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扬心中一梗，却是微微偏了偏头，眼尾微挑，寡淡的目光略带挑衅地扫向他：
　　“你难道，很了解我吗？”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呢？”殷迟侧目看他，声音低沉，微哑。
　　竟然带上几分隐隐的诱惑。
　　他倾身逼近，抬起右手。
　　温热而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触碰上他额间细碎的黑发。
　　许扬睫毛微微颤动，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不知为何，双脚却是生了根一般。
　　片刻后，仍是立在原地。
　　殷迟指尖轻挑，将那缕黑发略微拨开，直至能看清他闪烁的瞳孔。
　　只是一瞬。
　　有力的指节忽地一松，又让它垂了下来。
　　恢复如初。
　　另一边，艾莉仰首，湿润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那座与她一模一样的女神像。
　　低下头，抬起纤细的手臂，不停地抹着泪。
　　特修斯上前半步：“亲爱的……”
　　艾莉只是凝视着带血的短剑，轻声说了一句：“走开。”
　　她举起短剑，朝向了自己。
　　许扬目光微微一凝，快步走向艾莉，夺下短剑：“住手。”
　　“……还给我！”艾莉说。
　　许扬摇了摇头，淡声说：“离开迷宫。”
　　他必须将艾莉带出迷宫，完成任务。
　　艾莉用力摇头：“我不走……弥诺陶已经死去，不会再有无辜的人蒙难，我身为公主的责任……已经尽了。”
　　她情绪低落地垂下脑袋，又抬手抹了抹不断溢出的眼泪。
　　许扬有些语塞。
　　他们的对话之中，他早已听出，奥克斯和艾莉之间纠葛颇深，延续了十年。
　　他的确找不到任何理由，劝她暂缓悲痛，离开迷宫。
　　那——就只能打晕了吧。
　　“也许，未必，”殷迟低沉略带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事情并没有结束。”
　　下一秒，神庙里的玩家，面色不约而同地一白。
　　他们眼前共同浮现出一行系统提示：
　　【玩家许朝暮、方诚、殷迟、齐晓风解开迷宫底层的禁制，获得奖励积分：50分。】
　　【副本升级，进入第二阶段：迷宫中的深渊。】
　　【请各位玩家自行注意生命安全。】
　　第二阶段？
　　许扬心下一凛。
　　片刻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粘腻的异响。
　　仿佛什么湿润，冰冷，庞大的东西，蠕动着，蠕动着。
　　从遥远的地底，缓慢地苏醒。
　　蠕动着，接近。
　　他迅速转过身，目光牢牢锁定之前那堆白骨所在的位置，神情冰冷入骨。
　　那是一个仍旧黑暗的角落。
　　细碎的信息，此时接连不断闪过他的脑海，串联成一片——
　　食草的牛头怪，迷宫中的人骨，不断被献祭的臣民，涌动而无害的荧绿泥沼……
　　许扬的双目微微闭起，又倏然睁开。
　　漆黑的瞳孔剧烈紧缩。
　　——糟糕了。
　　这座迷宫里的最终BOSS，并不是奥克斯。
　　许扬看向艾莉，快速说道：“现在，立刻跟我离开迷宫，否则，你的国家、你的臣民，没有任何人能幸免于难。”
　　岂止她执着的臣民。
　　许扬想起那片难以挣脱的绿泥，头脑一阵发胀。
　　那个东西附带着异能禁制，整个迷宫里的玩家，都未必能与它一战。
　　唯一能压制住它的人，也许只有长期被困于此的奥克斯。
　　而奥克斯，已经死于艾莉手中的短剑。
　　也许他刚才，应该设法阻止艾莉。
　　齐晓风飞快地找到一个合适的空间，手抚上去，确认道：“向上吗？”
　　许扬盯紧尚不知所措的艾莉，点了点头。
　　“我也要走！”
　　此时，一旁不敢作声的“方诚”忽然挤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艾莉的腿。
　　生死关头，他像一块牛皮糖，黏紧了最关键的任务NPC。
　　怎么也不撒手。
　　“你……你你你……”
　　艾莉瞪大眼，用尽了力气，居然也没法把他拽下来。
　　当务之急，还是赶紧离开最底层。
　　许扬蹙眉，果断道：“先离开。”
　　齐晓风用力点头，集中精神，开辟了一个向上的空间。
　　殷迟原本抱胸，懒懒斜靠在一旁，此时却是动作略微一顿。
　　犀利的眸光凝了凝，瞥向神色不明的方诚，微微一笑：
　　“你确定，不管他？”
　　“来不及了，”许扬淡声说，“你看着他吧。”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好吧。”殷迟直起身，抻了抻手指，迈步走近方诚。
　　劲瘦有力的腰线舒展开来，流畅紧实的手臂线条，隐隐积蓄着力量。
　　他没有任何更多余的动作。
　　不知怎么的，方诚仍是微微颤抖了一下。


第22章 神之注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齐晓风所打通的空间，来到一间封闭的石室。
　　室内黑暗，殷迟点燃了他的火把，照亮了整个空间。
　　走在最后的人，是垂头丧气的特修斯。
　　他的身体刚刚穿过空间，落在地面，齐晓风的脸色就瞬间白了一下。
　　仿佛遭受到了一记重击。
　　“怎么了？”许扬注意到他状态不对，询问道。
　　“我的能力使用得太频繁，大家还……有点重，”齐晓风讷讷地说，“精神力有些匮乏了。”
　　他刚刚还神采奕奕的样子，此刻面色开始发青，显然状态变得极差。
　　许扬看了看周遭封闭的环境，心里一悬，低声问：“还有多少次到极限？”
　　齐晓风挠头算了算：“短距离的话……大概，还能用三次。”
　　异能的使用，也有限制。
　　不能再把齐晓风的能力浪费在这样毫无目的的行进之中。
　　许扬微微蹙眉，思考其他对策。
　　只有找到出口的方向，行进才是有意义的。
　　“关于迷宫的出口，”殷迟仿佛知他所想，在许扬身后低声道，“还记得那面镜子投影出来的提示吗？”
　　许扬转过身，目光掠过他被火光映亮的深刻五官，沉吟片刻，默念着：
　　“‘我亲爱的公主，迷路之时，请您向着牛尾奔跑，不要受神的注视……’”
　　他见过的东西，很少会忘记。
　　殷迟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略微点头，喉咙深处低低嗯了一声。
　　“神？弥诺陶诺斯已经死了，迷宫里已经没有可以被称作神的存在。”艾莉坐在角落里，低头擦拭着短剑，轻声接过话。
　　方诚欲言又止地扭动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半神？”
　　艾莉身形略微一僵，捏紧了短剑，点了点头：“我……的确知道。”
　　方诚：“那……怎么还要来杀他？”
　　艾莉紧紧抿着嘴唇，不愿意说话。
　　“神，也分职级，也有善恶。”许扬却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淡声点明：“关于弥诺陶诺斯的身世，有很多种说法。最具体的一种，‘它’是米诺斯国王的妻子，与海神赠予的公牛偷情结合，所诞下的不伦之物。”
　　私生子，人与牛结合的怪物……
　　在等级观念强的人心中，卑贱，即是原罪。
　　所以死去的人，是迷宫中的奥克斯，而不是端坐在皇宫里，四处搜集人形祭品的国王。
　　齐晓风双眼瞪得不能再大，半晌才长长“哦”了一声：“难怪这副本的名字叫‘禁忌之子’，这下一切都通了。”
　　“我、我无法阻止我的父亲……”艾莉脸色变了又变，出声道：“他、他虽然是个禁忌之人，也一直以奴隶的身份面对世人，却也曾为王国杀伐征战，保护了臣民，立下不少战功……”
　　她自己说着说着，又是情绪低落地垂下了脑袋。
　　斯人已逝。
　　再多提及，也只能是怀念。
　　不知何故，许扬心中泛出一丝淡淡的怜悯。
　　他果断地摇了摇头，排除掉这种情绪，继续推进思考：
　　“半神已死，我们不可能再受‘神的注视’，现在的问题在于，‘牛尾的方向’究竟在哪里？这个出口，很可能就在“牛尾”。”
　　“牛尾……等等！”齐晓风双目亮了，“那个boss倒下的时候，尸体是趴着还是躺着的？你们还记得吗？”
　　“……”许扬说，“是站着死的。”
　　大概是被艾莉的短剑直接命中了要害，没有倒下，就死亡了。
　　“背朝哪里？”齐晓风激动道。
　　“一个空旷的墙角。”曾经的白骨堆。
　　“那么、那里就是牛尾啊，奥克斯是牛头人，他背后不就是牛尾么？我们快想办法回去！”齐晓风急道。
　　“……”许扬顿了顿，张口欲言，最后却是闭上了嘴。
　　殷迟一直旁观着两人的一问一答，终于忍俊不禁道：“那个地方，是新boss的出生点。”
　　现在回去，不是找死么？
　　况且，系统曾经提示，他们解开了“迷宫底层的禁制”。
　　新boss既然是被压制于地底，它出现的地方怎么会是出口……
　　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齐晓风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丧气地背对着众人。
　　许扬回味了一下齐晓风的猜测。
　　虽然简单，直接，但似乎的确与真相有那么一丝关联。
　　【亲爱的公主，迷路之时，请您向着牛尾奔跑，不要受神的注视……】
　　“牛尾……神的注视……”
　　他低声重复着，细微的线索相继闪过他脑海。
　　许扬心底隐隐浮现出三个猜想。
　　第一个猜想，正如齐晓风所言，奥克斯是神话中的牛头怪，那么在他死亡之时，牛尾便永远地朝向了他尸体背对的方向，出口就在迷宫底部，二阶boss的诞生之所。
　　第二个猜想，底层神庙的女神像，也算是被奥克斯赋予了意义的“神”之一，她所注视的一切，将永远属于迷宫，出口只能在她身后，而那里也许隐藏着他们尚未发现的“牛尾”的线索。
　　第三个猜想……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物品栏。
　　片刻后，薄薄的嘴角勾起。
　　物品名称：[弥诺陶诺斯之面（唯一）]
　　物品功能：世人的混乱、不安与迷茫，皆在我所注视之下。
　　物品说明：请不要歧视一头有神格的牛！
　　“我找到一个办法了。”许扬淡声说。
　　“什么办法？”方诚急不可耐地问。
　　许扬研判地打量他一眼，才忽然想起，他没有见过戴上口罩的自己，并不记得眼前是他骗过的人……
　　所以神情里没有丝毫歉疚之色。
　　“不能告诉你。”许扬勾了勾唇角，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你……”方诚语塞。
　　许扬取出面具，试探性地戴上。
　　——没有发生任何事。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奥克斯身上那夸张的青铜厚壁，凭空出现，然后覆盖住他全身。
　　他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
　　看来这面具，还认主。
　　方诚黏着面具的目光紧缩片刻，喉结蠕动一下，难以抑制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渴望。
　　“跟我一起走进那扇门。”许扬偏过头，看向殷迟，细碎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殷迟原本懒懒靠在墙边，此时对上青年晶亮的黑眸，犀利的目光顿时变得分外柔和。
　　“好。”
　　他站直了身躯，走上前，朝着戴着面具的许扬，伸出一只手来。
　　掌心有熟悉的薄茧。
　　许扬几不可察地顿了片刻，目光掠过他掌心，轻轻拉住他的手，然后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向身后的门。
　　清瘦的身形一直倒着走，直至两只脚都跨出了门。
　　殷迟并没有跟得很近，他松松握住他的手，留在另一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门，许扬停住脚步，再次查看橄榄枝地图。
　　果然，自己这一走，地图上的红点并没有来到本应与这片叶子相邻的另一片叶子上。
　　而是从最底层的叶子，直接来到了倒数第二层。
　　他毫无因由地向上了一层。
　　——只能是面具带着他，正向上移动。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个方向，最终将指向出口。
　　正如他心中所推测，面具一开始放在了迷宫底层的神庙，正面朝着最上方。
　　那么在它之上，整座迷宫的任意一个角落，任意一个通道，都不可能再指向出口。
　　因为，[弥诺陶诺斯之面]所注视的一切，皆是世人的混乱、不安与迷茫。
　　迷宫的出口永远处在面具的背面——也就是牛尾的方向。
　　周围的几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齐晓风：“怎么戴上个面具，就忽然拉起手来了？”
　　许扬瞟他一眼，懒得理会他的调侃：“现在开始，跟着我走，我们出迷宫。”
　　“好。”殷迟嗓音低沉，目光始终未曾离开他。
　　许扬略微垂下眼睫，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轻轻松开他的手。
　　殷迟挑了挑眉。
　　一行人尽量加快了速度，照着这个方法，接连穿越了几道门，逐渐向上走。
　　许扬一直密切注意着手中的橄榄枝地图。
　　他们已经走到距离橄榄枝顶端的三分之二处。
　　出口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