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只是希望他们识字?”
“是的,三娘说如果想要更长久,识字是要学会的。”
沈清如沉吟半晌,“我瞧这柳时玉是认得些字的。”
“啊,对,玉公子出身和我们不一样。听说他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是幼时被拐,而后才被三娘给救了,他跟着三娘的时间最长。”
“这样啊。”沈清如点点头,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抬头一看,却见小安局促不安地用手绞着衣角,察觉到他的眼神,小安开口道,“先生,昨日我也不知怎么睡过头了,给您添麻烦了,以后一定不会了。”
沈清如轻声安慰了他几句,小安才放下心来,他真怕沈清如觉得他做事不利,给三娘知道了就要换掉他。
他可不想那样,偷偷抬头瞅了眼神色认真盯着宣纸的沈清如,小安的耳根默默发红,只好借着磨墨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情。
而实际上,沈清如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些学生的功课上。
初学者开始识字,这种简单的事情不用花什么心思,沈清如思考的是昨晚看的那封信。
难道是命里注定他要进京?
那时他刚念完信,男人的眉头紧皱,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沈清如总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有种要杀人灭口的感觉。
不料男人下一句就是,“月底你随我进京。”
沈清如觉得要糟,跟这个男人进京和他自己进京肯定是两种不同的境况。
就那封用词谨慎又隐晦的信来看,他必定是被卷进京都的权利斗争里去了,而且貌似这局棋还不小。
但现在他作为知情者,是怎么也避不开了。
沈清如心里叹气,老天保佑他这方形势不要太坏。
后面几日,沈清如都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仿佛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然而每次掀开枕头看到底下压着的匕首,他就意识到这是真实发生的。
这把匕首是男人留下的,他认为沈清如现在被牵涉进来,或许会有危险,这把匕首就是让他保命用的。
沈清如默默希望他永远也用不上。
月底的时候南风馆的生意不是很好,这也意味着休息时间更多,沈清如也相应地布置了更多的功课。
这一天,沈清如很早就到了大堂,一般这个时候众人都还没有起来。
没想到这日倒是有个例外。
立在窗边的身影挺拔如竹,晨光下的半边侧脸白皙如玉,他单手执笔,左手托袖,下笔流畅有力,眼神是不同平日的专注。
沈清如不过教导了几日而已,这种熟练的姿势并非几日速成的。
或许是太认真,对方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写得很好。”
柳时玉一愣,他退后一步,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沈清如就站在他面前。
沈清如又低下头,认真看了看宣纸上的字迹,笑了笑,“你基本功很好。”
柳时玉动了动唇,没说话。
沈清如也不介意,他仿佛突然来了兴致,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诗,问他认不认识。
柳时玉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沈清如失笑,放下笔。
“你确实不需要我的教导,你是识字的。”
“没有。”柳时玉摇头,“这些都是三娘教我的,我会的不多。”
“三娘教你的?”
柳时玉嗯了声,“三娘会很多东西,琴棋书画之类的。”
“他都教你了?”
“没有,他只教我识了些字,他对教导这些不太有兴趣。”
沈清如看着难得这么乖巧的柳时玉,有些新奇,“你今日倒是没跟我呛声呢。”
柳时玉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说的声音太小,又刚好这时好几个少年嬉戏打闹地进了大堂,沈清如没有听清,便凑近他身旁,“你说什么?”
柳时玉心里有些不耐烦,抬眼瞥见沈清如清透的一双眼,心口突然漏了一拍,他闭了嘴,突然坐了下来,神色沉郁。
沈清如以为他又像平日里一样闹脾气了,见怪不怪地回到堂前去整理笔墨纸砚准备上课。
柳时玉心里却并不平静,一堂课他走神了不知多少次,直到下课后有人告诉他三娘找他。
三娘的房间柳时玉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三娘不太喜欢阳光,窗户总是由花纸遮掩着,室内的香炉点着熏香,让他本来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他刚到外室,就见三娘身边的丫鬟从内室退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盆温水,显然是刚刚服侍三娘洗过脸。
“进来。”
柳时玉应声绕过了屏风,他先是一眼瞧见随意搁在床边小几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落花图,画上的主角是一个白衣女子,从背影上看便是极为有韵味的。
柳时玉见过这画很多次了,都是三娘画的,偶尔三娘也会画她的正脸,确实是少有的美人,有一次柳时玉失口说三娘跟她很像,他只是随口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没想到三娘听见后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与三娘相处多年,柳时玉几乎没见过他发火,那次算是少见的,这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对这画发表意见了。
刚刚洗漱过的三娘面上还有倦意,柳时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大约一刻钟后,三娘问道,“功课如何?”
“先生教导得很好。”
三娘点点头,状似不经意道,“我以为你会很排斥他呢,毕竟你最不喜欢夫子。”
柳时玉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很好。”
安静的内室里只有三娘端起茶盏的清脆声响,柳时玉不太明白他被叫过来的原因,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三娘说些什么,到最后都有些着急了。
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问的时候,三娘突然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柳时玉有些懵,“什、什么?”
三娘静静地盯着他,“你算是馆里的老人了,一直以来都是清倌,不过现在你年纪也差不多了,有合适的人选吗?”
“……三娘,你是说——”柳时玉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有些不可置信。
“现在你是最受欢迎的,但这种事情变换很快,等明年就不一定了。”三娘垂着眼睑,轻轻吹了吹茶水,好似不过谈着极为平常的事情。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三娘没有说话,直到一盏茶喝完,他放下杯盏,“你自己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当清倌这么多年,依柳时玉的容貌,现在在最风光的时候退台,想要找到一个好归宿并不难,不过是平常百姓的生活,少了此时的一些奢侈。
但是这种平静,已是很多小倌梦寐以求而不得的了。
柳时玉刚要反驳三娘,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双清透的眼眸,他咬了咬唇,“那个人我可以自己选择?”
“当然。”三娘讶异地看他,“我又不会逼你。”
“那我选沈清如是不是就能待在馆里了?”柳时玉说完,避开了三娘的目光。
三娘皱了皱眉,“你是为了待在馆里才选他还是——”
“当然是为了待在馆里面!”
慌乱的反应倒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一样。
“他不行。”
柳时玉顿时抬起头,“为什么?”
“这不可能,想想别的人吧。”
“为什么不可能?”柳时玉急了,他甚至拉住了三娘的衣袖,“我再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三娘你信我,我可以让他喜欢上我的。到时候我就退台,我可以在馆外找个小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时常还能来看你。他也可以一直在这里做事,我们可以一直好好的……”
柳时玉的一大篇设想在三娘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止了声。
“好了好了,”三娘叹了口气,“我该早些提醒你们的。”
“什么意思?”
“时玉,他跟你们不是一路人,暂且不论他是否喜欢男人,你们的身份不匹配,别瞎想了。”
“……他不像是在意这些俗礼的人。”
“够了!”三娘冷声道,“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回去吧。”
柳时玉垂眼应了声,静静地退出房间,在室外等候多时的丫鬟见他出来,便端着膳食走了进去。
是夜,柳时玉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他起身点了灯,披着外衣坐在书桌前,灯光下是沈清如今日写的诗。
常说见字如见人,沈清如的字素来是潇洒自如的,笔墨勾连间仿佛一幅山水画,没有那种凌厉的感觉。
柳时玉想到他待人接物的温和有礼,手指下宣纸的触感突然滚烫起来。
沈清如不是那种不易接近的性格,柳时玉不懂为什么三娘一定要否认这个可能性。
说不定他们可以成呢。
柳时玉抿唇,他瞧了眼窗外倾泻的月光,思考了片刻,便将宣纸卷起放在衣袖里,推开门朝着沈清如的房间走去。
沈清如的房内烛火还是亮着的,他松了一口气,抬手正想敲,又心虚地左右看了一眼。
两边都没人。
他敲了几声,没回应。
又敲了几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柳时玉拧起眉,“先生,我是柳时玉。”
静悄悄的,唯一的声响是冬日凛风刮过树梢的沙沙声。
柳时玉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他径直推开门,很快扫了室内一眼,沈清如并不在里面。
一种强烈的不安让他心跳突然快了起来,直到柳时玉看见桌案上的纸张。上面只留了几句简短的话,字迹凌乱潦草,好像是匆匆写成的。
——有缘再见。
柳时玉盯着最后四个字,仿佛没看懂似的,眼神里还是茫然。
藏在袖里的宣纸终于滑落,哗啦一声在地面铺展开来,冷白的月光将漆黑的字迹映衬得如同冬夜般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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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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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
其实沈清如对他要突然离开南风馆这件事情也是毫不知情的。他本来以为至少会先告知一声,谁知道就在他即将安寝的时候,男人如往常一样骤然出现,让他立即收拾东西离开。
就连那封潦草的信还是他好说歹说才抽时间留下的。
赶了一夜的路,沈清如实在是受不住,脸色苍白如鬼,赶车的车夫都看不下去,趁着前方到了个小村庄,转头询问面色冷峻的男人。男人回头看了眼卧在车内浑身都散发着虚弱气息的沈清如,皱了皱眉。
“那就休息一会儿吧。”
车夫赶着马儿去一旁吃草,沈清如几乎要瘫在车里,一点都不想动弹。过了半晌,车帘被掀开,一块热腾腾的烙饼被递到了他面前。
沈清如眼前一亮,来不及道声谢,接过来就啃。
男人好像有些讶异,不过在他吃完后还将水囊给了他。等确定沈清如缓过来之后,他低声道,“燕西。”
“什么?”
“叫我燕西即可。”
沈清如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说自己的名字,忙点头,“啊,我叫沈清如。”
“嗯,这里村庄只有些烙饼,我是不介意,倒是你只能将就着点了。”
燕西对着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存了疑惑。
是个读书人没错,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只有那些会耍笔杆子和嘴皮子的人了。可是瞧他刚吃东西的那股劲,也不是不能吃苦的。
果然,沈清如歉然道:“没事,我什么都能吃,也是我身体太差才耽搁赶路了。”
燕西没回话,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后就将车帘放下走开了,沈清如从窗户可以看见他走到村户那里跟站在门口砍柴的樵夫对话。
除去第一次沈清如看见燕西身上的甲胄外,他再也没见到关于军队的任何标志,便服的燕西除了脸色过于严肃,倒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沈清如吐了一口气,病恹恹地靠着车壁。
照这赶路的速度,到京城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沈清如一边思考着,一边注意车外的声响。这是个还算宁静的村庄,离青鸟镇有段距离了。说到青鸟镇,也不知道南风馆翌日发现他不见了会如何。
想到他教了月余的书,一分钱都没捞到,沈清如心底都在滴血。
没过多久,他们就再度赶路了。
到夜间,燕西就将车停在林间,稍稍用路上置买的被褥在车内让沈清如盖着睡觉,他自己则披了薄毯便睡了。连续几日,除去雨天,他们都是这般度过的。
直到某日,燕西发现沈清如没醒过来。
他们只好找了个医馆,这时沈清如已经烧得神智不清了。
“他这么差的身体你们还这么奔波,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大夫责备的目光让燕西也有些赧然。
他也没想到沈清如会受不住这样的劳累,毕竟这几日沈清如从未抱怨过。燕西挠挠头发,苦恼得发现自己好像差点忘记沈清如是个虚弱的读书人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好?”
大夫瞅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可急不得,养身体要慢慢来,估计要个把月。”
“什么?!”燕西瞪大了眼。
他打小到现在,也不是没过病的时候,可没听过养病还要个把月的,这体质也太差了点,燕西望向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沈清如,眼神里不免有几分嫌弃。
他这趟去京城是为了要紧事,为沈清如耽搁一个月是不可能的,之所以要带沈清如一起走是考虑到对方知晓信息,若是被敌方知道就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