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一直蹲守到半夜,也只拍到剧团热闹和谐地出去聚餐,勾肩搭背让他们编不出什么能吸引眼球的故事,更别说谭雪淑完全没有出现。
事后假如他们去翻监控,就能看到谭雪淑和一个年轻男子同车离开,他们却像个瞎子视而不见的画面——别问,问就是巫师的小技巧。
都不需要用什么法术,只要通过“门”沟通土地,短暂地调整能量场,就能得到这样类似于隐身法术的效果,甚至在监控里拍到的画面也会分外模糊,就是一团团的马赛克。
不知道这些的谭雪淑在出门后还特意给自己的公关打了个电话,免得第一次见面的大侄子跟自己吃个饭,第二天就成了她亲密交往的小男友。
这顿晚餐她吃得很不错,几句话一对就完全确认了班西的身份。
班西还给她手机里存着的全家福——那时候班西才三四岁,被母亲抱在怀里拍照,谭雪淑感慨兄长的长相几乎没变,又遗憾于自己素未谋面的嫂子早逝。
她开了瓶酒,聊着聊着醉意微醺,和班西回忆起以前的事。
人但凡上了些年龄,就容易记不住现在,忘不掉过去。
谭家是申淮一带的名门望族,上一代只有他们母亲谭雅琳一个独女,便安排招了公司里老实肯干的年轻人做赘婿,不过因为那赘婿在谭雪淑出生后没多久便遭遇车祸过世,谭雪淑对他没什么印象。
谭雪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面两个哥哥都很宠她,大哥会画画会弹琴会给她念散文诗,画画拿过许多奖项,二哥成绩优秀名牌大学争着要,却会心软地偷偷帮她补写不完的暑假作业。
而她……
“那时候我想要继承家业。”
她很优秀,她野心勃勃,两个哥哥也都乐意为妹妹让路,各自成全自己喜欢的事业。
所以他们都不是母亲想要的孩子。
“妈妈想要的是一个优秀的长子来继承家业,而不是沉默寡言整天沉迷画画。”
“她想要一个听话稳重的次子辅佐兄长,二哥那样又爱哭还想着去读计算机搞游戏的不在她的计划内。”
“她还想要个温顺的好女儿去和世交联姻,她不需要女儿幻想家里的生意,做另一个她。”
谭雪淑回忆起过去,唇角垂下去些,“她烧掉了大哥的画具,硬是逼着大哥去公司上班,偷偷改了二哥的高考志愿,我高中刚毕业,就知道自己有了个未婚夫。”
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父母的权威远比现在要大,打着母亲不会害你母亲都是为你好的旗号,所有人都会站在母亲那边当他们小孩子不懂事,日后就知道母亲的好了。
“我和母亲吵得最厉害,摔桌子砸碗闹绝食,大哥是什么都没说的那个,他只给了我们钱。”
压岁钱,零花钱,卖画赚到的钱,谭煜周陆陆续续不引人注意地取出了自己能动用的全部积蓄,对半分开存进两张卡里,偷偷塞给了被经济封锁关禁闭的弟弟妹妹。
然后在某个一切如常的工作日,他在上班路上买了张票,跳上远行的火车,从此杳无音讯。
“多亏了大哥那张卡,我才能在婚礼上说出我不愿意。”
谭煜周给谭雪淑的钱足够她在婚礼后的闹剧中还能活得滋润,雇得起保全买得起房,不用对着人渣丈夫忍气吞声,他敢动手敢出轨她就敢报警,闹得满城风雨索性谁都别要面子。
谭雪淑对毁了自己的婚礼没有半点后悔,真要说就是那时还是年轻胆子小,再来一次她更敢。
班西阻止了谭雪淑倒第四杯酒的动作,给她换了杯橙汁,“我来之前,父亲有东西托我带给你们。”
“给他弟弟妹妹,还有他的母亲。”
一个大包裹里面三个小包裹,上面分别写了给谭煜平、谭雪淑,还有他的母亲谭雅琳。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他要我最好能亲手转交给你们。”
谭雪淑喝得有点醉了,扶着脑袋反应了一会,“二哥我可以联系,他知道了肯定也很想见见你,但是另一位可能够呛……年纪大了脾气就越来越不好,现在听见我们名字都要不高兴。”
这方面她很是庆幸自己嫁出去的女儿不用经常回家,过年回去走个过场听上面骂一顿算数,并且从她立场鲜明地支持高明鸿学音乐开始,这几年门都进不去就给赶出来,倒是省了她忍耐的功夫。
倒是被迫接管了家族生意的二哥谭煜平比较可怜,他们母亲手里现在还捏着公司股份,不光三五不时要被叫去骂手头的各种计划也没法好好推进,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头发花白,经常给她打电话到哭出来。
“那如果可以,就帮我通告一声。”班西说道,“真的不行也不用强求,我寄过去也一样。”
谭雪淑应了一声,又拉着班西加了微信记下了手机号,安排司机先把班西送回家——顺带暗搓搓地了解班西的居住地,确保大侄子人生地不熟的没受委屈。
她的白色宾利在老城区的小路七拐八绕,停在了淮鹄新村的小区门口。
这时候小区门口的烧烤摊子正是生意好的时候,烟熏火燎排着等夜宵的食客,十几米外小广场上广场舞阿姨们动作整齐音乐响亮,街上遛狗的散步的带孩子出来玩的,硬是挤得车子找不着下客的地。
谭雪淑的表情裂了。
她扒在车窗边看着班西下车走进小区,画风不匹配得她眼泪要掉下来,班西人还没进小区大门就先收到了微信转账,叮叮当当宛如转账后面谭雪淑一片破碎的爱侄之心。
等到她回去看见半夜不睡抱着冰淇淋要跟她秉烛夜谈的高明鸿,听了一通滴里嘟噜的“我支持你追求第二春”“人生最美夕阳红”的暗示,终于抄起了鸡毛掸子,把高明鸿抽得鬼哭狼嚎。
那是你堂弟!
老娘亲大哥的亲儿子!
小兔崽子想什么呢!
高明鸿抱头鼠窜,还不知道对自己最好的二伯伯谭煜平也即将在见到班西后倒戈,他再也不是谭家最受宠的崽了。
谭煜平知道长兄的消息时正在开会,刚听谭雪淑说了没几句就开始酝酿眼泪,被谭雪淑安慰了好一会才稳住,忍到了会议结束去厕所哭,恨不得下一秒就出现在班西面前。
“停停停。”谭雪淑制止了谭煜平的感情抒发,满头黑线地听着那边用力擤鼻涕的声音。
年轻的时候唇红齿白哭包点也就算了,五十多岁头发都白了的腊肉干哭起来是真的想想就辣眼。
“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里不要有太多个人感情因素在。
“她也要见他。”
他们说到“她”,谭煜平就知道她说的是他们的母亲谭雅琳,当即就打了个哭嗝,一句“不行”脱口而出。
“但是你知道她那脾气,要是让她自己找上门那得翻天。”谭雪淑沉重道,“早知道我就不该跟她多这个嘴。”
本想给人添堵,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谭雪淑叹气。
少说多做,大哥的教导她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这样,我们安排个时间。”谭雪淑说道,“那天我们都回老宅,班西不知道她那脾气,我们在还能挡挡,别叫孩子受委屈。”
谭煜平点头,“行,明鸿你就别带了,不找这个骂。”
“到时候看情况。”谭雪淑瞄了眼边上忏悔状端茶递水的儿子,“说不定他还想去呢。”
用高明鸿的话来说,老宅的每个人身上都充满戏剧张力,对他的表演非常有参考价值,他愿意为了艺术挨骂。
第24章
去谭家老宅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十一月初连着下了一个多礼拜的雨,直到出发前一晚都还稀稀落落地落着小雨,到了早上却是出了太阳,阳光落在湿漉漉的地上,照在小区门口亮闪闪的三辆豪车上。
谭雪淑的白色宾利,谭煜平的黑色奔驰,高明鸿的最张扬,红色敞篷法拉利骚得人没眼看,开着跑车到老城区这种路况复杂日常堵车的地方来,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坑。
“这里这里!”高明鸿远远地看见班西的身影出现,立刻挥着手招呼起来,热情地打开车门想和班西同车——顺便从班西嘴里了解一下那位离家出走三十年,潇洒狂劲充满故事的大伯。
为此他特意开出了自己最潇洒狂劲的红色法拉利,这辆车他从买回来只开过一次,大清早在申市早高峰的内环路上憋憋屈屈吃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尾气,从此停在车库里再也没碰过。
班西点点头和高明鸿打了个招呼,视线直接跳过了那辆法拉利,在谭雪淑的白色宾利上停留一下,最后还是顺应着谭煜平充满期待渴望的眼神,坐进了他的黑色奔驰里。
就坐在他旁边!
谭煜平在心里刷了遍乱码,左手捏着右手深呼吸,不同于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大侄子的谭雪淑,他来之前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参照大侄子高明鸿想了很多现在年轻人感兴趣的话题,可真的看到班西本人,他又觉得那些话题有点说不出口。
虽然班西是年龄更小的那一个,但看着就比高明鸿成熟稳重很多——很像他记忆里大哥谭煜周的风格。
眼看着车里的气氛因为沉默而越来越尴尬,司机及时按下车载音响,悠扬的乐曲都是经典音乐剧选段,让谭煜平终于找到了个话题切入点,“这张碟是明明送我的,听雪淑说你有去看他的演出,觉得怎么样?”
“明明”就是高明鸿,鉴于“红红”听起来像个小姑娘,高明鸿就接受了“明明”这个爱称。
“很好。”班西答道,“演技很饱满,歌声也很能带动情绪……他很喜欢舞台。”
谭煜平笑道:“当时他闹着要学音乐,家里差点没吵翻了天。”
他母亲谭雅琳女士的掌控欲丝毫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弱,反而从子辈延伸到了孙辈,在谭煜平到现在都还单身没孩子的情况下,她一心想要个能兼挑两家的外孙,让如日中天的谭氏吞掉日落西山的高氏。
所以被她寄予了厚望的外孙一言不合去搞音乐,可想而知她会是怎样的恼火,那段时间让脾气温和如谭煜平想起都摇头苦笑,有种回到自己大学时候的感觉。
他读大学的时候是家里矛盾最激烈的时候。
被订婚的谭雪淑和母亲只要见面就开始吵,他又要安慰妹妹又要小心别点炸母亲的脾气,而他大哥谭煜周的精神状况同样令人担忧,谭煜平半夜不止一次撞到过谭煜周坐在花园里吹风,背影僵直孤独如沉默的幽灵。
大哥是近在眼前现实与梦想的矛盾,小妹是事关一辈子幸福的婚姻大事,他当时一个大学生不上不下的夹在中间,还来不及生气自己被母亲改掉的志愿和不怎么喜欢的公司实习,转眼又成了大哥的紧急备胎,小妹那场失败婚姻里的最大底气,从此人生与梦想背道而驰。
“我和雪淑都知道那种感觉。”谭煜平从烟盒里拿出根烟,并没有点燃只是在指间夹住,“家人应该永远是坚实的后盾才对。”
所以他同意了,谭雪淑也同意了,他们也到了不想听反对意见的年纪。那一年高明鸿高高兴兴晒出来的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就像是一块漂亮的军功章,被他们在朋友圈里晒了一遍又一遍。
仿佛他们梦想的残影,也在高明鸿身上轻轻回响着。
聊过了关于高明鸿的话题,谭煜平才借着话头把主题转向班西这边,问起谭煜周在国外的生活又问起班西的母亲,一字一句小心琢磨着语气,以免哪里让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觉得冒犯。
他还关心了班西在华国的生活,尤其让谭雪淑跟他念叨了半小时的居住情况。在问清楚了班西对目前的小区很满意后,他便也同意老小区热闹点挺好,邻居还会关照你抄个水电煤注意垃圾分类,很适合班西这样对什么都不太熟悉的外来人员居住。
然后他知道了班西不是没有车而是没驾照,打消了自己给班西送辆新车做见面礼的念头。
但他还是得好好想想送点什么比较合适,鉴于他们即将见到的老母亲杀伤力过于强大,准备一份礼物可以有效缓解这段经历给年轻人留下的心理阴影。
班西毕竟不是在谭雅琳阴影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没法像高明鸿那样被指着鼻子骂废物东西滚出去还能笑出声来。
谭煜平这样焦虑地想着即将到来的可怕会面,他已经自觉将班西这个大哥的独生子划到自己的圈子里,进而也就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场会面,事实上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谭家老宅是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宅,据说曾经是前朝某个进士老爷的宅院,后来被谭家先祖买下来改建一番,古色古香的园林式建筑,一步踏入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班西这样的巫师感应尤其明显,这里的空气都跟外面不太一样,经历漫长时间依旧伫立的宅院将神秘聚集于此,仿佛整个宅院是一只有生命的兽,而他们正在这只野兽的体内穿行,冥冥中一双眼睛盯紧了每个人的身影。
直到进入装修现代的会客室,这种感觉才散去。
虽然谭煜平他们表现得如临大敌,但谭雅琳在班西面前表现得非常得体,头发盘成发髻穿着条紫色丝绒裙子,举手投足皆是优雅端庄的老式做派,傲慢但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她象征性地提了一句班西的父亲,用的词是“令尊”,得到了班西“身体健康”的答复后便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