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澜的嘴上、下巴上、脸上、前襟上,都沾满了鲜血。他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猝不及防间与商别云四目相对,先是一愣,复又笑了,一边笑,眼泪一边坠下来。
“你怎么回事啊?”他自顾自地哭着,语气中有些埋怨,举起手来,给商别云看自己拿着的东西。
右手握着一把沾满了血的刀,左手上提着的,是一截血淋淋的、长长的断尾。
“你怎么回事啊!”他用手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可只是将脸上的血抹地更乱了。他像是一个赌着气的小孩子,一遍遍地抱怨着:“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它会长回来?为什么没告诉过我,它们都会长回来!”
商别云躺在床上,静静地流着血。除了身下,他身侧的衣襟也被利器割开了。暴露在空气中的肋腮上,血肉模糊,布满了刺伤、割伤、割皮、烫伤,甚至咬伤。饶是这样,各处伤口也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此时的商别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动,他只是用一种魏澜从没见过的眼神,看了魏澜一会儿,疲惫不堪一样,闭上了眼。
魏澜被那个闭眼的动作刺激到了,他双手撑在床边,好几下才把自己撑住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凑到商别云身前来,趴在他身侧,捋了捋他的头发:“你还是会回去的,对不对?”
他的身体散发着令人心惊的热,手指触到商别云的皮肤,几乎让人生出要被灼伤的错觉来。而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轻轻地,触着商别云的头发:“等这些伤都长好了,你就会回去的。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不过是被我拖住了。”
商别云紧紧闭着双眼,耳边是魏澜近乎耳语的声音。只听他轻笑了一声:“我费了好大功夫想将你留下,没想到全都是无用功。不过我不后悔,如果你不会愈合,你就可以留下来了,而那些伤也可以永远留在你身上,那该多好呀。”
“你走之前,记得杀了我。”他蜷在商别云身边小小的角落里,说完最后一句话,再没了动静。
商别云等了很久,慢慢睁开眼睛,向身侧看去。魏澜散发出来的热度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不知是死是活。
眼眶中袭来一阵热意,商别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忍耐着,可意识在心头与身体的剧痛之间苦苦支撑,最终崩散,化为了虚妄的烟尘。
不知过了多久,商别云被惊叫声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店家被他吓了一跳,可见他没死,也稍微放下心来,哆嗦着问他情况。
阳光从窗楞间射进来,商别云皱着眉头,伸手挡在了眼前。他看着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能动了,一骨碌坐起身来,向自己的肋间抹去。
摸到了疮痍遍布的一片片伤疤。
从那天起,他的肋腮被伤疤封住,长尾断后,再没长出。
茫茫海天之间,他成了没有归处的一个游魂。
认识淼淼之后,拜托她消去自己这段记忆的那天,淼淼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帮这个忙。她问他:“不恨吗?”
“恨。”商别云逗着淼淼养在笼中的一只小鸟,漫不经心地答道。
“既然恨,为什么要忘?”淼淼十分不解。
“等不恨了,就不必忘了。到那时候,再麻烦你让我想起来吧。”商别云将那只鸟抓在手心里,从笼中取了出来,抛向了天空,后来赔了淼淼十倍买这鸟的钱。
可是淼淼,没有等到那个时候。
“啪”的一声脆响,声音清脆好听,是淼淼坠在腰间的那枚坠子,自行碎了。坠子上雕着鸢尾花,跟洄娘身上的并蒂是一对。她比洄娘大了不少,先前独来独往惯了,因而说话总是冷冰冰的,不懂什么人情世故。不过这坠子却是在认识洄娘之后特意去换成一对的。想当年商别云将洄娘扔给她,让她帮着带孩子,淼淼对洄娘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漂亮,你来扮小姐。
随着坠子崩碎的那声脆响,商别云与季澄风同时睁开了眼睛。
此时淼淼的身体刚刚坠到地上,澜公子嫌恶地甩了甩手上的血,手指成刀,重新对准了洄娘。
“魏澜。”
澜公子的背一抖,停下了动作
商别云的嗓子嘶哑地不成样子:“魏澜,好久不见。”
澜公子松了手,洄娘的身体直坠下来,湛明眼疾手快,扑到了洄娘身下,用自己的身体垫住了她。
澜公子全然没管这些,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商别云。
在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怯怯的魏澜,满心惴惴,等着商别云的反应。
“你说让我杀了你,可你却先一步逃走了。”商别云站起身来,静静地看向他:“你欠我一条命。”
澜公子的嘴唇颤抖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口中,还时时刻刻地残留着商别云的血的味道。得知商别云不记得自己时,他是那样的狂怒、无助,恨不得将他捆了、绑了,吞入腹中,可如今商别云记起来了,他却想撕烂自己的面皮,像见不得天日的虫蛳一样,只想躲起来。
“我欠你一条命……对,我欠你一条命,我的命。”澜公子喃喃地说着,像失魂症一般,伸出双手来,一步步地向商别云走去。
程骄看着二人,咬了咬牙,拍了拍钥匙,示意他将水柱降了下来。他将芸儿与李东渊靠着墙放好,紧张地站在了澜公子背后。
“我不要了。”眼看澜公子的双手就要触碰到商别云的时候,商别云突然开口,低垂着双眼,不带丝毫情绪地说着。
“我不要了。”他抬起眼来,脸上带着笑:“你是不是很想让我杀了你?太可惜了,你配不上这样的死。”
澜公子僵在了原地。
“程骄。”他突然越过澜公子,看向了程骄。
程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商别云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读到了残忍。
“程骄,你曾经问过我,到底是把你看做鲛人,还是人类,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澜公子听着急急地转过头来。程骄并没有向自己回报过这一段,他用剜骨一样的眼神看着程骄,等着他的答案。
而程骄完全没有看向澜公子。他只是越过澜公子的身体,与商别云对视:“先生说,只要我身体里有一丝鲛人的血,就会把我看做鲛人。”
听到这一句,澜公子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白,他摇摇欲坠,像是再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那我再问你一句,这句话,你是替自己问的,还是替魏澜问的?”商别云的声音中带着可以断人生死的、居高临下的冷。
程骄定定地,望进商别云的眼睛里:“是替我自己问的。”
商别云回望向他:“好,那么我答的那一句,也只对你一个人。”
澜公子在二人之间,弓着身子,扶住自己的膝盖,突然发出尖啸一般的笑声。
他的身影如同电光,一瞬间冲到了程骄身影,将他的身体直接装成了粉碎!
可下一秒,他却突然惊诧地回过头来。程骄的身体破碎,并没有变成血沫碎肉,而是变成了一个破碎的贝壳,落在地上。不只是他,还有商别云,还有他的那些同伴,甚至包括淼淼的尸体,都当着他的面,化成了珊瑚、小鱼、礁石。
天坑之中,传来地狱鬼哭一般的啸声。
百里之外,某处无人岛上,本来应该昏迷着的丛音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的身后,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商别云走上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场的男鲛比女鲛多。我本来想让你化作男鲛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遂了你自己的心愿”
丛音抹了抹眼睛,抬起头,对着商别云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如果我早一点蜕鳞,就好了。”
“早一点的话,魏澜就会有防备了。不要这么想,你很厉害,偷偷传声讯给我,也没叫他察觉。所以你的域是可以将物体的位置置换的域?打算叫它什么?”
“星移吧。”丛音咧着嘴笑了,眼泪簌簌落下来:“淼淼喜欢星星,她也会喜欢的。”
“好丛音。”商别云轻轻摸了摸丛音的头:“我需要你用星移,再帮我一个忙。”
程骄安置了湛明。湛明的肋骨被洄娘的身体砸断,行动不能。除了商别云与丛音,只有他活动还算自如。可他看着商别云与丛音说话的背影,却踟蹰着,不敢上前。
就在这个时候,商别云突然回过头来,看向了他。
程骄一滞,眼神不自觉有些瑟缩,他喉咙喁喁,刚要开口道歉,想说对不起,想告诉他自己的一声,想说一说自己的母亲,想说我第一眼就对你……想说我从没害过你。想说的太多,反而梗在了胸中,一句也说不出来。
“就到这里吧,程骄。”商别云看着他,平静地说着。
“嗯?”程骄有些发愣,耳中嗡嗡作响,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到这里吧。你骗了我,我救了你。你出卖了我,丛音又救了你。纠纠缠缠很难算清,不过我们也不必算了,就到这里吧。”
“先生……”程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口中说着什么:“先生,我听不懂。先生是……不要我了?”
商别云看着他失魂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程骄,海天之间,一条泉路,我是再没有故乡的人,这条路,也打算自己一个人走。”
他的话语中含着某种东西,让程骄手足无措、心慌,只想死死地抓着眼前的人。
他上前两步,抓住了商别云的衣袖:“先生……”
布匹裂开,商别云撕了衣袖,抛在了风中。程骄红着眼,踏前两步,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商别云。
两声脆响传来,程骄愣愣地低头看去,自己的胳膊被商别云折断了,松松地从商别云的腰间滑了下来,垂在了身侧。
商别云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程骄一眼,转身向丛音走去。
“商别云!”程骄第一次,叫着他的名字,声音中满是绝望的恨意。眉目桀骜的少年人,死死咬着牙,强睁着赤红的双眼。
商别云犹豫了一瞬,回过头去。
一个干裂的嘴唇,印在了商别云的唇上,带着侵略的血腥味。程骄双手没有办法抓住商别云,红着眼,咬住了商别云的下唇,鲜血涌出来,二人的血在口中融在一起,是那样的不分你我。
“咚”的一声,商别云的身体消失,化成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落在了地上。程骄的身体失去了依靠,重重摔在地上。四处是无垠的海,小小的岛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蜷缩起身子,舔了舔唇间残下的商别云的鲜血,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随着海风,传出去很远。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章,终于咬了。
又是四千字大章,还是辛苦大家久等了。
最近的几章写得很辛苦,相信大家也看得很憋,不过这一卷也结束啦。
苦难都会过去,接下来就是三年之后,完全攻起来的娇娇辛苦又甜蜜的追夫(强制)(不是)剧情啦。
感谢追读的小可爱,茶子、渡渡,还有其他留评追看的小天使。没有你们,我真得很难写到现在。
鞠躬。接下来我也会加油的,啵啵。
第61章
老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镇里有个很小的泉,还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很少的镇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民风淳朴,人情简单,很少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不过老泉镇的镇民最近,却碰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几个月之前,小镇上突然搬来了奇怪的一家人。
用一家人来称呼他们,也是勉强。因为这一群人当中,没有老人跟孩子,有青年,有少女,甚至还有个和尚。
要说他们奇怪地方是哪里,那就是——这群人都太好看了。好看得像戏本子里唱的皇上娘娘,好看得跟老泉这个偏远地方的小镇格格不入。老泉镇上每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忍不住悄悄在心底问自己:这样神仙下凡一样的一群人,到老泉镇来干什么?
甜姑压了压提篮上盖着的蓝布,抿了抿在家里拿桂花头油擦了老半天的头发,敲响了院子的大门。
她是整个老泉镇上,第一个见到这群人的。
那天天还擦着黑,阿爸早起出海,却忘了带上饭兜子。阿娘让她快跑两步,看还能不能追上阿爸。她刚睡醒,迷迷糊糊地追出门去,快到岸边的时候,突然见到,墨靛色的海岸线边上,好像隐隐约约走出来几个人影。
从海里往外走的?甜姑以为自己睡懵了,使劲揉了揉眼。
没有看错。整整一行人,有高有矮,通身被漆黑的袍子与帷帽遮着,正从海中缓缓走上来。
甜姑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阿爸讲过的那些海灵鬼的故事,想跑却站不起来,想叫也叫不出声,带着哭腔倒在地上向后退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海鬼站到了自己面前。
他们停在那里看了自己一会儿,其中一个人突然蹲下身来,对她伸出一只手。
甜姑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着阿爸,盼着他出海还不远,来得及折回来救自己。
蹲着的那人像是一愣,随即有些无奈一样,将手收了回去,掀开了帷帽的一边,回头对着身后某人说道:“阿弥陀佛,忘了俗家人是要男女授受不亲的。洄娘,不然你来扶这位女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