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丛音的头垂得更低了,商别云倒是回过头来,在洄娘的脸上细细地看着:“形状好像差不多,不知道疤痕结起来之后会怎么样。”
洄娘高高兴兴的:“形状差不多就行,反正也没有人仔细看过我的脸,有点小差别不要紧。淼淼给我上药吧。”
淼淼答应了一声,将铁盒提到了门外,回来后从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青花的小瓷瓶与一个玉碟,从瓷瓶中倒出些药粉在玉碟上,又取了一个小巧的刷子,将药粉轻柔地涂在洄娘脸上。
洄娘缩着脖子去抓淼淼的手:“疼疼疼,好淼淼,再轻点嘛。”
淼淼放下刷子,从衣襟里掏出一颗麦糖塞在洄娘嘴里:“姑娘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洄娘含着糖就不闹了,坐在椅子上两只脚晃来晃去的,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淼淼继续将药粉细细地在洄娘的伤口上涂着,第一遍药粉全跟脸上的血肉融到了一起,刷子也被血浸满了。淼淼换了一把刷子上第二遍药,这时刷子上的血迹已经很少了。淼淼还是又换了一把刷子,上第三遍。之后又取出一个精巧的银镊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商别云看着她俩撇了撇嘴。闲着也是闲着,他去翻画筒里的画,挨个展开看:“有没有画废了不想要的,让我顺两幅走。”
洄娘拍着桌子就要回头骂人,被淼淼瞪了一眼,没能成功,还被捏住了脸,只能含混骂道:“呸,堂堂大男人,老黑我一个小姑娘的东西,好不要碾。”
商别云全当听不见,挑了两幅画得极好的大写意山水,拿着走到丛音身边,扔在了她怀里:“走的时候记得带着。抱好别弄脏。”
丛音仍是那副不敢抬头的样子,两只胳膊却把那画死死抱紧了。
洄娘见这主仆二人滚刀肉一般油盐不进,不顾淼淼还给她上着药,从椅子上直蹦下来冲到商别云脸前:“来了先毁了我一幅画,答应赔我的金簪还没到手呢,连吃带拿的,还真是来我这里打秋风不成!”
商别云见她脸上的药粉直往下掉,生怕粘到身上,唬得往后退。洄娘见状更来了兴致,追着把脸往他身上蹭。两个大人在房间里上蹿下跳玩得热闹,两个孩子,一个抱着画不敢作声,一个从刚才开始便呆呆站着,不知在想什么。淼淼看着眼前这一幕,摇摇头叹口气收拾桌子。
丛音不敢招惹洄娘,可眼看着洄娘已经揪住了商别云的领子,带着满脸的药粉就要往他胸膛上蹭,丛音忍了几忍,没忍住:“姑,姑娘!”
洄娘没好气:“你不出声我还没想起你来呢。把我画放下!”
丛音把画抱得更紧了,啪嗒啪嗒掉眼泪:“姑娘,爷说做这一行,要学会吊着别人胃口,都一年多没开张了,我们都喝了两天的粥了,那孩子,”一指程骄,“那孩子来了之后,还没吃过一顿正经饭呢。”
洄娘听了一愣,看了眼丛音,又回过头来狠瞪了商别云一眼,却把他的衣襟放开了,走到妆台边上,打开抽屉摔摔打打地翻了个东西出来,递给了丛音,嘴里不忘念叨:“白活了一大把岁数,怪道把两个孩子都饿得呆呆的,原来光吃白粥了。”
程骄一直没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来,听到这里才愣愣地想:“这么一说,确实是喝了两顿粥,拿白玉碗盛的,放的鱼肉比米多。”
正想着,洄娘走到他脸前头,也伸手递给他一份东西。程骄接过来,是一个小纸包,拆开来,是一包麦糖。
洄娘弯腰扯了扯他的脸:“少吃,胖。”
程骄捧着糖愣愣的,抬头看向洄娘,却像是突然见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通身一震,手里的糖便撒了出来,零星几颗滚到了商别云脚边。
洄娘倒是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对商别云道:“他光是尾巴有残疾吗?这里没问题吧?”指指自己脑袋,又看向程骄,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露出一丝同情来。
程骄却完全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洄娘的脸。半柱香前,那张脸上还是血肉模糊的一片,而现在那处可怖的伤口,已经变成了沟壑的褐色疤痕,蜿蜒密布在洄娘整张右脸上,从眼角直到嘴角。虽不再血腥,却平添了一份令人胆寒的诡异。
程骄却顾不上害怕。他只知道这样的伤口,便是半月,怕也很难愈合成这样子。
镊子,淼淼拿出来的那个银镊子,是……用来揭去伤口愈合的死皮的吗?程骄忍不住看向妆台,目光落在那个青花瓷的药瓶上。
“别看了,不是什么灵药,就是普通的金创。”商别云走过来,手按在程骄头上,将他的头转了回来。
“傻倒是不傻,就是有点呆。对咱们的事一概都不清楚,所以才一惊一乍的,烦人得狠。”这句话是对洄娘说的。
洄娘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从刚才开始就呆呆的。也怪你,该教的也都交给人家啊。”
商别云无奈:“我昨天才捡回来的,哪来得及了。”说着便弯下身子,左手仍按着程骄的头顶,右手指着洄娘的脸:“不靠药,靠自己。像这样的伤,盏茶的功夫就能愈合结痂,别看现在疤这么深,等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连这疤都能全消下去,什么都看不到了。”
程骄愕然:“先生是说,所有的鲛人,都有这般自愈的能力?”
商别云点头:“至少我见过的,纯血鲛人,都是。”
程骄低头不语。丛音接过话来:“不怪你。我刚知道人的伤要拖那么长时间才好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呢。难为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商别云又道:“我琢磨过,我们一族一直生活在海中,在海中受伤流血,不说会引来敌人,就是光被海水泡着,疼也疼死了。伤口好得慢的,能活下来机会便少。所以一代代繁衍下来,才渐渐有了这种本事吧。”
可程骄仍不明白:“可即便不怕落下疤,为何……”说到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洄娘。
洄娘明了:“我没有姓氏,你便像他们一样叫我洄娘就行,或者直接叫我姑娘。”
程骄这才说下去:“为何……姑娘要像这般自毁容貌?”
商别云直起身来,淡漠道:“不然顶着她那张脸出门闲逛吗?怀璧其罪罢了。”
程骄又问:“戴面纱出门呢?”
商别云嗤笑:“你自己看看她,戴着面纱,犹抱琵琶,是不是更勾人了。”
程骄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会儿,默然片刻又问道:“我听说江湖上流传有易容奇术,为何去不学来?”
洄娘听到这里突然发火:“可别提了!又一个话本子看多的。我要不是因为信了话本子上说的什么易容之术,也不至于让那破老道骗走那么些钱!哪有这么多神神道道的东西,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程骄心中想道,这一屋子不都是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吗。却没敢说出来。
商别云耐心差不多耗尽了,催着出门:“行了行了,她的脸已经好了,该知道的也都告诉你了,再有什么问的就路上问,再晚怕是赶不上了。”
程骄还有一肚子问题,只好憋回去。丛音如获大赦一般抱着画跑出门去,洄娘将淼淼喊进来嘱咐了几句,三人一起出门。
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程骄突然想到些什么:“用刀在脸上划几道,也比这样全烫烂了,要少疼上些吧。”
洄娘走在他前面,闻言回头一脸天真不解:“可是光用刀划上几道不够的,还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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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去,丛音正站在巷口等着。巷口有个卖花的婆婆,正劝她买支花戴,丛音正极力推拒着。
婆婆听到动静看过来,见到洄娘正在关门,便笑了:“丑娘今天这么便早出门了?”
洄娘笑嘻嘻地走过去:“是,我哥哥来接我,有些事情要出门办。婆婆今天也好早。”
婆婆对着商别云行了一礼:“哦,原来是商先生来了。”商别云恭敬回礼。婆婆笑着递给洄娘一枝花,洄娘递给婆婆一枚铜板,将花簪在了右侧鬓角上。娇嫩的花朵衬着右脸颊上的可怖疤痕,显得格外怪异。
四人走出巷子一段距离之后,程骄看着走在最前面蹦蹦跳跳浑不在意,却被路上的行人如见鬼神,避如蛇蝎的洄娘,低声问道:“姑娘每次出门,都要这样吗?”
“是。”商别云答道。
又走出去一段,洄娘拉着丛音跑去了买首饰的小摊上,程骄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所有的鲛人都没有痛觉吗,或者痛觉很浅?”
商别云看着洄娘,她被卖首饰的小贩驱赶,气得站在摊子前面骂了两句,不一会儿看见了卖糖瓜的摊子,又好了,兴冲冲跑过去了。
商别云回答程骄:“鲛人生性敏感,以我对比过的鲛人与人来看,鲛人的五感更加发达,痛觉,应当是人类的数倍。”
洄娘买到了糖瓜,丛音蹭到了糖,笑得美滋滋的。洄娘回头朝商别云跟程骄招手,要将糖分给他们。商别云迈大了步子走了过去。程骄看了前方的三个人一会儿,也快走了两步,与他们凑到了一起,分到了很大的一块糖。
第10章
有洄娘在,就不可能像来的时候那样可以安静赶路了。她在家里憋了挺久,好不容易出趟门,像犯人遇到大赦一般,这里也想看看,那里也想买买。商别云不得不一次次把她从各种小摊子上拽回到路上来,丛音还跟一个嘲笑她的妇人吵了一架。饶是这样,洄娘还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这才心满意足,捧着糖吃着,蹦蹦跳跳赶路。
商别云有求于人,不敢催得狠了,怀里抱着一堆洄娘买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对丛音咬牙道:“提醒我这是最后一次求她办事。爷再也不要受这等子闲气了。”
丛音不光抱着两幅画,画上还摞了一堆首饰盒子,都是洄娘新买的,堆得快比她头高了。她一边侧着头艰难看路,一边回着商别云:“爷,你好好在家呆着挣钱,不往自己身上揽事儿,咱不是也求不着人嘛。”
商别云一听,深觉有理。自从捡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崽子之后,要么被吓,要么受气,就没消停过。
要不是为了他,自己至于受这种气?想到这里,他回头瞪了程骄一眼。
程骄身上也挂满了大包小包,正埋头走路,突然觉得头顶一凉,他抬头一看,商别云的眼刀子已经冷冷地瞥过去了。
莫名被瞪的程骄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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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间比来的时候花得更长。程骄一路记着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隐隐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了。可知道走到观澜街角的时候,他还是没想明白,商别云带着洄娘回到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酒馆门前熙熙攘攘,已经围满了人,碍于门口官兵腰间挂着的明晃晃的长刀,不敢凑得太近,在门口围了个圈子出来,窸窸窣窣小声议论着。
酒馆在这街上开得年头不短了,小二算是个熟面孔,传闻里又是那样骇人听闻的死法。人群中或许有真正为小二难过的,可更多的是面带兴奋,焦急着想要探听些独门消息出来,好回去向四邻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的。
商别云站在街角,远远地在人群之中扫了一眼,没见到早上时那几个渔民。渔民讨生活不易,需要赶早出海,不会耽误太长时间在看热闹上。
门口守着官兵,说明官府的人还在酒馆里面。幸好,没算来迟。只是守门的那两个官兵,早上却是见过自己的,有些麻烦。
商别云回头问洄娘:“你的域现在能撑多长时间?”
洄娘踮着脚,一门心思想看热闹,随口答道:“你说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吗?撑死半柱香吧。”
商别云不可置信,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你一把年纪活到龟肚子里去了?这些年来不但没有长进,反倒不如原来了?”
洄娘不乐意了:“那我这些年也没什么机会练啊,你还两把年纪三把年纪呢,不用我便算了,你自己上吧。”
商别云忙不迭拉住她:“半柱香就半柱香,大不了我快一点。来都来了,你总要看个热闹再走吧。”
洄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大老远跑过来又不是为了看热闹的,我是帮你的忙知道吧。”语气却藏不住,透着一股子难耐的兴奋,“你什么时候好?我随时可以结域。你们也都注意一下,尽量不要离开我身体一尺。”
丛音跟商别云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墙角,站到了洄娘身旁。程骄不明所以,被丛音拽了一把,让他把抱着的东西都放到一起,然后拉到了洄娘身前。程骄抬起眼便能看到她那被烧毁的右脸,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只好略回过头去看着商别云。
商别云站在洄娘左侧,又往酒馆的方向看了一眼,朝洄娘点了点头。
洄娘阖上了眼睛。
她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念着什么。可程骄努力去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商别云跟丛音神色肃然地站在两旁,程骄想问一问,却不好开口,正无所适从之间,突然感觉脚底传来一丝湿意,转瞬之间,那湿意便漫到了脚踝的位置。
正午的街面上,哪里来的这么深的水?程骄跳了一步,低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湿迹,仍是干干爽爽的青石砖面。
可水流的感觉却越发清晰,就这样片刻的功夫,便已经漫过他的腰间,直往胸口的方向漫过去了。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将他没顶。他又回到了那片黑暗的水底,四周看不到任何光亮,黑暗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等待着他,他颤抖着闭上眼睛,在水漫到他的下巴的时候,深深地吸进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