的伤口汩汩流血,在地上已经聚了一小滩。弟弟又疯又病地嘻嘻笑道:
“哥哥,你看我呀。”
他将森的头转回来,看着哥哥狐型的异瞳,他们有相同的红色眼睛,弟弟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品一样,越看越欢喜。森也化作人形,一脸绝望地任由他抱着,弟弟松开他,迷恋地摸摸他的脸,又重新把哥哥抱住,道:
“哥哥,有什么好哭的呢?”
森的泪水已经一颗一颗地落下,落到弟弟的脖子上,顺着他的衣领滑到里面,弟弟第一次瞧见哥哥哭,这样的哥哥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弟弟环紧他,道:“哥哥,不要哭。”
他的指尖燃起小小的火焰,他将这火焰藏在哥哥身后看不见的地方,道:“不要哭,我希望哥哥时时刻刻都漂亮。”
他用没有燃烧的手指去擦哥哥的眼泪,但是他怎么擦也止不住哥哥的泪水。
哥哥愣愣地抱着燃烧的弟弟,他的火焰一点温度也没有,弟弟引以为豪的脸被鲜艳的火焰簇拥着,有种妖冶的美丽,他的眼睛弯弯的,露出十分纯真的笑容,朝他说了句话。
然而他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音,森静止地看着他开合的唇形,直至它湮没在火焰之中。
此时此刻,镜像世界远处绵延的山脉燃起火焰,青龙低头一看,隐藏在暗处的投影纷纷跑了出来,他们无一不在燃烧,仅有的枯树,贫瘠的大地,甚至连同天空,都开始燃烧。
青龙金色的眼睛映着这失控的大火,镜像世界犹如燃烧的画卷一样正在化为灰烬。
赵衍初不得不落在一处山上,他无法再维持龙形,化作人形跪了下去,他望着眼前的弥天大火,心脏像裂开一样疼,一种强烈又浩瀚的剥离感将他侵蚀,他狠狠抓住地上的一批泥土,细碎有尖锐的石子割裂了他的手掌,赵衍初感到一丝真实的疼痛,然而这疼痛也以极快的速度稀释消失了。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大火聚成了一团明亮到刺眼的光球,整个世界都被这个光球的亮光笼罩着,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的触觉和记忆像四散的拼图一样一片片消逝,赵衍初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所有的一切都熔化在那团巨大的光球之中。
他的意识骤然收束成细细的一条,在浓稠的黑暗中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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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城,夏季。
赵衍初下了车,手里拿着电话,站在马路对面的霍一朝他挥了挥手,赵衍初敷衍地朝他摇了摇手指,一边过马路一边朝电话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