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江随澜对那中年女人诚挚道:“多谢。”
“嗐,没事,这大热天的,你们穿这么厚,不嫌闷么,要进来喝杯水吗?”她热心起来。
江随澜浅浅一笑:“不用啦。”
他往乾坤袋里看了看,搜罗了一圈,掏出一小瓶小圆丹,递给女人,说:“是强身健体的好药,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
女人推辞了两句,最终还是收下了。
江随澜站在院子外,云片糕蹲在他脚边,两个人的姿势如出一辙。
“要进去再看看吗?”狂扬问。
江随澜说:“我知道,人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不散,便成‘鬼’。文词柳,你觉得这里,真的有那么一只鬼吗?”
狂扬双手背在后面,学他的姿势看院门、院里、院墙、探出墙外的树荫。他摇了摇头,说:“据我所看,没有。”
化境说没有,就是没有了吧。江随澜想。他不知道自己此前是否期待过什么,面对狂扬这句话,只能默默点头。
他转身离开,身后微风扫过树枝,树影婆娑,枝叶摇晃。
他们在预订的客栈住下,这家客栈有不错的酒和饭菜,两人晚上吃得都很满意。狂扬虽已辟谷,但魔修并不刻意克制口腹之欲,美食美酒,喜欢就要尽兴。
夜幕降临,满是凡人的季洲竟格外热闹。
客栈大堂有人吃酒嗑瓜子说天谈地,客栈外的街道上也人人来往。城中卫队在街上列队走着,保卫一方安宁。
江随澜趴在窗口有点儿醉醺醺地看了一会儿,从乾坤袋里拿出秋泓剑来。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殷淮梦曾教他的剑法,那剑法叫什么名字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招式复杂,很难学。他回忆起第一式,握紧剑摆好姿势,手腕微扭,挥剑而出——
砰!——
江随澜被吓了一跳,打了个嗝,看着客栈房间内的桌子四分五裂。
“……”
怎么会这样!
他从前在雁歧山,怎么练都没效果。
师尊说要顺着剑招释出灵气,但他总觉得变扭,经脉和剑像是拧着的,别说释放灵气,多练一会儿他身上都疼。
但现在,他甚至没想过动用丹田魔气,只是耍个样子招而已,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是因为他入境了么?
江随澜呆了一会儿,狂扬敲响他的房门:“随澜,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他抓了抓头发,过去开了门。
狂扬目光往里一扫,就笑了:“你怎么在屋子里练剑?”
江随澜说:“……只是突然想了。”
他嘟囔:“这客栈没有那样大的天井供我使剑啊。”
狂扬说:“可以去别的地方啊。”
他不仅说,做得也快,下楼问了掌柜的,带江随澜去了一家武场。
武场很大,间隔着搭了擂台。
不过天色已晚,没什么人还在练了。付了点银钱,江随澜便在擂台上痛快地练了个够。
他练的还是江微传给他的那套剑法。
从前不觉的,现今用起来,只觉得空气中的一切力量都向他涌来,剑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必刻意去记、去套什么剑招就如臂挥指。
他闭上眼睛,微微仰头,空旷武场还剩些许刻苦的汉子,他们五大三粗,体魄强壮,平日见到瘦弱点的书生都要嘲笑两句娘们似的,可此时,见到那擂台上舞剑的年轻男人,眼睛都直了。
月光整个儿都只照在了他身上似的,那身普普通通的蓝衣硬是被照得光华璀璨,宛若神仙。
那张脸,又白净又漂亮,鼻梁高,下颌棱角分明,脖颈修长,眼睫翩翩若蝴蝶,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温柔精致。
“这小子……”有人低声念了一句,咽了口唾沫。
另一人接过话头:“总算知道为什么有男人爱玩南风馆的小倌了,若能有这样的,我也不是不——”
江随澜一剑刺向前方,魔气凝在剑上顺着招式指向的路径刺出去,武场那棵巨大的槐树遭了飓风蹂/躏般一阵狂抖,而后倏然炸裂。
旁观的汉子们:“……”
那位想说“我也不是不行”的,连忙把话带口水都结结实实咽进肚子里。
江随澜满脸抱歉地从擂台上下来,从乾坤袋里数着东西,看有没有什么能赔偿这家武场。
狂扬说:“你又进境了。”
江随澜想了想,说:“好像是吧。似乎突破了一个什么瓶颈。”
狂扬喟叹道:“太快了,这才几天。江微都比不上你。”
江随澜说:“大约是厚积薄发吧。”
狂扬微笑又感叹地摇了摇头,说:“你这一进阶,这方圆几千里本就没多少的魔气都被你抽干了。”
江随澜给了武场的主人一小盒复新膏,说:“实在抱歉,坏了你们一棵好树。这是治伤的药,什么伤都能治的,内服外敷都行。”
夜已很深了。
回客栈的路上,狂扬问他:“你方才在想什么?”
江随澜愣了愣,迟疑道:“……没想什么。”
狂扬洞若观火:“入境至迷境,有迷思,才能进阶,多少人进不了迷境,就是因为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江随澜更呆了:“可迷境不是……迷茫之境,就是不知道,才……?”
狂扬摇头,给他解释。“有所求,才有所迷。你要先问自己一个问题,才会去寻找答案,迷境,是迷茫之境,也是寻找答案之境,找到了,便是明境,找不到……寿数到了,便就此陨落了。”
狂扬看向江随澜,微微笑着:“现在,你舍得告诉我,你方才在想什么了吗?”
江随澜张了张嘴,有点儿说不出口。
良久,他才低声说:“我在想,爱……是什么?”
舞剑的那段时间不长,他却想了很多,从孤独的、渴望亲情的童年,到有了些许友情的少年,再到一头栽进师尊温柔乡的青年……
他想,他是想要爱的。
亲情爱,友情爱,同门爱,还有情爱。
只是师尊带给他的情爱——哪怕是假象,都是那样昂扬浓烈,把其他所有的都掩盖了。他心满意足地浸泡其中,别的都不要了,以为只要那个爱就足够了。
结果有朝一日,告知他那爱是假的,恍然间,他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爱……是什么?
他感受着月光照拂在他脸上,在心里轻轻呢喃。
弄清楚那是什么,就能想办法得到了吧。
若是他一早就清楚爱是什么,不至于看不清师尊真正的心意。只怪他无知浅薄,以为拥他、吻他、与他云雨,以为那以孤琴仙尊名义的保护、占有欲和温柔便是爱。
结果隐藏在其下的,是漫不经心,是敷衍,是忘记,是痛下杀手。
过去江随澜以为师尊爱他,后来发现他错了。
那日在碧城,师尊失态祈求,仿佛深爱他。可谁知道隐藏在这深爱表面的背后是什么?江随澜没法再相信了,不是不信师尊,是不相信自己所见所觉是正确的。他醒悟师尊不爱他的那一瞬,立刻发觉过去一切有迹可循,只是彼时他被一叶障目,什么都看不清。
他知道自己内心仍然渴望师尊爱他,一旦相信师尊爱他,他便会如过去一般,沉沦进去。
他不愿重蹈覆辙。
叶子被拿下来不挡在眼前了,他难得看得清楚,难道要自己再给自己挡上么?
要清醒,要冷静,要看得更清楚。
江随澜是这样想的。
不光是他的心,不光是师尊,还有……
江随澜转头看了一眼那自称文词柳、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秀面容的人。
魔尊狂扬。
*
殷淮梦坐在酒楼雅间,盯着那一桌好菜。
魂灯在餐桌上幽幽亮着,殷淮梦的魔气环着他,努力探寻,努力感知,但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真的,找不到随澜了。
吴荷最后送上来一壶酒,说:“小澜平时就爱吃这些,这么多年过去,口味都没怎么变,爱吃酸辣的。人常说酸儿辣女,他这……”
雅间温度陡然降到冰点,吴荷打了个颤,才意识自己刚说了什么,连忙噤声,放下酒,说了句您慢用,便走了。
下楼梯时,还颇可惜地摇头想,看来真不是孤琴仙尊的孩子,只是不知道小澜孩子的另一位父亲究竟是谁,这么久面都不露,真是一点儿责任也不负。是因为随澜是男子却有孕么?可是,男子生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九洲什么奇事没有,这点事都遭不住,还修什么道。
殷淮梦慢慢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不喝酒。
过去在小银峰,偶尔见江随澜喝,也是不赞同的。只是有时……随澜醉了,十分可爱,他便不嫌酒气,愿意抱着他,亲一亲他。
那样的日子,回想起来,竟是非常遥远了。
殷淮梦仰头喝下一杯酒。
于他的境界而言,这杯酒寡淡。
但闻着、尝着酒的味道,就好像江随澜还在他身边。
他自欺欺人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直到酒壶见空。
第18章
殷淮梦甚至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醉了。
他撑着额头,垂着眼,看着空荡荡的酒杯,耳边却清晰地听得酒楼一切的声响。
到了化境,足够耳聪目明,不用神识,周身动静都无法逃开他的感知。
殷淮梦听见楼下大堂的客人吃酒吹牛,和好友聊天,什么都聊,从这家荷韵楼出的新菜尤为好吃,聊到如今仙魔局势;从上古天地未分时仙神与魔神相斗,聊到现今风头正盛的仙修与魔修。
他们提到了殷淮梦。
“听说,听说啊,孤琴仙尊在崎平交界与魔尊一役受了重伤,不知是被那日魔气侵染了还是怎么,现在似乎修魔了。”
“不能吧?那可是孤琴仙尊!现今所有尊者里唯一一个修无情道的,说是心如磐石也不为过,不论什么伤,也不能可能转去修魔吧?”
“嗐,你们消息哪听来的,错漏太多。我这儿有真消息,那孤琴——现如今得叫魔琴嘞,他不是自己转修的,是堕魔!我有个兄弟,他师父是寒镜府的弟子,师父的师父也是尊者,亲口告诉他的。仙门这会儿忧心着呢,魔修本就来势汹汹,咱这边又损失一员大将——孤、魔,还是叫孤琴吧,魔琴怎么叫都不顺口,孤琴尊者是化境里出了名的能打,当年南柯盛会,他一把琴让多少尊者甘拜下风?现在倒戈到了魔修阵营,啧啧……”
“堕魔……恐非他本意……”
“时也命也罢。”
又有人插嘴:“哪是什么时命!你们不知道了吧,孤琴堕魔是为了情!你们晓得,雁歧山掌门几百年前吧,收了个小徒弟,很招人喜欢,孤琴也喜欢,后来那小徒弟出了意外,才没了下文。前段日子,那小徒弟回来啦,孤琴一见,嘿,就陷入爱河了,那无情道哪修得下去,可不就堕魔了!”
“啊?真的啊?”
有人觉得不太可信,又有人说,也不是不可能。
殷淮梦捏着酒杯,真想冲下去告诉那些人,不是的,不是为了师弟。
他有些恼怒,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话。
那日随澜身边的那个男人……是叫文词柳吧,也是,张口就说他是为楼冰破的无情道,害随澜那时的表情……
殷淮梦想到就觉得心痛。
他咬咬牙,又想起江随澜那天都没有听他把解释的话说完。
好像真的累了,倦了,不想在乎了。
楼下的人还在说。
“可是,我记得,不是说孤琴爱他那徒弟爱得刻骨铭心么,为此还伤了无情道的根基?”
“嘿嘿,说到这个,我再说一个我听到的小道消息,孤琴与徒弟不清不楚,你们知晓是为什么?是因为他那徒弟与小师弟长得十分相像!”
又是一阵欷歔不已。
殷淮梦实在听不下去,扔下空酒杯和一桌好菜,甩袖离开了。
他回到书楼,在江随澜的房间,坐在床沿,垂着头,静默不语。
过去,他带江随澜下山去玩,极偶尔的,也能碰到人传些闲言。他向来有些虚名,身上发生点事,少不得引些议论。
那时他不喜那些人说话,每次听神色都沉沉。
倒是随澜,听得欢欢喜喜,美滋滋的样子。
现在回想起来,殷淮梦忽然懂了,江随澜从别人口中听到说师尊那么爱他,为什么开心。
那种喜悦是纯粹的,因为随澜就是那样爱他。
可那时他在想什么?
殷淮梦脸上的血色一寸寸退下去。
那时他的心情与今日何其相像——
你们什么不懂,在乱说些什么。
他抬起手,蒙住脸,闭上眼。
他曾经觉得江随澜对别人乱传言傻乐是肤浅、不自重,活在他人口中,为他人捕风捉影的几句话那样快乐,实在浅薄。
可现在,他想别人再传那样的话,人家都不说了。
好像一夜之间,全换了说辞,换成了会叫随澜伤心的话。
随澜……真的还会再为这样的话伤心吗?
殷淮梦睁开眼,看着桌上那张花笺,脸色苍白,想,真希望随澜听了会伤心,伤心……代表还在乎。若是随澜在乎都不在乎他了……
他忽然觉得腰间一块玉佩微微发热。
愣了一瞬,殷淮梦猛然醒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