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扫过潮湿的,生长着青苔的甬道地面,边缘已经沾满了泥污和油渍,但那为首的虫却丝毫不在意。
在他身后,几个同样打扮的黑衣虫肃然地跟着,一言不发,赫然是那天出现在B*197星球图书馆的那几只虫。
他们身边并没有安德烈,也不知道是将他安置在了哪个角落,或者是在穿越星辰达到这颗星球前就被隔着窗户丢出了飞船。
滴滴答答的水声越来越近,穿过一个拐角,他们见到了不远处的黑暗边缘,站着一只兽人。
他的全身都被布料包裹着,但露出来的肩颈和侧脸上全都是浓密茂盛的毛发,沉默的立在那像是一片毛茸茸的阴影,乍一看,还有些恐怖。
为首的黑衣虫看到了他立马上前去。
“你要的东西我们已经拿到手了,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恐怕做不了。”
“……”那兽人不知为何,身体显得十分僵硬,也许是被这地下的深深的寒气给浸泡的久了,听担为首的那虫这样说话,居然也没有恼怒斥责。
许久,才突兀地开口反问,“为何?”
他不是虫,说起虫族的语言来自然而然就格外的怪异,然而现在又不知为何似乎比几天前还要僵硬。
后面的一个跟班气不过,没有注意他的反常,反而直接出言讥嘲。
“您当初跟我们说的只是带走一只虫,说不过是个没背景没身份的小雄虫,然而呢?”
那兽人沉默了,细细看了他的身体,居然在隐隐的发抖。不过在那样昏暗的情况下,这抖动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
那小跟班还想再说什么为首的那只虫已经阻止了他。
他似乎还顾忌着尚未打到账户上的那一半的星币,所以虽然明确地表示拒绝,但态度还算是斯文有礼。
“你们提供的资料内容掺假,我们的虫已经见过了他,这只虫,我们不能动。”
“……”
良久的沉默,像是无声的僵持。
没有虫会知道此时的地下正在发生这样一场奇特的对峙。
兽人的厚嘴唇神经质地抽搐了两下,他再次开口,音调有些奇怪的沙哑。
“是因为元帅是他的雌君?”
黑衣虫微微一笑,居然显得有几分风雅。
“是,但也不只是。”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那兽人却不着痕迹地扬着头向后退了退。
“即便是我们帝国里的任何一只虫,我们也不会帮你送出蔷薇星系的。”他徐徐说,“你可以买凶,让我杀了他,但我们不做虫口买卖。”
兽人:“……”
他似乎是被杀手公司的原则给震撼得无话可说了,半晌才憋出一个“好”。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你们消息不通,那我就来告诉你们。”黑衣虫砸了砸嘴,似乎是有些遗憾。
“你们头儿官应该不小,知道我们那个那个首辅吗?他之前跟你们头儿一样,对那位小少爷下了手,还选的是全帝国号称最强的那家公司,跟我们这些不着四六的地头蛇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结果呢?”
“……然后呢?”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颤。
“然后?”杀手老板似乎有些感慨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一边从手下手里接过根烟,头一低,叼到了嘴里,一边用充满回忆和怅惘的语气幽幽道,“后来……”
“他就从红名单首位变成了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个黑名单。”
“……”兽人张大了嘴,露出满嘴不知所措的獠牙。
“再到后来嘛……我们这个公司就成了老大。”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句话,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戒指过段时间等你们出了帝国后我会寄给你们,现在给你怕你们贼心不死,白白让那么好的东西陪葬。”
跟着他的几只虫纷纷警惕地护卫在他身后,生怕那只性情暴躁的兽人来跟他们鱼死网破。
但那兽人却一动不动地僵站在那儿,突然,似乎有一道寒光,从他脖颈处一闪而逝,带动他的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连一句闷哼也没发出,就向旁边栽倒过去!
“!”
所有黑衣虫都回头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如临大敌。
“谁?”
而就在前方,他们刚刚一直盯着的那片黑暗里,突然传出一道清清亮亮,又带了点儿慵懒和漫不经心的嗓音。
“原来你们公司还这么讲规矩,真是失敬。”
似乎有一阵阴冷的风,从管道中流过,吹拂过他们被汗浸时的后背,所有虫都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惊惧。
就在那里,居然还有其他虫,而刚刚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那虫的注视,甚至是逼迫下,但他们却丝毫未曾觉察!
时间倒退回几个小时前。
警察局。
“砰”地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一个满头大汗的警员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只年纪不大的小雌虫。
“老馆长已在三年前逝世,这是他的继承虫,最近刚刚大学毕业,有关古籍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少。”
小雌虫虽然年纪不大的,但或许是常年跟在自己雌父身边,浑身都散发着书卷气,很是成熟沉稳。
“我刚刚才赶到,有什么可以帮助破案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警官也不跟他客气,直接了当问,“那藏品主虫你认识吗?”
“安德烈先生?”小雌虫似乎努力回忆了一下啊,然后才说出那个名字。但随即他就露出笃定的笑,“应该是他,他是我雌父的忘年交,我年幼时和在首都星念学时处处受他恩惠……他怎么了?”
几个警官对视一眼,然后看向他,“他失踪了。”
小雌虫“啊”了一声,但马上就想明白了,“是因为那锁吧?是虹膜扫描锁,既然锁被打开了,那想必安德烈先生……”
警官点了点头,“但我们找你来不是为了他,我们的虫搜索探测到他的只虫终端所在区域,距离这里很远,有一批虫已经前往救他的路上了。”
“那是?”
“我们找你来,是想问一下,在你的印象中,照片上的这只虫,和令尊是否有过什么过节,又或者是,对古籍有没有产生过某种……”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但所有虫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光屏上郁涉的照片赫然出现,无数细小的光尘组成了他年轻俊美的脸,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张脸也宛若神迹,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房间里所有虫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只身材瘦小的小雌虫身上,所有耳朵都竖了起来,等待着一个结果。刚刚他们甚至在私底下进行了赌桌游戏,来打赌那只漂亮的雄虫少年究竟跟这起案子有没有关系——显而易见,局长力排众议将他们两只虫放走的决议还是受到了某些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虫的质疑。
要是这虫真的曾经觊觎过这些古籍,或者是和古籍的主虫安德烈,或者是更早的所有者维克托曾有过任何不愉的联系,那么无论如何,他身上的嫌疑就会一下子升高。
处在众虫视线焦点的小雌虫显然也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咽了口口水。但在看清楚那张照片时,他脸上的表情却发生了一些明显的改变。
其余众屏住了呼吸。
“这只虫,我认识。”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你们……是怀疑他偷窃?”
没有虫承认,也没有虫否认。
“……”小雌虫脸上显出一种微妙的,类似于啼笑皆非的神色来,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
“那些东西,从三天前起,就已经属于这位先生了。”
“……”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就在三天之前,安德烈先生已经亲自签署了意向书,并于第二天零点正式开始执行,所有被寄存在B*197星球图书馆中的维克托古籍,都已经被转赠给了这位叫做郁涉的雄虫。再过几天,这里就会接到通知,所有档案会被修改覆盖。”
“……”
“所以,换言之,假如是他自己做的话,那么就相当于是自己偷窃了自己寄存的古籍,请问,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
黑暗潮湿的甬道中,少年一步步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清俊的身形一点点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这位……杀手先生,我来取回我的东西。”
“……”
眼睁睁看见刚刚还讨论着生死的虫变魔术一般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几个杀手都慌了神,只有老板还勉强保持着镇定。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朝着四周看了看,在内心评估着他是否是孤身一虫。
“什么东西?”他问。
“那枚戒指。”郁涉耸了耸肩,一只手抬起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那东西是我的。抱歉了。”
虽然口中说着“抱歉”,但他精致的面容上可没有半分类似的意思。不过自然,这个时候显然也不适合计较态度。
“你一直虫来?也挺大胆的啊。”老板终于确定了,不由得松了口气,只当他是装腔作势。
他从后腰处摸出一把寒光凛凛的激光刀,刷地一声,幽蓝的光刃一下子就展开在了面前。
“刚才你也听到了,咱们不做那走私的勾当,但虫呢,也不是不能杀。”
郁涉没有说话,但薄薄的眼梢却是一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嘲讽。
杀手老板记起自己刚才亲口说的话,不由的一阵尴尬,怒从胆边生。
他“呸”了一口,拿出身为一只黑帮老大的气势来。
“那有怎么样?你孤身一虫,就算我们做了你,你能怎么样?到嘴的肥肉你还让爷爷我吐出来不成?”
郁涉:“呵呵。”
老板:“……”
他身后的几只虫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齐刷刷地看向自己的头儿。
“冲吗?”一只虫跟旁边的虫挤眉弄眼。
旁边的虫左顾右盼,不接收电波,他后面有一只虫探出头,对他比口型,“上!”
众杀手得到了激励,愤然准备一拥而上,将这不知好歹的雄虫给捆了。
然而老板的手却一挥。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他们威风堂堂英武霸气的老板一夹脖子,朝后退了两步,又两步。
杀手:“?”
“叮”地一声,那戒指被他随手一丢,在空气里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落地后朝着地面滚了过去。
老板:“你不要得寸进尺啊我警告你!”说罢腾腾腾地后退三大步。
“……”郁涉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随即看也没看他。在被众杀手手里光刃映出的幽幽蓝光里,弯了腰,以一种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俯身摘下一朵玫瑰花一般的闲适淡然,准确无误地捡起了那枚戒指,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握在了掌心。
而早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刻,众杀手就闪身朝着原路奔去。
开玩笑,这少年惹不得,难道还躲不了吗?
但还没跑过转角,冲在最前端的虫就脚步一顿,来了个“急刹车”。
几只虫张了张嘴,骂声还没出来,就被咽了回去。
原本一片虚无的黑暗中,一批身着制服佩戴军械的军虫面无表情地从藏身处走出,将他们一步步往回逼。
“……”
“咕咚!”不知是谁咽了口口水,随即慌不择路地向回跑。
“砰!”
“噗嗤!”
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只见想要朝郁涉那边跑去,企图挟持他逃走的那名杀手俨然已经脸朝下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郁涉动作不紧不慢,此时才刚刚直起腰。
他握着那枚戒指,朝着迅速围过来的士兵们似是很愉悦地招了招手。
“收工!”
……
当警局的虫赶到时,郁涉已经先行离开了。
那枚戒指被他装在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里,作为证物留了下来,等待案件处理之后交还。
安德烈也被找到了,彼时他身上数道伤痕,被丢在了一座沙漠星球,旁边就是巨型食虫花栖息的洞穴,要不是在天亮之前搜寻队听到了他微弱的呼救声,从而找到了奄奄一息,精神萎靡的安德烈,恐怕不久之后那里就会只剩下一堆枯骨,被埋没在万顷大漠之中。
之后郁涉又找了他一次,想要归还那枚戒指。他知道那里面有着维克托教授的毕生研究成果,他能得到允许借用就已经很满足了,并不需要拥有它,成为它的主虫。
然而安德烈听到之后却淡然一笑。
他问:“你知道我被他们丢弃在沙漠星球时在想些什么吗?”
郁涉不明白。
他继续说,“我当时被捆住,动弹不得。但那儿的星空真的很亮。我看着那些星星,旷野里风很大,不停地有回响。我好像听到了维克托对我说的话。”
“他说,万顷沙海,数丈星云,你总归要选择一个归宿,而在那之前,所有夙愿与渴盼都要有个结果,所以你不能死在这里。”
他侧头看郁涉,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没有虫能够想象得到最近几天他身处于怎样的惶惑与痛苦之中。
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神灵的眷顾与垂爱,以为自己能够找回消失已久的爱虫,却发现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醉梦一场,而那隐藏在背后的是罪恶的觊觎和无耻的利用。
他无力自保,几近崩溃时却又在恍惚间听到他对自己喃喃细语。
你替我见证我未完成的誓愿,你是我留在这世间的另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