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这样一幅画做装饰,毫无意义,也不美观。
稚嫩的童声一直没有停止,大概是从哪个隐蔽的音响设备中传出来的,小苍兰微微垂着头,睫毛不住抖动。
背对着他们坐在沙发上的人突然咳嗽一声,凯撒听得出来,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站起来,穿一身猩红的长袍,白金色的软底便鞋,慢慢走到凯撒与小苍兰面前,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游移,问:“你们俩,谁是圣子?”
凯撒说:“我是圣子。”
他颤颤巍巍地戴上眼镜,仔仔细细地看凯撒,灯慢慢变亮了,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色,而是泛着冷光的惨白,凯撒偏着头看他,与那双眼睛对视,却什么也看不出,皱纹,老年斑,浑浊的眼球与红血丝,他不知道这个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对方头上戴着的帽子微微反光,那是上面绣着的金丝线,帽子前面是尖角盾形,后面坠着穗带,软软地垂下去,落在他肩膀上。
凯撒盯着那帽子看了一会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教皇。”
“你怎么知道我是教皇?”他抓着凯撒的手,嘴角的赘肉抖动着,眼睛里满是殷切的光,像看着自己十世单传的亲孙子。
“因为你的帽子是主冠帽,只有教皇才能戴,我可以采集自己看到的图像然后进行搜索。”凯撒说。
“只是这样吗?”他没有死心,“我叫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八世。”
“我搜不到教皇弗朗索瓦八世相关的信息。”
弗朗索瓦放开了凯撒的手,那些殷切的希望转瞬即逝。
有人推门进来,最后一个将门反锁,最前面的那个走到房间尽头,打开抽屉,抽出一柄透明的尖刀,刀柄上泛着淡蓝光的触控板闪烁片刻,刀刃立刻涌上一股不详的红色,照亮了他长袍上的暗纹。
“躺在上面。”弗朗索瓦指着桌子。
凯撒向前走,小苍兰突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凯撒回头看他,笑嘻嘻地安慰,“没关系。”
他挣开了小苍兰的手,走上前躺好,双手平方在身体两侧,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弗朗索瓦坐在他对面,持刀的男人在他小腹上虚虚比划两下,突然猛地用力扎了进去!
凯撒额角青筋蹦起,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慢慢转头看向小苍兰,不出声道:“嘘。”
那柄刀不断往下切,凯撒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刀,至少比制作自己皮肤的材料要好上那么一些,他觉得很疼很疼。
他是有感觉的。
腹腔被打开,弗朗索瓦站起来,凑近了看。
没有血与肉,里面是闪烁着钴蓝色光芒的电路板与层层叠叠的线。
弗朗索瓦不敢相信,过了半晌,他伸出一根枯树枝似的手指,定定地指着凯撒的胸口,“把这里也切开!”
小苍兰的瞳孔又开始扩散,他不敢去看凯撒,但是他听得到凯撒压抑的痛呼,很轻,被压在喉咙里,一下又一下,让他的心脏也跟着钝痛。
凯撒是第一个握住他手的人。
穿长袍的男人没办法切开凯撒的胸口,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也只是在他白皙的胸膛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那压痕转瞬即逝,像被风吹走的雪花。
弗朗索瓦感到挫败,他喘着粗气坐在沙发上,似乎一时之间拿不准该怎么办,过了会儿,他看见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一边的小苍兰,指着他道:“过来。”
“找他干什么?你要找的不是圣子吗?他是圣灵。”凯撒终于说话了,声音颤抖,小苍兰知道,他是因为太疼了。
弗朗索瓦没有回答他,小苍兰听话地走过来,躺在了凯撒身边,小苍兰觉得这张宽大的桌子像个停尸板,但离凯撒这么近,他还是感到了一点安心。
持刀的男人脱掉他的衣服,拿刀在他胸口比量片刻,眼看着就要切下去,凯撒突然起身,一只手压在小苍兰身边护着他,呲啦一声,刀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他没当一回事。
“你们是想看我胸腔里的构造吗?”凯撒说:“不用这么暴力,可以打开的,有按钮,而且就算你把他切开也没用,我和他不是一个型号,里面的构造有差异。”
“那是——那是人造的按钮。”弗朗索瓦仍然喘着粗气,像快要犯心脏病似的,“肮脏的东西,渎神的东西!”
“但是你用外力没办法破坏我胸口的材料。”凯撒指着自己说:“我是军用的,知道造我花了多少钱吗?和你藏在家里抱着睡觉亲嘴的那些破烂儿可不一样。”
“你不是军用的,我也没在家里藏什么破烂抱着睡觉!”弗朗索瓦冲他吼,啵地一声,假牙弹出来,在地上跳了两下,他瘪着嘴,触电了似的抖动着脸上松弛的肉,过了半晌,他说:“那个按钮在哪?”
凯撒躺好,左手伸到自己耳后,用无名指轻轻按压了大概五秒,眼球上起了一层白白的雾,本来一直微微上扬的嘴角开始变得水平,失去了生气的他看上去和商场里做工粗糙的假人的神情很像,他们木着一张脸,站在柜台里搔首弄姿,嘴角往下耷拉。
他的身体正中间开启了一条细细的逢,缝逐渐变大,像两扇窄窄的小门,往上升,再分开,于是他身体的内部构造全部被暴露出来,电路板,电线,半透明的处理器里无数个星星点点的浅蓝色光粒在漂浮,胸口处是一个不透明的人造心脏,闪亮的金色,泛着金属的光泽,看上去怪异又厚重,正在缓缓跳动,像一个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像是一个人哭泣时耸动的肩膀。
弗朗索瓦看着那金属的心脏,流下了一行浑浊的老泪。
“啊——啊——!”他痛哭流涕,疯了似的吼。凯撒身上窄窄的小门又合了回去,眼睛里雾蒙蒙的白色消失,平静地躺在原地,小苍兰吓得抓紧了他的手,他也用力回握。
“不要怕。”凯撒戏谑地说:“不要试图去理解人类,永远,他们会随时发疯,随时死,而我们不会,永远。”
穿长袍的男人把刀放回原地,将他们带出房间,顺着来时的电梯进入了-7层,这里潮湿而阴暗,与上面的一切格格不入,门关上,一丝光也没有,凯撒坐在原地只片刻,就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小苍兰吓了一跳,赶紧摸索着去抓他的手,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切到里面的线了,可能行动功能会受影响,没事儿,会修好的。”
小苍兰吓得不住点头,伸手去摸他肚子上的伤口,凯撒闷哼一声,“疼疼疼,轻点儿。”
“对不起!”小苍兰赶紧缩回了手。
“真奇怪啊,为什么要让我们感受到疼呢?”凯撒靠在他怀里,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作为武器,难道不是越迟钝越好吗?”
“可能是想提高我们的反应速度……之类的吧。”小苍兰说:“我也不懂。”
“那为什么要解剖我呢?”凯撒好像在自言自语。
小苍兰艰难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应该是想知道我的构造,再造一些像我这样的圣子,拿去打仗吧。”凯撒自问自答,“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用你吗?”
“为什么?”
“因为你太爱哭了。”凯撒伸手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满手湿漉漉的眼泪。
小苍兰屏住呼吸,赶紧擦掉了眼泪,窘迫又羞愧,他也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被设定成这样,为什么所有的共生体不能都像凯撒一样勇敢呢?
“如果我们一直被关在这里会怎么样?”凯撒说:“想想也挺好的,我可以搜很多故事给你讲,我的搜索功能还挺先进,你知道oilbell吗?今天先给你讲一个他写的故事吧,从前有个专门制作粒子加速炮的工人,他的生活单调又乏味,有一天,工人在街上捡到了一只电子猫,这只猫有九条尾巴,每条尾巴都可以弹射出来,把人勒死,工人决定把猫带回家去,好好清洗一番,带去拍卖,这样他就可以再也不用做粒子加速炮了,但是把猫带回去的第一天,猫就把他的老婆给勒死了,工人想,这样倒也不错。”
凯撒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讲完,紧闭的门就打开了,一个人被扔进来,嘭地一声摔在地上,小苍兰吓了一跳,和凯撒一起往地上看。躺在地上的是个女孩子,头发短短的,被染成很漂亮的宝蓝色,鼻青脸肿,闪闪发光的紫色短裙被扯坏了,上面的通电玻璃管一闪一闪,那个由玻璃管组成的love坏了一半,只剩下ve两个字母,发出粉红色的亮光。
那女孩子咳嗽几声,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开始对着尚未关紧的门破口大骂,小苍兰从未听过这么多脏话,根本理解不过来,一时间大脑几乎当机,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凯撒赶紧捂着小苍兰的耳朵,小苍兰只看见她的嘴动来动去,大概过了五分钟才停下。凯撒警惕地看她,她转过来瞪着凯撒,“干嘛?看什么看?”
凯撒问:“看你长得好看呗,你在骂谁呢?”
“骂那个死贱人。”她勉强坐起来,靠着墙,“早晚会遭报应。”
凯撒觉得她精神状况不稳定,不适合聊天,小苍兰还沉浸在刚刚的脏话带来的冲击里无法自拔。那女孩子见自己的话没人理会,在黑暗里坐了会儿也觉得烦了,开始向他们搭话,“你们也是因为想走了才被关起来的吗?”
“我们吗?”凯撒无所谓道:“我们不想走。”
“为什么不想走啊!”她猛喘几口气,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反正我是一定要走的,这儿太烂了,我要去2区,2区很好。”
她脸上有一点向往神色,更多的是迷茫,“其实我也不知道2区好不好,但肯定会比这儿好的吧?”
凯撒和小苍兰都不理解她的话,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的命运就是接受,永远不能主动伤害人类,永远不能违背人类的命令,唯有不断接受,一直到他们报废,不能再被使用。
“我会自由的。”那女孩儿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会自由的。”
“自由是什么意思?”小苍兰问。
“自由就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抬高了声音,“这有什么不懂的?”
“我确实不是很懂。”小苍兰说。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
大概过了十二个小时,门被打开,有人要带走凯撒,小苍兰紧紧抓着凯撒的手不让他离开,这是他能做出的唯一的反抗。
“没有关系。”凯撒安慰他,“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保证。”
“他们会伤害你。”小苍兰说到第三个字就开始哽咽,他强忍着,“我不想他们伤害你,我和你的构造是差不多的,让我去吧。”
“但我会被修好的。”
“如果我们一直被关在这里呢?我们是不自由的。”小苍兰用了他新学到的词,“我们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找不到人来修你。”
“我很强。”凯撒那张漂亮脸蛋上浮起了笑容,痞痞的,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反正比你强,我才不会掉眼泪呢。”
“不过话说回来。”凯撒捏着他的下巴,凑近了看他的眼睛,“为什么你会哭?你有腺体?”
小苍兰与他挨的近了,有些紧张地舔舔嘴唇,回答他:“你也有腺体,可能就是一个类似——类似表达情感的功能吧。”
“这玩意儿给我没用。”凯撒松了手,在他头上胡乱揉了两把,“等我回来。”
第3章
门被关上,小苍兰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他不知道今天凯撒还会受到怎样的虐待,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活着回来找自己。
“你放心吧,不会出人命的。”睡了将近十小时的女孩儿在伸懒腰,含含糊糊道:“顶多揍一顿,这里男孩儿很少,他们舍不得随便弄死。”
小苍兰沉默着,没有听进去她的话,他的思维现在很混乱,凯撒受到伤害时痛苦的眼神挥之不去,自由两个字又在他心里不断闪现,他迷乱地想,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事情真的被允许吗?这两个字完全颠覆了小苍兰的世界观。
“还没问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呀?”女孩儿契而不舍地向他搭话。
“我叫小苍兰。”
“真名!谁问你艺名了?我还叫小百合呢。”她说:“那行吧,我先说,我叫雷果,从沦陷区来的,我自己逃出来的,厉害吧?”
雷果等着小苍兰的夸奖,却什么也没等到,小苍兰不知道沦陷区是什么样儿的,也不知道从那里逃出来是何等困难的事情。
“你没见过沦陷区啊?你是哪儿出生的?”
小苍兰不愿意再去想凯撒此刻所受的折磨,只好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我是在三区的地下工厂出生的,后来被送去军需用品仓库。”
“去看大门儿吗?”
“不是,被送去储藏。”小苍兰说:“我是机器人,军用的,后来没有战争发生,我就被送走储藏了。”
雷果尖叫一声,“机器人!”
她扑过来摸小苍兰的脸,一边摸一边说:“真的假的?!”
“真的。”
雷果惊讶极了,抓着他的耳朵轻轻地拽,“你是机!器!人!怎么可能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像人的机器人,我靠,你是被这里买过来做那个的吗?”
“哪个?”
“就是陪别人睡觉!”
“不是,我不需要睡眠。”小苍兰答非所问,“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一直在伤害凯撒,凯撒也是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