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少主另有人护送,时间紧急,请二殿下速速随末将离开。”
“那、那仓颉可回来了?”
“尚未。”
祝蒙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外面愈来愈激烈的厮杀声撕扯着他神经, 已经令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只能六魂无主的跟着那名近卫出了帐。
外面已经有两列全副武装的黑甲骑兵严阵以待,臂上肩章绣着“彦”字,只是静静驻立在原地,就像一柄柄开刃的尖刀,透着逼人的杀气。显然是溪云嫡系的边境守军。
“请二殿下上马。”
祝蒙由近卫托着哆哆嗦嗦爬上那匹高大威猛的高阶战马,问:“咱们去哪里?”
“去安全的地方。”
近卫紧跟着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将指置于唇间,打了声响哨,两列骑兵立刻一左一右夹着祝蒙冲出重围,跃入夜色深处。
祝蒙根本无法驾驭这样的高阶灵马,一路上都紧抱马头,两股打颤,随着耳边呼啸掠过的风声与厮杀声瑟瑟发抖。好在这些灵马都经过专业严格的训练,即使奔驰在险峻的山间也如履平地,没将他颠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远去,耳边逐渐安静下来。
祝蒙颤抖着睁开眼,才发生他们是进到了灵境深处的某片密林里,四周滴滴答答淌流着露水,树干间亮满不知名的萤火光芒,有的是单只,有的是三五只聚在一起。
这场景隐约有些熟悉,祝蒙脸色发白的问:“这、这是哪里?”
许是空气潮湿的缘故,动作间,断尾处的旧伤忽然尖锐的叫嚣起来。祝蒙恍然响起,那夜他被祝龙斩断尾巴时,也是在这样一个潮湿阴暗的灵境里么!
近卫正要回答,忽脸色一变:“不好!”
原本分散的两列铁骑迅速形成四堵密不透风的人墙,将祝蒙密实的围在中间。窸窸窣窣的声响在林木间游走,祝蒙惊惶四顾,大喊道:“谁!”
“二殿下。”
一人神色倨傲的从密林深处现身,身上穿着王城禁卫的高阶将领服侍,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片禁卫军以及手握长刀、赤膊红发的蚩尤武士。
祝蒙认识这人,登时大怒道:“是、是祝龙派你来的。”
那人毫不避讳道:“没错,大殿下命末将来送二殿下上路。”
祝蒙两膝发软,但一想到还有边境守军在,努力挺直腰板,指着那些蚩尤人,咬牙切齿道:“你们公然与外族勾结,就不怕我去父王面前参他一本!”
他情急之下,语句颠三倒四的,但对方显然听明白了,微微一笑,道:“二殿下真是吓糊涂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陛下,等剿灭叛乱,大殿下就是青丘唯一名正言顺的王。”
祝蒙如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恍然想起,博徽已然被蚩尤人掳走,还等着他拿白虎令搬救兵去救,如果他死在这儿,王位可不就要落在祝龙手里了吗。
“你、你们想造反!”
祝蒙声音不知不觉颤抖了起来。
来人讶然道:“二殿下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在清剿叛逆,解救二殿下啊。真正要造反的,是溪云与溪云所率领的边境守军。只不过刀剑无眼,万一末将们本事不济,让二殿下死在了叛军手里,二殿下莫要怪罪才是。”
祝蒙惊怒交加的瞪大眼,气得眼前发黑,几欲呕血,第一次真真切切见识到了成王败寇的残酷与什么叫凭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
“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将二殿下抢回来!”
领头的将领厉喝一声,他身后乌压压的军队立刻朝对面“人墙”冲去。
**
不远处山头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站着,垂目注视着下面的情况。
正是溪云与长灵。
在最前排的禁卫军即将冲到“人墙”前的一瞬,长灵一把扯落旁边枝丫上悬挂的一只灵囊,谷内登时阴风大作,碎石乱飞。
一堵无形的气墙横隔在两方军队之间,禁卫军登时阵脚大乱,人仰马翻,紧跟在后面的蚩尤人也都围成一圈,惊疑不定的望着突然蹿至面前的猛兽。
“这不是君上所创的三千奇阵。”
溪云忽道。
长灵扯了扯嘴角,道:“世间奇阵何其多,光是古书中有记载的就能变幻出万万种,难道所有阵法都须脱胎于他的大作才能使用么。”
溪云皱眉,不由回头看了长灵一眼。
长灵道:“你也不必生气,当我放屁就好了。”
溪云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长灵心无旁骛的扯落第二只灵囊。
溪云强压下不悦,回头继续观望着战局,过了会儿,忽凝重道:“有问题。”
长灵上前一步,道:“没错。祝龙与蚩尤人勾结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绞杀祝蒙这么大的事,两人不仅都没有出现,还只派了这么点兵力,实在不合常理。”
溪云再度回头。
顷刻,颔首道:“若真只是为了谋朝篡位,祝龙最大的敌手就是祝蒙,现在博徽已被控制,祝龙的确没理由不亲自过来。除非——”
“他另有目标。”
长灵慢慢道。
溪云显然也想到了什么,手按在腰间剑上,沉吟着没说话。
长灵道:“给我五百名精锐骑兵。”
溪云一愣:“你……”
长灵:“他们真正的目标会是谁,溪帅也想到了,不是么?祝蒙要登基,必须铲除所有可能威胁到王位的人,而狐族族谱内,有资格继承王位的,除了祝蒙那个草包,还有我这个废物。至于蚩尤人,本就是北地最狡猾最贪婪的猎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与甜头,他们不会闻着味儿过来,接受祝龙的驱使。对蚩尤人而言,还有什么比狐族祭坛里的灵力更具有吸引力呢?”
溪云神色有些复杂。
“你可知,用五百名骑兵诱敌深入,即使是精锐部队,意味着什么?一旦失败——”
“我不会失败。”
溪云皱眉打量着眼前张扬自负的少年,忍不住提醒:“这世上没有可以预料的战争,即使运筹帷幄如博彦君上,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可以打赢一场仗。”
他眉眼间忽然流露出几许沧桑痕迹。
北域雪原一战,狐族最优秀的将星与将星陨落,博彦麾下十八位将领几乎全部殉主,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一样,印刻在所有边境守军的心底深处。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作为曾经令整个仙州闻风丧胆的初代铁骑,边境守军明显开始重防守防御,而非主动出击。
作为将领,溪云虽以一己之力收拾起了濒临溃散的军心,却无法修复以主君和同僚惨烈鲜血造就的创伤后遗症。
就连他自己,也不再相信神与不败的神话。
长灵挑衅的迎上溪云隐忍的脸庞,目光清亮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他,也永不会成为他,你不必将我们放在一起比照。”
溪云毫不留情的道:“狂妄。”
“究竟是狂妄还是胜券在握,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压又在节节攀升。
半晌,溪云道:“少年人太过自负,没有什么好处。”
长灵毫无在意他话中奚落讽刺,道:“如果溪帅有更好的方法,我也可以不去做这个诱饵。毕竟,我向来是胸无大志,没什么献身精神的。”
溪云皱眉。
眼下形势,想要逼出祝龙与逐野,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虽看不惯这位小少主的行事作风,但也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
权衡片刻,道:“我与你一道去。”
长灵却摇头:“不,溪帅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去引开祝龙与逐野,溪帅再给我留一千人,然后带着边境守军,去和阿公里应外合,攻陷王城,彻底断了祝龙后路。”
溪云一震。
从为将者的角度看,这的确是最佳的策略,他从未打算采用这个策略,一是无法彻底长灵这个幼主的性命不顾,二是觉得这位小少主既苦心经营,对青丘王位势在必得,绝不会把攻略王城的机会留给旁人,即使是边境守军。
他万万没料到,长灵会主动提出让他带兵去攻略王城,自己去做诱饵。
第77章
夜色如墨, 空气一寸寸紧绷着, 喊杀声不知何时歇止了, 微风中荡漾着温柔宁和的气息, 给人一种战争已经结束的错觉。然而看不见的杀机却犹如蛛网, 以更荫蔽更狡诈的形态密布在幽暗诡谲的灵境深处, 静静蛰伏着,等待粗心大意的猎物靠近“落网”。遮天蔽日的古木、缠绕丛生的藤蔓荆棘、滴滴答答淌流的露水, 甚至是雄峻险奇的山岭, 都是其天然屏障。
溪云腰携长剑高踞在马上, 驻立在灵境出口,英俊的面孔冷肃如雕塑, 隔着浓黑夜色静静凝视着远处。
“大帅,长灵少主已带领五百精锐铁骑往西而去。”
斥候从暗处现身, 单膝跪于马前禀道。
溪云默然,脑中浮现出刚才在山头上与少年的最后一段对话。
“少主就不怕本帅攻陷王城后, 再不归还?”
少年轻一挑嘴角, 浑不在意道:“那本就是他的王城, 你爱占便占, 关我何事。只是, 溪帅高风亮节, 怕做不出窃国易姓的事,到时候恐怕还得费心给他从棺材里变一条血脉出来。我修为低微,见识浅薄,倒真是不知道, 这人死之后是否还能孕育血脉?不过,若实在变不出来也没事,王族族谱中支系众多,只要细心挑选,总能选出合适的继承人来。左右比我这个废物强就是了。”
这话大不敬至极。
他却破天荒的没有生气,只是问:“少主费心费力的布这场局,既不是为了王位,那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我有一夙愿要偿,一大仇要报。”
“什么夙愿,什么大仇?”
“这是我的私事,我有不告知的权利。”
私事……
溪云收回思绪,望着隐没在夜色中的巍峨王城,唰得抽出剑,冷声吩咐:“去王城。”
“是!”
排列在他身后的乌压压铁骑霎时犹如雷动,黑潮般向王城方向卷去。
**
长灵带着五百铁骑一路在幽谧的丛林间奔驰,行至灵境西边的一处山谷内时,不出意外的遭遇了埋伏。
领兵的正是久违露面的祝龙与逐野。
逐野悠闲的驱着夔龙兽上前,打量着夜色中隐在幕离中的少年,笑吟吟道:“长灵少主,好久不见呀。”
长灵并不奇怪被他识出身份,反而更加笃定心中的判断,不动声色问:“你们想做什么?”
“少主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也算老朋友了,难道就不能叙叙旧么。”
逐野呲牙一笑,露出口标准的大白牙。
他目光毫不避讳,甚至是堪称贪婪的流连在少年身上的青缎斗篷上,心尖痒痒的,脑中无端浮现出很久之前的惊鸿一瞥——少年如星双眸,雪白如玉的肌肤,及悬在颈间那只透着无声旖旎的血玉项圈。甚至再往前,首阳殿里,月华般垂落在地、被椅脚压住的的那一角素色斗篷。
他仅仅是晚了一步,便被旁人登了先,白白错失了这样一个尤物。以致这么久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惦念着,抓心挠肝,辗转难眠,连以前他费心掳到殿中的那些美人都变得索然无味,丝毫不能提起他临幸的兴致。
幸好,老天给了他失而复得的机会。
他与祝龙的交易也很简单,他助祝龙铲除异己、坐上王位,祝龙把人给他。只要把人带回蚩尤,重新捏造一个身份,藏进深宫里,便是昭炎也拿他无可奈何。
“我、我与你无旧可叙。”
长灵握紧缰绳,道。
少年声如冷玉,十分好听,明明是畏惧的,却又强作倔强,像一头明明被逼入困境却还不肯服输的小兽。逐野心尖像被羽毛搔了下,酥酥痒痒的,越发被激起征服欲,目光利剑一样笼在长灵身上,笑道:“没有就慢慢培养嘛,本王子对少主可是倾慕已久,恨不能日日与少主把酒言欢才好。”
他懒洋洋扫过那五百骑兵,道:“现在灵境所有出口都已被封死,包括西边的,少主身边就只带这点子人,恐怕不好冲出去呀。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如这样,只要少主肯说出狐族祭坛的秘密,我就亲自护送少主出去如何?”
长灵似心动:“只要我说出来……你当真肯放我走?”
逐野道:“当然。”
一直策马立在一边、完全旁观的祝龙也抑制不住的露出激动之色。即使是身为狐族大殿下,朝臣们十分拥戴的继承者,他对狐族祭坛的秘密也仅限于听说。他无法想象那是何等强大的力量,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可以光耀狐族、震撼整个仙州的存在,否则各方虎狼也不会虎视眈眈纷至沓来。如果能开启灵碑里的秘密,获得无上灵力,他的王位就可以彻底坐稳了。即使代价是分一半与蚩尤人也无妨。
而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要联合外族造反,就是因为得知长灵这个他伯父涂山博彦的血脉悄悄与祝蒙勾连在了一起,还被祝蒙奉为座上宾,极有可能要支持祝蒙登上王位。
他虽然有博徽信任,朝臣支持,可与灵碑里的灵力相比,这些筹码根本不值一提。如果祝蒙率先掌握了灵碑的秘密,并以此作为问鼎储君之位的条件,他那个重利的父亲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长灵迟疑片刻,道:“我父君生前的确给我留了一个锦囊,但里面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符文,并不像与灵碑秘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