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音看红了眼,觉得手上这张拜帖上的蝇头小楷,像活了一样在眼前飘着。她使劲眨了眨眼,往门外一看,天都已经擦黑了。
程骄还老老实实坐着翻帖子,商别云早躺倒在一边睡着了。丛音揉着僵死的腰站起身来,走到书案边上点了盏油灯。商别云醒了,揉着眼,声音含含糊糊:“完事了?”
程骄将身后放着的三张帖子拿起来,跟丛音的几张放在了一起:“我这边看完了,就挑出来三个。”
丛音拢着油灯走过来,将灯放在了茶案上,将那几张帖子拿起来,数了数,递给了商别云:“我这边九个,一共十二个。”
商别云接过来翻了两眼,还带着睡腔:“这么少啊。”
程骄抱着手不紧不慢:“按先生的要求,仔仔细细挑的。”
商别云强打了下精神,坐了起来:“也好,反正在精不在多,能逮着一条大的宰就行。”
翻了两下,眼前金光一闪,睡意一个激灵,全打跑了。商别云看着手里的这张帖子:“好家伙。”
眼前的帖子,也不能算是帖子了。上下用纯金的合页夹着,合页上刻着镂空的金蟾纹,将拜帖抽出来,纸是藤纹纸,经纬夹着细如发丝的金线,让纸张可以挺括不透墨。光这一份帖子,少说也用了一两的足金。
纸上写的内容倒是平平无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的仰慕商别云名声,万望请动他的慧工云云。商别云拎着这张金帖子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问丛音:“无藏楼?真的假的?”
丛音一脸的兴奋:“我刚才咬过了,是真金,要不是无藏楼,谁家还能有这么大手笔?”
商别云闻言,两根手指捏着帖子,轻轻地丢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圈,把离自己最近的程骄的衣袖拽了过来,蹭了蹭手。
程骄:“……”
丛音顾不上生气,小脸儿发着光:“爷,我现在就出门把回帖都发出去,再买条石斑,打两壶二十年陈红回来。你养精蓄锐,好好补补。我看咱们这一回,真要发达了。”
第24章
商别云看着她两眼炯炯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嚯,难得咱们丛音肯下血本。怎么说?为什么发达了?”
丛音把地上的金拜帖捡了起来,护在怀里,吹了吹灰:“无藏楼啊爷!天下珍宝,尽入无藏你知不知道?这可是能通天的宝楼!洄娘的画,湛明的玉,你知道他们这几年收了多少去!我上次在洄娘那里,正好碰到他们来下定金,那个装银子的箱子,啧啧啧,能装下两个我去!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像他们这种漫天底下收宝的,明明都在青州,可就是看不上爷,爷的名声打出去好些年了,也不见他们上门来问问。”
看到商别云的脸明显地黑了下来,又赶紧找补:“准是他们家老板没什么音乐品味!都不知道名琴才是上好的收藏品!这次总算巴巴地求上门来了,爷狠狠要他们一笔!”
商别云捋着头发:“我倒不是没听过他家的名头,只不过……”
才露出一点犹豫的话头来,丛音那边先急眼了:“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爷你就是总挑这挑那的,才混到现在还这么穷!活了两百多年了就攒下这么一个破宅子,不说洄娘了,就连湛明那个老和尚都过得比咱强了!要不是……”
商别云脖子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爆了起来:“只不过……你再不出门下回帖,人家家里就快下钥了。”
丛音脖子一缩:“好嘞爷,我收拾收拾马上出门,爷等着吧。”
然后赶在商别云拿茶案上的盘子丢她之前,将地上挑出来的几份帖子一拢,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出了门。
商别云看着丛音仓皇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盘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无意间瞟了程骄一眼:“你怎么回事?兴致不高。”
程骄正盯着地上一堆团成一团的废帖子发愣,闻言回过神来:“啊?没有。”
商别云往那堆废帖子上看了一眼:“怎么?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
程骄摇头:“没有,没有我认识的。只是……”
“我问你话你就说,婆婆妈妈的。”商别云老大的不耐烦。
“只是想到有这么多人,想见先生一面,跟先生说说话,有的可能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却等不到……”
商别云反倒奇了:“捡你的时候你口口声声说要学杀人,我还当你是多么狠辣的孩子呢,没成想心这么软?之前那个捡了荷包的孩子也是,现在也是,没得为着些不认识的人操这么多心吧?”
程骄攥住了衣角,十分窘迫的样子:“不是都与先生说开了吗,那些话都是母亲教我说的……”
“你不也实打实地杀过人了嘛。”商别云咧开嘴笑,灯火之下,眼角的痣微微闪动着。
程骄抬眼看了他一眼,一滞,没有说什么,默默把衣角松开了。
商别云人歪在小榻上,朝程骄招了招手,程骄犹豫了一下,直起身子向商别云靠了过去。
商别云握住了程骄的后颈,用了些力气,将程骄的头带向自己。程骄猝不及防,险险用两臂撑住了塌边,这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商别云身上。
灯光昏暗,离得近了,才能看见彼此的表情。商别云与程骄呼吸相闻,轻轻道:“几番交道打下来,我也算是了解你这小子几分性格。有话直说,不用弯弯绕绕,下次再这样耽误我的时间,我便再也不会花时间在你身上了。懂?”
程骄感受着商别云的呼吸。与人族不同,与自己不同,他的呼吸也是冰冷的,清凉的,像他的手一样。
“我只是想着,先生对人族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可我身上亦有一半人族的血,呵,看我这个样子,想必比一半还多些。那在先生眼中,我是像丛音多些,还是像这些挥不去、赶不走、像苍蝇一般烦人,却不得不应付的人族多些呢?”程骄指着地上一堆废帖,呼吸有些急,吐出的气是炙热的。
商别云显然没有想到他纠结的竟是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反问道:“那你呢?在你自己眼中,你像什么多些?”
程骄一愣,他伸出一只手来,凝视了片刻,将头埋进了手掌中:“我从生下来,就一直在做人。可母亲告诉我程骄,成鲛……如果可以,我又何尝不想……”
商别云垂眼看去,程骄在他面前弯折着身子,姿势有种说不出来的虔诚。
商别云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魔障。”
程骄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商别云的语气里带着错落纠缠的情绪,他生来敏感,一丝不漏地捕捉到了。
第25章
这是第一次,程骄在商别云身上,感受到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虽相处的时间没有多长,可程骄已经摸清了。商别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面貌。对待鲛人时,他刻薄嘴碎,扣门小气,能被自己的小丫鬟凶得抬不起头,可同时也温柔持重,智义双全,在见过的鲛人中,隐隐有主心骨的架势。
可对上人族的时候,他却默然疏离,敬而远之,甚至在某些时候,例如从湛明那里回来的时候,隐隐带着……嫌恶。
而此时此刻,烛火摇曳之下,商别云的眼中流露出不晒掺杂着怜悯、可笑交错着可悲的神色来。程骄一瞬不瞬,将这样的神色一丝不漏地刻印在心中。
可笑也好,怜悯也罢,我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他这样神色的人吧。程骄将头深深地低下去,如是想着。
商别云看着趴伏在自己身旁的程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眸光一闪:“谈不上厌恶。”
“……”
“你刚才说,我对人族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我咂摸了一下,我对人的感情,实在谈不上厌恶。”
程骄抬起头来,望着商别云。
商别云回望进他的眼底。
少年人一身焰色玉流浆的袍子,承着烛光曳曳,只是再盛的火光,似乎也没有他的眼睛炽烈。
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寻常人会觉得有些不适。可商别云只是觉得新奇,跟……麻烦。
他的目光在程骄脸上逡巡着,突然问道:“丛音在厨房养着几尾青鱼,你见过吧?”
程骄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里的火焰变戏法一般熄灭,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你厌恶它们吗?喜欢它们吗?偶然路过厨房,会特意停下来多看它们两眼吗?”商别云停下来笑了笑:“你对它们是什么感觉,我对人就是什么感觉。”
“……只是漠然?”
“只是漠然。”
“……”
“所以——”沉寂了片刻,商别云突然说道:“我对你身体里那些说不上来有多少的人族的血,也是这种感觉。”
“只是漠然?”程骄听懂了,眼睛慢慢地亮起来。
“只是漠然。”商别云笑着屈起手指,弹了程骄脑门一下。
程骄捂着头笑了。
商别云将手缩回了袖子里:“只要你自己愿意把自己当鲛人,哪怕你只有心口一滴鲛人血,我就把你看做我的族人。你要是再把这事当做顾虑,看我不把你脑浆子敲出来。”
程骄捂着头,眼睛掩在手下,烛火的光在他眼中抖动了一下。“是,先生。”他笑着说道。
丛音回来的时候带着一提食盒,及一坛上好的女儿红。酒盖掀开,商别云闻着味就从屏风后面飘出来了,趴在酒坛子边上闻。
丛音从食盒里一个盘子一个盘子往外端,可能是跑得急了,小脸通红:“烫烫烫,爷!有油!小心袖子!”
商别云已经等不及了,抓着袖子抢了个小酒盅在手里,先给自己斟了杯酒,小小地抿了一口,辣得脸都皱在一起,吐着舌头大呼过瘾:“你不是说买石斑回来自己做吗?这菜哪来的?”
丛音忙活着都掩不了兴奋,手上嘴上忙活不挺,一边指挥着程骄:“哎娇娇你去厨房倒一碟姜醋来,”一边跟商别云兴奋地讲述,“哎呦爷你是不知道,我先去哨站,把两张京城的回帖递了出去,哦对了京城的回帖说是三天之内就能送到。他们贵人要是坐软厢的马车过来,怎么也要个五六天。爷把时间留好,京城的贵人有钱的。哎娇娇我忘了醋里别放姜!”
程骄显然对自己的称号十分不满意,但也懒得与丛音争辩,黑着脸出去了。
丛音像是连气都不用喘,话像爆竹一样往外窜:“送完了京城的就剩青州的了。我想着无藏楼是开门做生意的,下钥比别家晚,就先把别家转完了,又去的无藏楼。”
商别云看着她好笑:“你慢着点说,仔细口水。别家没什么特别的?”
丛音好不容易忙完了手上的,将食盒放在地上,扑通坐下了:“没。就有几家没想到是我一个小丫鬟来,问了两句。我说爷没养小厮,就我一个伺候的。哎?程骄算不算小厮啊?以后怎么说?”
商别云拿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青笋:“他不行。他那个样子扮小厮也扮不像,以后就对外说是朋友家的少爷吧,你接着说。”
丛音本就是随口一问,因此只顾着讲自己的:“无藏楼名气这么大,我这是头一次去,我的天,爷,我看戏里唱的皇宫怕也就这样了吧。我迷迷瞪瞪,眼前头都是花的呢,就被领到了后头,等了半天,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笑呵呵地出来,我赶紧行礼,谁知道他半受着,说他只是个奴仆,让我担待一下,再等等主事的。”
程骄这时候回来了,丛音从他手上把那碟子醋接过来,放在了一盘螃蟹边上:“天爷呀,我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老头,谁知道还只是个仆人。我又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穿金戴银的老爷,我赶紧又行礼,结果这人又不受,说主人家不在,自己只是个主事的,特出来接我的帖子。”
“我赶紧把回帖给他,他接了又笑着跟我聊了几句,我听不大懂他说什么,回也回不好,就告辞要走,说怕再晚码头收案,来不及给爷买鱼下酒,谁知道他当场就吩咐人,叫人去望湖楼定了一桌席面送过来,外加一坛五十年陈的女儿红,捧得我晕晕乎乎地出了门。”
丛音一边说着一边将鱼虾海味一类的菜往商别云面前摆:“这火方肘子之类的爷不爱吃,给娇娇吧。爷你记不记得洄娘讹过咱一顿望湖楼?就这一顿席面,没个十金也下不来,而且他们也没提前下定,说去就去,去了就能拿回来。这么上赶着,爷,我看这回真的有戏,不行这次就要个狠的。”
商别云看着被挪走的晶莹透亮的蜜汁火方,心想我尝尝换个新鲜还不行吗,又有点不好意思说,咳了一声:“我倒是觉得这个无藏楼怎么有些自来熟啊?文人雅士来往,送书送画都好说,送席面是怎么一回事?跟走亲戚串门子一样,送起肘子来了?”
丛音闻言差点跳起来争辩:“什么文不文雅不雅的,我觉得挺好,怪亲切的,送席面还能吃进肚子里,送书送画你就堆在屋子里发霉了!再说你管他送什么呢,送就是好事,就是想巴结,咱想卖高价,就有戏!”
程骄趁丛音叉着腰急眼,看了商别云一眼,将蜜汁火方的盘子往商别云那边推了推。
商别云捂耳朵:“好好好,别吵,我就是顺嘴一说。知道了,无藏楼是吧,我重点关照就是了,不过还是老规矩,我只跟能说了算的主子打交道。若来的是那个白白胖胖的管事,我可还是不会理睬的。”
“知道知道,我每家都说了。”丛音翻了个白眼坐下了,忍不住叼着筷子想,也不知道那家的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