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骄没有说话,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就在这时,一声低低的痛吟突然从这人垂在桌案边的口中传来——伤口愈合的时候是加倍的痛痒,他被这痛痒折磨醒转了。
程骄脸色骤然一变,身体本能一般,掌侧成刀,向他的脖颈砍去。
手到颈边,却悬住了。
商别云以手架住了程骄的手臂,温声道:“不急,就等他醒呢,先问问。”
程骄收手立到一旁,商别云蹲下来,拍了拍那人脸:“哎,哎哎,醒了?”
男人艰难睁开眼睛,勉力眨了两下眼:“……这里是……”
“我府上。我,商别云,认识吗?”商别云指着自己鼻尖。
男人的意识还有些涣散:“商……别云……商别云……”
“醒没醒啊?”商别云又不耐烦了,自己嘟囔着,回头问程骄,“我要是再扇两耳光,他会彻底醒,还是再晕过去?”
程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这时候,那男子却突然惊厥一般,奋力支起身子,一把抓住了商别云的手:“咳咳,尾斩!是你吗!就是你!”
程骄踏前一步,用肩膀将那人的手臂格开,护着商别云倒退了两步,防着男人突然暴起伤人。
那男人却再无动作,只是脱力般连声咳着。
商别云拍拍程骄肩膀:“没事,放松,伤不到我。”又问那男人:“是我,找对了。只不过你先喘喘,我又几句话问你。”
待那男人呼吸平缓下来,商别云便开口问道:“别人做的,还是自己动手?”
程骄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商别云。
那男子喘了几口,声音有些嘶哑,片刻后答道:“……自己。”
商别云挑着一边嘴角,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眼神中不知是讥讽、痛楚,或是无奈,程骄说不上来。
“为何?”商别云接着问。
“我与她,要成亲了……”男人这次没有犹疑,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
“哈。”商别云直接嗤笑出声,却没再问什么,对着程骄说道:“柜子右上有一坛子酒,拿过来。”
程骄依言将酒取来,递给了商别云。商别云掀开酒封,蹲下身来,捏着男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与他对视:“从谁那里听说,可以来找我的?”
男人虚弱一笑。程骄这时才完完整整看到他的正脸,虽十分苍白,却有几分掩不住清俊:“我年纪小,才五十岁,不过十几岁还没上岸的时候,就已经听过您的名头了。”
商别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那还不信邪?偏要自己动手?”
男人脸上有一丝尴尬:“上岸之后得了几场教训,不敢轻信旁人。我两年之前与她定亲的时候,就想来找您了。只不过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想自己先试试,拼个万一。”
商别云将他的脸甩到一旁,嘟囔道:“你拼个万一,看看给我惹了什么样的麻烦。”
说着将酒坛提起,浇在手中握着的琴刀上,语气淡淡:“什么名字?”
“李东渊。”
“名字自己起的?东海深海那一支?”
“……是。”
“原先家族呢?”
“仅余我一人。”
商别云沉默了一会儿,站到了桌案中央,束手而立,空气中,血腥气混合着酒香。
商别云的神色忽然变了。程骄从没在他脸上看过这样的神色。肃穆沉静,又带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俯拜的威势。
“东渊,”商别云肃声问道:“你可知,若经我手,便再无回旋余地?”
“……知。”
“你可知,从此之后,天海之间,你便是孤零零一束幽魂,两间不容,四海无家?”
“知。”
“你可知,不管与她再如何亲近,都终生不能将你的身份告知于她?”
“……知。”
“你可知,你与她不能白头相守,要在你面容不衰引起她怀疑之前,独自离开?”
“知。”
“好。”商别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值得吗?”他又突然问道。
程骄听到男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中有种他听不懂的东西,却让他心头一窒。
“值。”他说。
商别云没再说话,他双手握住琴刀,高高举起,向着男人的伤口,猛刺下去。
鲜血喷溅而出,男人凄烈的惨叫声响起。刀身尽根没入,商别云握住短短一截刀柄,回过头来对程骄笑。
“看好了,我的域,是可以君临的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知鱼嫣然小天使的爱的灌溉~
啵啵啵啵!
发射爱的动感光波~
第32章
丛音坐在门口,揉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季澄风大喇喇坐在地上,随便找了院子里一棵树靠着,两臂抱刀,闭着眼睛似在假寐。
姚轲就没季澄风这么自在了,抓着手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一会儿看看季澄风,一会儿看看丛音,一会儿又看看紧闭的大门,满脸都写着“惹上事了怎么办”。
丛音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目不斜视地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一颗石子被丢到了正迈出去的脚前面,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丛音回过头去,季澄风眼睛都没睁。
“我出恭。”丛音面无表情,先看看季澄风,又看着姚轲,“你俩有谁要过来盯着吗?”
姚轲脸一下子涨红了,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好,求救一般朝季澄风看过去。
季澄风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辛苦姑娘了,忍忍吧。”
丛音对着他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忍不了。”
季澄风耸耸肩:“那姑娘就在这儿解决吧,我不介意。”
丛音用横刀抹脖子的气势,拽住了自己的腰带:“你以为我不敢是吧,我告诉你,我可敢了,我敢得很。”
季澄风挑挑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丛音解着腰带往季澄风身边冲,季澄风不但不闪不避,还一脸欣赏地拍起手来。姚轲欲哭无泪,头都憋大了,不知道该先拉这个还是先劝那个,三人闹作一团,正是热闹的时候,房间里,男人凄烈的惨叫破空而出,那样惨烈的叫声,叫听到的人无不心口揪痛。
季澄风动了。
丛音与姚轲都没有看清他的身法,他已身在房门之前了,左手握刀,右脚狠狠踏向房门。
那扇梨木的门扉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可不出意料地,并没有被踹开。
程骄的声音稳稳地从门后传来:“季大人,也不知该说你言而无信,还是没有耐心呢。”
季澄风并不做声,一踢之下,知道门后有重物抵着,不再用蛮力,而是掉转刀锋,狠狠地将刀插进了门里,尽刀没入,季澄风又抽到出来,连刺几下。梨木薄门被捅出好几个洞来,在屋内的地上投下好几处深深浅浅的光斑。
门内没有了声音,季澄风提了一口气,对着破损的门扇,再次提脚狠踹过去。
大门突然洞开。
季澄风身法极其刚健,见势已变,拧转肩腰逆过身势,横刀护住背心,一个鹞子翻身跃到院中,复又横刀,眯起眼睛,一脸谨慎地看向房中。
房中光线有些昏暗,程骄侧身束手立在门前,只有一半脸浸在日光中,略低着头,表情恭顺。
“啧啧,季大人这脾气,真是不得了。方才明明知道我家程骄就立在门口,抽刀就砍。要不是我们程骄机灵闪得快,季大人这一遭,可就害死一个无辜少年了。”
商别云从房间深处走出来,走到房门前,弯腰对着门上的几个大洞,心疼地检查了好半天,而后笑盈盈地看着季澄风:“季大人,这门您可得赔我。”
季澄风眼睛往他身后扫去,模模糊糊地影子,好似一个人平躺在一张桌案上,一动不动的,不知道生死。
季澄风看了商别云一眼,手中提着刀,径直走了过来,路过商别云的时候,不闪不避,将他的肩膀撞开。
商别云拍了拍肩膀,对着想上前的程骄停了停手,只是笑了笑。
季澄风走近了才看清,那人并不是躺着,而是枕着肩膀,趴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季澄风握紧了手中刀,缓缓上前,那人听见动静,勉力转头,望了过来。
没死。
季澄风走上前去,两眼在男人身上逡巡。只见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满头的汗珠,可眼神还是亮的,可见性命暂时无碍。腰下的位置盖着一块白布,有一丝血洇了出来。
“神志清不清楚?”季澄风看了一眼那血迹,便将视线回到了他脸上。
“清楚……”男人声音虽然虚弱,可答得不慢。
“刚才是你的惨叫声?”
“是。”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疑惑:“不过敢问您是?”
“奉天府上捕头,季澄风。恰巧……来大家府上做客。”
“哦,原来是别云的客人。让您见笑了,别云刚才给我用的药实在太痛了,我一时没有忍住。”男子虚弱地朝他笑了笑。
“别云……您与商大家,很熟?”
“啊,我与别云是少年起的朋友,他这人孤怪,不肯起表字,就一直这么叫了。”
季澄风耳朵听着商别云的动静,他一直没动,只是听着二人对话。季澄风默了一会儿:“职责所在,这种情况不能不问,请您见谅。我可以看一眼伤口吗?”
男人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季澄风却好似不懂得察言观色,只是等着。男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季澄风上前一步,揭开了那层白布。白布之下,男人腰下的位置还绑了两层方绢,正散发着血腥味都掩不住的药味。季澄风去揭那绢布,男人嘴里嘶嘶叫痛,却也没阻止他。
绢布揭开,男人腰下一道细长的刀口,长约寸许,且颇有些深。其余的地方,就没有其他伤口了。
季澄风在心中忖度。伤口虽然不浅,可至于有那般的出血量吗?嘴上却问着:“怎么弄的?”
男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大人……连这个都问?”
“有人伤你,你本来就应当报官,碰巧被我赶上了,你怎么还一副不是很想声张的样子?难道有什么隐情?”
男人白着脸,支吾了半天:“是……我今天去赌坊玩了两把,我的老娘追上门来,说要砍死我。我也不敢忤逆,只是跑了,没想到老娘一路追着我,气冲上头,直接把手里的菜刀丢过来,还真就丢到了我身上……”
“大人,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说,更不可能报官抓自己老娘吧。”
季澄风不置可否:“所以你被你老娘丢了一刀,不就近找个医馆,反而跑来这偏远的宅子,找自己朋友?”
“大人不知道,别云身上有家传的医术,治疗刀伤比外面的医馆还好些,况且我若去医馆,人家问起来是怎么伤的,我是真没脸说。而且以我老娘的脾气,万一真找上门来,也就别云能劝她一劝。”
商别云背着手走上前来,点了点散发着药味的绢布:“祖上传下来的,不传之谜,千金之方,不能叫外人看见,大人懂?”
季澄风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笑着朝他拱手:“如此一番,还真是误会了。只是这原本也没什么,为何大家方才如此紧张,又不言明呢?害得白白误会一场。”
“当时他晕着,我哪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情况不明,当着你这做官的,我总要先想办法护护我兄弟。如今他醒了,把事情说了一下,我才放心啊。”商别云拍着胸脯,一副义薄云天。
季澄风笑呵呵的,拱手再道:“也怪我。见商大家如此紧张,又好像未卜先知,在我前面把人抢过去,便想到了有预谋的案子里去。莫怪莫怪。”
商别云大义凛然:“我天生鼻子比常人灵些,闻到血腥味,见你马上就要开门撞上,怕有什么危险,本意是想保护你来着。”
程骄并门外的丛音都听不下去,忍不住想扶额。话圆得未免太勉强了,堪堪能够自圆其说,却是漏洞百出。只不过眼下一丝证据都无,伤者言之凿凿,与商别云是骨血的兄弟,伤人的还是自己的老娘,没有苦主,季澄风自然也没有查案的必要,因此自圆其说,也就够了。
姚轲傻傻探头:“太好了,都是一场误会。刚才都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季澄风冲姚轲招手:“正好,小姚你过来,”回头对李东渊说,“这位小姚师傅也通些医理,不妨也帮着看看吧,总没坏处。”
李东渊与商别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商别云微微颔首,李东渊便笑对姚轲点头:“如此便麻烦小姚师傅了。”
姚轲脸红着想摆手:“其实我不太……”被季澄风直接拉到了桌子前面,只好掀开绢布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却愣住了:“好干净。”
“什么?”季澄风皱眉。
“额,没什么,就是,比我寻常看到的刀伤要干净许多,你看,桌子上几乎没有血,就这两道。”
季澄风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果然十分干净,没什么血迹。只有两道血迹,呈星点状散在桌面上。不是淌血的痕迹,更像是……喷溅。
姚轲没想到什么异常,十分热心,向李东渊请手:“商大家的药方真是神方,止血这样快。只不过你刚刚出了很多血,我先诊诊你的脉吧,别有什么其他的隐患。”
李东渊道了声多谢,因是趴着,便将手朝前伸了过去,由姚轲扣上了脉。
姚轲沉气,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按了片刻,心中惊异不定,便往那疯狂跳突着的经渠穴上轻轻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