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跑出来?”老女人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那里据说待遇很不错啊。”
“我们是被骗进去的,没有钱,还经常挨打,实在受不了就……就偷着跑出来了。”
女人们不笑了,彼此看看,又去看这两个狼狈的少年,小苍兰的头发一直在往下滴水,落在不是很干净的地面上,滴滴答答的,像是一个被调快了的计时器。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小苍兰知道厄箴要带着人进来了,他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把嘴唇抿的紧紧的,突然,他下了决心似的,看着地面说:“我们现在就走,对不起。”
他还是不想因为自己连累无辜的人。
“莉塔,带他们上楼去。”老女人不笑了,也不捏着嗓子说话了,听起来完全就是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带着两个人上了楼,另外一个胖墩墩的女人赶紧把楼梯和地板都擦干净,老女人回到吧台坐着喝酒,剩下的人也都回到刚才的位置上,心照不宣似的继续交谈。
门再次被推开,咣当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几个穿西装的男人闯进来,老女人露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嘴边的法令纹被深深地牵动了。
“咦,是客人吗?”她问:“快过来坐,要喝点儿什么吗?”
有人起身拉着厄箴往沙发上坐,厄箴一甩手躲开了,脸上露出不屑隐藏的厌恶。
“有没有看见两个男的?”他拿手比划着,“大概都这么高,看着年纪不大,一个穿西装,一个穿白袍。”
“穿白袍的没看见,穿西装的倒是有五个。”老女人叽叽嘎嘎地笑起来,厄箴后退一步,转身要走。
楼上传来嘭地一声响,好像有谁掉在了地上,厄箴停了脚步,狐疑地向上看,老女人没有说话,随他看,过了片刻,厄箴问:“楼上有人?”
“是客人啊,客人。”老女人慢吞吞地解释,细细的弯眉夸张地往上挑,“这个倒不是不能看,如果和客人商量商量,搞不好加钱也是可以看的。”
厄箴厌恶地往后退一步,黑着脸带人离开了。
等了会儿,没人回来,她就上了楼,小苍兰正勉强把凯撒重新搬回床上去,刚才的一声响就是凯撒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的,他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是死了吗?”老女人掐着腰,在床边走来走去,一双大脚踩着红色高跟鞋,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真死了可就难办了……”
“他没死,就是太累了。”小苍兰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解释,“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
“为什么不脱衣服?”老女人指着床,又想到什么似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我可不是为了看他的身体什么的,他这是受伤了?要处理一下吗?”
“他没有受伤。”小苍兰护着凯撒,“就是太累了,谢谢你,叔叔。”
老女人目眦尽裂,瞳孔几乎要缩成一个小点儿,她伸出两只手在空中乱挥,莉塔赶紧过来拦着她。
“我不是——男的——!”她冲小苍兰吼,吐沫星子都飞出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苍兰吓得后退一步,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没礼貌!”她气喘吁吁地正了正自己的发型,“老娘明天就把你扔出去。”
她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双手交叉放在胸口,生硬地说:“愿上帝保佑”。
莉塔扔给小苍兰一条毛巾,对他解释,“别往心里去,我们老板就是不喜欢别人说她谁男的。”
“那她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里面是女的,外面是男的。”
小苍兰居然很快就懂了,他觉得老板和自己很像,自己的心是肉做的,骨肉却是钢铁做的。
夜深了,莉塔给他们端了两碗面,小苍兰谢过她,在她离开之后把面倒进了马桶里。
“凯撒。”他躺在凯撒身边,轻声说:“我们以后会去哪里呢?”
凯撒自检出来的结果非常糟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他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死亡只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不用急着去死,也不用那么害怕。
“你想过去哪儿吗?”凯撒说:“我也不太清楚。”
“我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去沦陷区吗?不行,就算是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如果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话,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其实这里的人很好,你可以问问她们的意见,也不要太害怕人类,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伤害你。”
两个人都换了衣服,是非常普通的灰色长衣长裤,上面写了几个看不清的字母,也许是因为洗了太多次被洗掉了,衣服上发出很好闻的香气,小苍兰蜷缩在凯撒怀里,像一个小小的婴儿。
“我会找人来修好你的。”小苍兰对他保证。
“只有制造我的人才能修好我,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回到军队去,但是我们不能回去。”凯撒拿手在他半干的头发上轻轻抚摸,“我们从白鹭广场离开了,逃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出了大问题,这个大问题甚至会波及到所有人工智能,所以我们唯一的下场就是被销毁。”
“……是有人一直在伤害你所以我们才会逃跑的!”
“但是如果到了战场上我们也会被推出去送死,这不是伤害吗,只不过是直接和间接的区别而已,就算我们到时候依然会执行命令,但是你觉得他们还会放心地使用我们吗?”
小苍兰无话可说了。
“别这么忧郁,我们来说点儿别的吧,你猜雷果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以为她会和我们一起走的。”
“别傻,一起走只会一起被抓。”凯撒闭上了眼睛,“希望她能过得好吧。”
他不再说话,小苍兰倒在他的怀里,一会儿在他脸上摸摸,一会儿在他胸口摸摸,凯撒干脆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他的心脏砰砰地跳动,小苍兰知道里面是即将枯竭的动力源,总有一天凯撒的动力会全部流失,然后他就像人一样死去,不会再发出声音安慰自己,也不会再伸出双臂保护自己。
他拿开自己的手,将耳朵贴在凯撒的胸前,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再动了。
……
“啊——不要要不要不要——啊——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扑满歪在沙发上拿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唱歌,怀里抱着的女人扭来扭去,将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放。空气中飘着半裸的人偶,小小的一个,蓝色的头发卷卷的,一跳一跳,抱着酒瓶,四处添酒。
“扑满!”有人叫他。
扑满迷茫地抬头看,到处都是人,昨天发了钱,大家约好了今天中午出来玩儿,衣服都来不及换,到处都是一样的军装制服,在五颜六色的灯下晃的乱糟糟一片,他分不清声音从哪里来。
“扑满,你屁股亮了。”
哄堂大笑,扑满眯着眼睛往屁股上摸,确实有东西一闪一闪的,他把那东西掏出来,猛地往墙上一摔,又灌了一大口酒。
所有人都喝的醉醺醺,扑满躺在沙发上四处乱摸,没办法保持平衡,只感觉自己在半空中飘,他笑了起来,灰蒙蒙的义眼看起来更加浑浊了——大家都说自从饭三年前他被人砍爆了眼球后就有点精神不正常。
过了会儿,他摸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扑满躲开了,那个冷硬的东西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死死抵着他的脸,扑满坐起来,刚要发作,突然看清楚自己眼前是一把枪。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五颜六色的灯熄灭了,大灯亮起来,墙壁上不断搔首弄姿的裸女图像也变成了复古风格的游戏画面,城市里一个一个小人大张着嘴逃跑,身后的恐龙紧追不放,踩碎了建筑,不住仰着头喷火。
扑满醒了酒,猛地咽了下唾沫,他拨开枪口,有些紧张道:“副队。”
城河让女人们出去,单手拎着枪,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调整视距的触控板。
“通讯器呢?”城河问他。
扑满指了指墙角,通讯器已经不闪了。
“非休息时间擅离职守,扣两个月津贴,你们全部。”城河往门口走。
还坐着的人没一个反应过来的,城河停下脚步,突然转过来,对着窗户开了一枪,轰地一声响,玻璃碎了。
“操你们妈的,醒了吗?”他吼,“醒了就赶紧走!”
众人狼狈起身,赶紧穿好了衣服跟上,扑满走在最前面,灰蒙蒙的义眼一直在打转,城河看着他,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对着他的眉心。
“扑满,玻璃你来赔。”
军方的飞行器是不反光的黑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图案,里面脏兮兮的,好在这会儿夕阳很美,看不出那些座套有多脏,城河坐在最前面,抱老婆似的抱自己的枪,半睁着眼皮,眼神涣散。
有人受不了这种氛围,开口打破了沉默,“副队,有任务吗?”
城河笑了一下,挺温和地说:“没任务,叫他们回去吃晚饭呢,清水炖你,你他妈洗澡了吗?”
说话的人被旁边的好几个人一起捅了肋骨,他闷哼一声,赶紧闭了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扑满在后面看着他,眼睛里既不屑又忌惮。
就这么捱到了目的地,一行人被城河带着回了会议室,林克在里面坐着,背后的墙是半透明的电子版,上面显示着1至9区的地图,以颜色来显示温度与自然环境的好坏,9区是绿色,最安全的颜色,3区就是他们所在的区,蓝色,组成9区的虚线轻轻地闪烁,已经闪烁了十几年,鲜少有间断,这是淅淅沥沥很少停歇的小雨。乱流集中在区域的交界或者边缘,军方重点监视的飞行器的航线显示为金色,细细的一条一条,交织在9区上空。
左上角有个小小的动物头一直在闪烁,红色,林克在上面画了个圈,城河看了看,与众人一起依次落座了。
林克没有寒暄,开门见山道:“过几天要去一趟沦陷区。”
众人面面相觑。
“委员会觉得那里有未被开采的油田,我们去实地考察标记。”
“报告。”城河举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林克顿了顿,轻声道:“说。”
“我觉得太危险了,完全是在送死。”城河和林克关系很铁,但他一向说话都这么直来直去的,也只有他敢这么说,“去过沦陷区的小队太多了,活着回来的只有不到百分之八十,没被开采的油田确实很宝贵,但我们回不来死了也是白死。”
科技水平虽然不断上升,但是因为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与偶尔爆发的战争,一些关乎未来生存的重要项目却几乎停摆,人类可以用随处可见的薄薄的触控板控制玻璃上逼真的花纹与景观,却对即将枯竭的资源无能为力。
“你说的对,但是我们这次不会白白送死。”林克手指在桌面上轻触几下,退出了地图,调出一份档案来,凯撒的三维投影呈半透明状,一张雌雄莫辨的少年的脸微微扬着。
“有共生体。”
下面一片哗然,扑满的眼球转的更快了,他问:“共生体不是早就不用了吗?”
“当初的计划共产出了一千个共生体,无法修复的有七百二十三个,剩下二百七十五个正在修复中,还有两个——”他又调出了小苍兰的全息图像,“在3区的军需仓库里,可以随时用。”
第6章
半小时后,会开完了,天也黑了,士兵们从房间里走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着抽烟,有人问:“共生体不是挺贵吗?咱们执行的又不是什么大任务,危险是危险点儿,也不至于用共生体吧?”
“队长不是跟着咱们去吗?”有人回答他:“咱们死一个两个没人在意,大不了给家里赔点钱,队长受了伤,上边儿不好交代。”
“胡扯吧。”最开始说话的那个语气也有些不确定,“队长真是……真是那个谁他弟弟?”
“我觉得也是胡扯,他要真那么大来头,还和咱们一块儿瞎混什么啊,早就去1区了。”
林克带着城河抄近路去军营后门,路过的时候正听见这些对话,城河往下看,嗤笑一声,林克停也没停,“你笑什么呢?”
下面瞬间安静了,林克跟上他,说:“我笑你怎么总是被人议论,挺有话题度,长得帅就是招人嫉妒。”
两个人上了电梯,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这里是上将的办公室。
林克敲了敲门,杜坦把门打开了,这是个非常随和的上级,看上去不像军人,倒像是个好脾气的学者,长脸,戴眼镜,嘴角两边两道浅浅的皱纹,胡子总是刮得很干净。
“你们请随意坐。”他一抬手,“这里太乱了,最近工作太忙,没什么时间收拾。”
和别人不一样,杜坦到现在还保留着一个非常特殊的习惯——用纸办公,他有很多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平时也不喜欢用电子产品,是个非常古板老派的人,很多人都说他曾经被家里的家用机器人拿拖把撞伤过腰,从那以后他就觉得它们都不靠谱,从而对一切电子产品敬而远之,。
“开过会了?”杜坦问林克。
“是的,杜上将。”林克说。
“其实这次你们的任务不只是探查油田。”杜坦停顿片刻,“如果有自由军的线索,你们一定不要忽略,找到源头,全部清理干净。”
“自由军?”城河有些惊讶,“不是很久都没动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