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淮梦张了张嘴,最终说:“我……想从今往后真心待你,不好吗?”
“什么真心?”江随澜咄咄逼人起来,“对楼冰那样的真心?对过去的我那样的真心?若是这样,我宁可不要。”
风越来越大了。
一道细细的、喑哑的嗓音突然传进江随澜脑中:“小白,我带你腾云,心情会好。”
江随澜愣怔一瞬,发觉缠在他脚上的龙尾紧了紧。
他看向魔龙,与它对视,犹豫了一下,在心中问:“是你吗?”
魔龙身体变得庞大,走廊被它压得摇摇欲坠,它呼哧呼哧点头,那道声音在江随澜耳中更清晰,且无方才的细弱之意,好像嗓音是受体型影响的:“是我。”
它收起尾巴,落在走廊,伏下身,对江随澜说:“上来。”
江随澜坐到了龙身上。
他飞上天空,仿佛乘的不是龙,而是风。
乌云越聚越浓。
电光一闪,雷鸣紧随其后。
云下暴雨倾盆,云上宁静温暖,阳光炽热,在雪白云朵上照出他和魔龙的影子。
江如练,山如栗。
亭台楼阁,芸芸众生,在骤雨雾霭中淡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在云中穿梭,雷鸣,龙吟,江随澜迎着风,直抒胸臆地长啸。
殷淮梦抬头望着天空中的若隐若现的龙影。
风吹乱他的衣袂与发,他缓缓张开双臂,过往,随澜会扑进他的怀里,现如今,却只有骤雨疾风打在他身上。
殷淮梦脸色苍白,耳边只有江随澜那一句——
“我宁可不要。”
第22章
狂扬把酒都喝尽了。
都不好喝,比白水强不了多少,唯有江随澜倒在小杯中未喝的那一口悲芳春,味道极美。
只那一口。
他自己再重新从壶里倒的,都不是那个感觉了。
江随澜。
他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
早在平洲高原见到江随澜这个人之前,狂扬就听过他的名字,听说过孤琴与弟子的风流轶事。借着一抹寻息香在高原找到江随澜,过程顺利得简直让狂扬不敢相信。那时他心中就在想,若这是孤琴真心喜爱的人,怎会孤单落在此地。
而且他嗅到,夜幕之下,空气中还残余的悲芳春的味道。
悲芳春这酒,最早是千余年前一位无境酿的,那位无境终生所爱只一凡人,凡人死后,她酿此酒,酩酊大醉,再未醒过。只在人间留下一坛悲芳春。
有人学着酿,最多只能酿出一分味道。
便是如此,也从此风靡九洲。
悲芳春,突出的就是一个悲字。
你心中无悲,便不能尽品其味。
那夜江随澜周身的悲芳春的味道,比他今日饮下的这一盅还要浓烈馥郁。
真……叫人心疼。
后来江随澜醉在他怀里,他身上带的白迆鳞片有了反应,狂扬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当年江微的那个孩子。所以江随澜问他是不是因为他和江微长得像时,他觉得好笑。
一开始他见到江随澜,全然没想起过江微。
江随澜是那样独一无二的江随澜。
狂扬把酒杯放下,到走廊上,看到风雨中孤零零站着的殷淮梦。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样肆无忌惮地当着江随澜的面杀了宋从渡这件事,做错了。江随澜看起来是很脾气温和的人,与他同行的这段日子,也安安静静,温温柔柔,几乎显得有点柔弱了。可他在一些事上,总又显得干脆果断,一往无前。
他的预感是对的。
直到风雨停歇,黄昏的太阳在天边云里淡淡挂着,江随澜都没有回来。
魔龙的身影早就不在了。
狂扬看着殷淮梦一动不动、痴望着天际的背影,冷笑道:“别看了,他不会回来了。”
他没等殷淮梦做出反应,就离开了永宁酒楼。
先去了客栈,江随澜的东西都还在,不过他也没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屋子里,多是些换洗的衣裳。真正重要的东西都在他随身的乾坤袋里。
接着去了宋从渡与江微当年生活的那个院子,转了一圈,最后他若有所感地推开了书房的门,果然,所有的画卷都不见了。
永宁酒楼里,云片糕不知道窜去了哪里,又从哪里窜了回来。在雅间困惑地绕了一圈,重回头,颠颠地在走廊奔着,最终只找到了殷淮梦。它也许久没见殷淮梦了,忍不住在他腿上蹭了蹭。
殷淮梦俯下身,抱起了它。
抚琴的手指梳着猫的毛,嗓音喑哑道:“我从不知道随澜这么狠得下心。”
猫听不懂。
他低声苦笑:“你看,他这么干脆,不回头,不要你……也不要我。”
*
洛洲在大陆西南边缘,靠海,离北原蹇洲远,离东偏南方向的季洲也远,与桓洲山林相连,山林渐淡之地,是一弯新月海湾。
因此这一洲也相对独立。
日子过得很快,四个月的时候,江随澜的肚子渐渐大了,衣服已经不能完全遮盖住了。他心里也有点奇怪,旁的女子怀孕,好像没有四个月就肚子这么大的,都是到六七个月了,才会这么明显。
想来想去,大约是血脉不完全是人的缘故吧。
洛洲与魔渊虽是两个极点,但魔气极盛,不输魔渊。之所以这里不怎么出魔修,是因为这儿的魔气只在洛洲特定的几个地方,一来那些地方十分危险,二来那些地方的魔气太浓,浓到不适宜人吸收修炼的地步。
齐牙城外的岷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江随澜岷山脚下搭了个屋子住着。
岷山是座怪山,常年被浓雾笼罩,山上没有人烟,没有动物,只有怪物。那些怪物未开灵智,但人只要进了其中,就是有去无回,会被吞噬殆尽。
不过虽离城近,但那雾如同一层屏障,保证怪物只在山上雾内活动,只要不进山,就不会遇险。
对旁人来说的必死之地,对于江随澜来说,因有魔龙跟随在侧,犹如无人之境。
魔龙刚开始与江随澜交流时,还磕磕绊绊,应是不常说话的缘故。时间久了,也说得越来越顺畅。它是不爱说话的,江随澜能感觉到。但是仿佛心有灵犀,每次江随澜需要有那么一个人陪他说说话的时候,魔龙就会适时开口。
修炼这事,魔龙也给了他许多指点。
魔龙也是化境,虽非人,但化境不是出生就有,而是修炼上去的。
单说如何突破迷境,他便告诉江随澜,除了要吸收足够的魔气,充盈丹田,打磨内丹之外,还要在思想上有所突破。
何为爱?
江随澜要想清楚这个问题。不必想对于天下众生来说,爱是什么,只要想,对于他来说,爱是什么。
打坐修炼时,魔龙就蜷在他周身,为他护法。
魔气擦过它的鳞片涌向江随澜时,会淡一些,叫江随澜吸收转化起来不那么难受。
一边吸收魔气,江随澜一边放空,脑中萦绕着这个他自己提出来的问题,从宋从渡想到宝宝,从云片糕想到殷淮梦,从书楼想到雁歧山。怎么想都没有解。
一个周天循环完毕,江随澜睁开眼,与魔龙的竖瞳对上。他喃喃道:“我想不明白。”
他的眼眶微微一红,垂下眼睑,望着岷山上苍灰色的草,低声说:“我不可能修得到无境。生下孩子,我自己死是不要紧的,但我不想师尊也为此而死。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那天他当着两人的面,驳了狂扬,说孩子不是狂扬的。
只是想到师尊一无所知,可能会因这个孩子而死,到死还要以为这孩子是狂扬的,他就觉得难过。
想和师尊坦白,又开不了口。
仿佛是要挟的意味。这是你的孩子,你便要对我好之类。
或者是更怕,因为这是他的孩子,他便对他好。
想想,江随澜会觉得自己矫情,非要纯粹的、无疑的爱。他曾浸泡在那样的爱里,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若谎言没被拆穿,他会幸福地死去——反正那时他才初境,寿数到了头。
可偏偏那美好幸福如泡沫,一戳就碎了。
人一旦发现过往的完美是假象,便很难再相信完美真的存在。
酒楼长廊,殷淮梦对他剖白心迹那一刹,江随澜是动摇了的。只是始终没办法确信。是真的心悦吗?是真的爱吗?是他又错会了意思吗?
魔龙的爪子轻轻搭在他肩头,龙头在江随澜脸上蹭了一下。
“不要难过,我带你腾云吧。”
江随澜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现已知道,魔龙只会这一招。不舒服了,难过了,心情不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腾云来解决。
他抬手抚过魔龙粗粝的爪子,心中突然生了疑问,便问出来:“你会化人形吗?”
魔龙僵了僵,爪子收回去了,又乖又拘谨,点了点头,那声音在江随澜脑中,显出几分紧张和赧然:“会。不好看。”
“我想看,可以吗?”
沉默片刻,眼前的黑龙周身凝聚了如有实质的魔气,整条龙都被包裹在其中,良久,魔气逐渐散开,露出一个人影。
江随澜认认真真看他。
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头漆黑中编织着银色的长发,垂到腰际,散乱着。他垂着头,没有动。
“干嘛不看我?”江随澜笑道。
魔龙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孔一如龙身时猩红,从前胸、脖颈到脸颊都满是龙鳞样的花纹。他又沉默地伸出手给江随澜看,那双手比平常男人的手还要大三分,骨节粗大,皮肤粗粝,苍黄色,伸不直,乍一看还是爪子的样子。放在人身上,的确违和。
“谁说过不好看吗?”江随澜温柔地牵他的手。
魔龙说:“狂扬。还有很多其他的……魔修。”
“不要听他们的,我觉得很好。”
魔龙点了点头,身体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
江随澜问:“你有名字吗?”
魔龙顿了顿,有点迟疑:“……小黑?”
江随澜忍不住一笑。
魔龙慢吞吞说:“你,小白,我,小黑。一直是这样叫的。”
“一直?”
魔龙点头。
“一直……是多久?”
魔龙说了一个笃定而准确的数字:“三百年。”
三百年前,琰洲陷落,成魔渊。
江随澜有些不敢相信:“你……是三百年前出生的?还是……”
魔龙摇了摇头,抬起手,指了下天空:“三百年,和你,从上面下来。”
江随澜知道他这里的“你”,指的是白迆。
魔龙似乎只认白迆血脉。
江随澜纠正过几次,他不是小白,是江随澜,但魔龙仍然喊他小白。
“上面是什么样子的?”江随澜忽然有些心潮澎湃。天上是神魔居所,人不能往。
魔龙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
江随澜泄了气。
不过没一会儿,他又振作了。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他兴致勃勃。
魔龙见他一直仰着头说话累,盘腿坐到他面前,点头说好,又说:“江随澜这样的名字?”
“对,”江随澜与他对视,鬼使神差的,问道,“我有过几个这样的名字?”
魔龙毫不犹豫地说:“三个。”
江随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哪三个?”
“江月意,江微,江随澜。”
江随澜安静了一会儿,抬脸朝魔龙笑了一下。
那天狂扬说“白迆血脉,传了多少代,就吃了多少人”时,他是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好像他活下来,身上压的是一条条人命,江微那样的,宋从渡那样的,殷淮梦那样的……传了多少代呢?从上古至今吗?
现在魔龙告诉他,只有三个,江月意,江微,和他江随澜。
还好。还好。
“想去冥河看看吗?你还留了好多东西在那里。”魔龙像是被他提醒了,倏然间忘了名字的事。
江随澜犹豫道:“我不想再见到狂扬,魔渊危险,又都是魔修……”
魔龙说:“不一样,魔渊和冥河不一样。”
“是……两个地方?”江随澜福至心灵。
魔龙点头:“两个地方。”
江随澜和魔龙离开岷山后,从山中幽幽走出一个人影。他反复念了几遍江随澜的名字,走出岷山的雾,用传讯玉简联络了人。
狂扬来得很快,然而即便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岷山下的那个小屋,也已人去楼空。
他神情阴鸷在原地站了片刻,抓起那人的衣领,寒声问:“还听到了什么?”
那人哆嗦了一下,说:“没有了,后来我想往前去一点儿,被那条怪龙发现了……”
“废物!”
第23章
实际上,魔渊差不多已经空了,除了土生土长的怪物,一路走来,江随澜半个人影都没遇到。
这里并非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是一切都很蒙昧,不清晰。如果说九洲的昼夜是黑白,那魔渊的昼夜,就只是深灰与浅灰的区别。江随澜有些懂狂扬说起这里厌恶十分的感受了,尽管他才行走此间不到一日夜,却已感觉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
大多数地方都很安静。或者用死寂更恰当。路上常常能见到腐烂的血肉尸骨,到处都是秃鹫,和九洲的也不一样,带着一股邪性,盘旋在江随澜头顶,像是想把他也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