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追上来了,在他背后微微喘着气:“这位爷,我带你去花厅。”说完便走在商别云前头带路。
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一眼,程骄微微颔首。他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小厮的背影:“你们府上,怎么不见伺候的下人了?”
小厮顿了顿:“老爷年前说要跟随娘娘的举止,在府中节俭用度,因而退了不少下人,只留了几个近身的伺候。”
“要我说也不必这么俭。伺候的人少了,难免不细致,这不就病了吗。”商别云看着四周游廊栏杆的花纹,有些心不在焉。
小厮明显被他噎了一下,不再做声,走到花厅门口,推开门,硬邦邦对着商别云说:“到了,烦您在这里先等一会儿吧。我们家主子正忙着侍疾,等空出来就来见您。”
一偏头,却见商别云身后的程骄不见了影子,脸色瞬间一变:“你随从!他人呢?!”
商别云惊讶回头:“可不是,人呢?刚才还在这的,跑哪里去了?”
回头对着小厮笑:“不好意思,这孩子脑子有点一根筋,我管不太了,兴许是路上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被勾过去了。不过你别担心,他挺乖的,不搞破坏,兴许待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
小厮铁青着脸,没再与商别云纠缠,朝来的方向飞快跑去了。
商别云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咂了咂嘴:“这么急,连口茶都没给上呢。”迈步踏进了花厅里。
花厅就是寻常贵人家装饰,一张主座,几排茶桌,商别云四下转了一圈,没什么不寻常的。既然主家不来,他自己溜溜达达的,走到主座坐下了。
在主座上坐着也不肯老实,将扶手、椅垫,花瓶都挪了挪动了动,四下正常,没见有什么机关。
也是,谁在见客的地方放什么机关啊。商别云又站起来,百无聊赖,心中知道那主家肯定不回来,就懒得等着,走到花厅后面,一个垂花大架后面,果然有一扇后门,他想也没想,直接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那道门,眼前的应该就是内院了。他一个人大男人,无邀无请进了人家的内院,是十分僭越的事。可袁家就奇怪在这个地方,削减用度,前院没有奴仆,倒还说得过去,可连通着内院的门处,都没有婆子守着,也见不到往来的仆妇,与前院一样,都是沉沉的一片死寂。
商别云一路嗅着那股子水汽,穿过一座圆门,果然便见到了预料之中的那个池子。
跟脑中想象的一样,那池子方圆确实不小,虽还比不上镜池,可也远超了一般人家山水景的规模,能想见曾经波光粼粼的盛景。只不过现在的池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攀着厚厚的一层油苔。商别云走近了,走到池边往下看,这池子也深,约莫一丈,只不过池中水几乎已经干了,枯荷枝干互连地陈列在池底,只在池底最中心处,还留着浅浅的一层水,汪在厚厚的苔藓中。
“挺可惜的。”一声叹,满含着惋惜。
却不是商别云发出来的。
他猛地一回头,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离他不足三寸的身后,望着池底,惋惜说道。
商别云压下心中的惊疑,平静道:“袁公子?”
那男子穿着一身鸦青的袍子,肩处绣着金线竹纹,手中摇着一个洒金白的纸扇,身量挺拔,比商别云还略高一些,可眉眼却有如云山,眼中温和谦谨,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跟好亲近之感。若论清隽,此人的样貌在商别云见过的人里,可论第一。
男子摇着扇子,听商别云认得他,眼中有光亮一闪,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你怎么知道我是袁公子?”
商别云笑笑:“我身在袁府,公子这般清俊贵气,又随意自在,自然是主家。”
袁公子合上扇子,在手心磕了磕,笑着问:“既然这样,你擅闯进内院来,叫主家撞见了,没什么要说的吗?”
商别云一抬脸:“哦,这是内院吗?我不知道,我忧心袁大人的病,迷路了。”
袁公子笑得开怀,语气十分熟稔,仿佛跟朋友笑恼:“少来。你口中的袁大人长什么样?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可有蓄须?”
商别云面不改色:“我与袁大人是笔友,诗友,神交,没见过。”、
袁公子瞪着眼睛看着他,正当商别云被盯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袁公子突然爆出爽朗的大笑:“哈哈,你这人,果真有趣。”
“谬赞谬赞,那不如领我去看一眼袁大人?”商别云皮笑肉不笑。
袁公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啊,那倒不必了,人已经死了。”
又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带着人出来吧。”回过头来对商别云笑着,“看来你们主仆二人都爱迷路,你这小随从,方才也迷路了,我带过来还给你。”
方才见过的小厮架着程骄的胳膊,从回廊的阴影处走了出来。程骄头死死地垂着,血从指尖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第39章
商别云瞥了滴在地上的血一眼,抬起眼来:“我迷路,撞上了袁公子陪着聊了会儿天,他迷路,不知道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看来他运气没我好。”
袁公子展开折扇,饶有兴致地在商别云脸上找着表情:“不问问他死没死?”
“问不问对袁公子来说很重要吗?”商别云牵起一边嘴角。
“哎呀。”袁公子用折扇挠了挠鬓角,做着苦恼的表情,踱步走到程骄身边,托起他的下巴,捏了捏那满是血污的脸颊,“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啊,早知道就不费这么大力气抓他了。”
商别云背着手,朝袁公子的方向踱了两步,始终面朝着他:“看来袁大人对袁公子来说亦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方才听公子的说法,袁大人已经死了?可公子看上去,倒是兴致很高呢。”
袁公子一把扔开了程骄的脸,语气是全然的雀跃:“对对对,既然你正好赶上了,不如跟我一起去看一眼?”
说罢有些羞涩一般,低头一笑:“我花了挺多心思布置,刚才还想着呢,没有观众,可惜了。”
商别云敛袍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一眼都没有往程骄的方向瞟。
袁公子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展扇一笑,对着小厮:“你也跟来,把他带上。”
商别云与袁公子肩并肩,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小厮架着程骄,缀在二人几步之后,沉默地跟着。
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彼此都不愿意走在前面,因而在窄窄的游廊上肩并肩走在一起,手臂间或相触,看上去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正散步闲话。
“实不相瞒,来之前打听过袁公子,今日一见,觉得跟传闻中,不是很像。”商别云目光数着太阳在小路上投下的光斑,不紧不慢说道。
“是吗。”袁公子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十分感兴趣,有些心不在焉。
“外面都说袁公子谦逊有礼,为人低调,是个尤为孝顺的孩子。”
袁公子噗嗤笑了,瞥了商别云一眼:“那你说我不像,岂不是拐着弯在骂我?”
正说着,走到了一处房门前,袁公子停下了步子,将手按在门上,对商别云笑道:“人就在你面前,还管那些传闻做什么,你自己亲眼看看,不就好了。”
门打开。
空洞洞的黑暗,携着浓重的血腥气,涌动着挤了出来。
商别云皱眉,大袖遮住口鼻,后退了一步。
袁公子兴高采烈地迈过门槛,快走了几步,正待兴奋地说些什么,回头见商别云还站在原地,不由得一愣:“你害怕?”
商别云脸上淡淡的,除了嫌恶,没有其他的表情。不等答话,袁公子先拍手笑道:“啊,你爱干净,是不是?”
“放心,我处理地很干净,可能是因为一直关着门,所以气味大了些。我将窗打开吧,过会儿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手腕翻转,看不清什么动作,只听到窗沿传来几声闷响,四扇窗户同时洞开。
见识了这么一手,商别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袁公子十分高兴,两颊微微泛红,站在屋子的正中,展开双臂,朝商别云做了个承让的手势,侧身立在了一旁。
他让开之后,背后的光景便显露在了商别云的面前。门窗虽已全开,可房间内的光线仍有些灰蒙蒙的,不过可以看到,房间的正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并肩跪着,背朝着大门,头深深地垂在胸膛处——是伏罪忏悔之姿。
商别云迈进了门槛,朝那二人走去。袁公子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亮着,看着商别云。
商别云走近了。在房门外看的时候,是低头跪拜的身形没错,可离近了便看清了,不是跪着的。
毕竟没有腿的人,要怎么跪呢。
那二人的身子,从腰部以下,被齐齐斩断。下半身不知去了哪里,独有一个上半身,像两个石墩一样,被摆放在这里。二人背上都插着一截短短的剑柄,商别云绕了半周,缓缓走到侧面,看到了长剑的剑刃,从二人背后尽根没入,剑身以一个斜角查在地上,支撑着他们的身体,这才使他们的头垂了下来,变成忏悔一样的模样。
“如何?”袁公子头歪下来,试图看清商别云的表情,“我把内脏也掏干了,不然肯定会淌一地的。早说了吧,我处理地很干净。”
商别云略看了两眼,点头道:“确实,连切口断面都很干净。是袁公子亲自动的手?好一手功夫。”
袁公子闻言果然很高兴,眼睛笑得弯起来:“我就知道你肯定懂。”
商别云淡淡地望向他,袁公子接着道:“你遇事不惊,说话也有意思,我就知道你不是俗人。”
商别云却只是略略牵动嘴角,仔细看着自己袍子下摆,免得沾上尸体上的血,朝袁公子的方向挪动了两步:“袁公子与家考之间有什么纠葛,我懒得问,也不关心。袁公子看得出来?我是个最怕麻烦的人。”
袁公子颇为遗憾地撇了撇嘴:“别啊,我还想仔细讲讲呢。你要是不听,我不是无聊死了?”
商别云不理会:“旁人家关起门来的事,我懒得多嘴。实不相瞒,我此番来,只是为了一个男伶。”
袁公子突然将脸凑了上来,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眼神好奇地在商别云的眼中逡巡:“男伶?你喜欢这个?是为了争风吃醋来的?”
商别云毫不避讳地皱眉,往后退了一步:“袁公子知道?”
袁公子看着商别云退后的动作,皱了皱鼻子,小孩子赌气一样:“我才不告诉你。”
商别云一拱手:“好,我知道了。我问完了想问的,既然袁公子不知道,府上也没别的活人能问了,那我们便告辞了。”
“你看看,你这人。”袁公子无奈地笑道:“一言不合就要走?也不问问,我放不放你?”
商别云直起身来,舌头舔过上排牙齿,咧嘴一笑:“杀了你再走,也不是不行,无非就是麻烦一点。”
袁公子与他对视片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多大年岁?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莽撞撞的,方才念着要找袁大人,可不知道袁大人长什么样,现在又吵着要找那个小男伶,可你还是不知道那个小男伶长什么样。”
商别云微微皱了一下眉。
袁公子狡黠一笑:“还是说,你打心底里认为你们鲛人一族都是顶尖的美貌,压根就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商别云一愣,继而神色大变。
背后有劲风袭来,商别云矮身下伏回身,从袖中抽出磷光匕首回挡,可看清来物又是一愣,紧急之下只能松手任磷光跌落,展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被抛过来的程骄,以手护住他的头跟脖颈,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在房中梁柱上才堪堪停下,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喉咙吞咽之间,一股甜腥之气。
他两指探在程骄脖颈一侧,略微放下心来,将程骄从怀中转过来,平放在地上,垫高了脖颈,站起身来,站到了程骄身前。
那小厮立在袁公子的身边,神情漠漠,五官确实,十分平淡。
商别云转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是,没想到这么丑的,会是我的族人。”
袁公子将手臂搭在小厮的头上,拍了拍他的脸:“本来生得可好看呢。可惜我要他做的事,不需要那么好看。找人给他换了张皮,受了不少罪,但是效果不错吧,你看,你都没认出来。”
“要他做的事,就是去画舫上唱歌,好引来袁公子?”
“袁公子”兴奋拍手:“啊呀,你已经知道我不是姓袁的了?怎么猜到的?”
商别云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轮到“袁公子”愣住,片刻之后,无奈笑着摇头:“忒记仇。青儿,将剩下那个拉出来吧。”
小厮青儿淡淡应了一声,走到供桌之前,掀开桌帘,将一具半截的身子拖了出来。商别云瞥了一眼,那桌子下面,还堆着几人的残肢脏器,血淋淋一片。
青儿将那半截身子甩在地上,看相貌,是个年轻的公子,与跪着的两具残尸,面容上有些相似。只不过身体的断口处还是一片狼藉,显然,是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
“袁公子”对这件作品显然有些不满意:“才弄到一半,就叫你那个小随从撞见了,先收拾他去了。听青儿说起你来,就赶紧匆匆收拾了一番,先去请你。唯一一个观众,不能让你看着觉得乱糟糟的呀。”
商别云嗤笑:“没想到……为了我还挺费心。”
袁公子腼腆地笑了笑:“我名号中有个澜字,你若愿意,可以叫我澜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