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洲有驭兽所,可以租借做脚程。
殷淮梦走进一家,捧出一大把上品灵石,哑声说:“我要最快的,最好的,要认识路,去蹇洲碧城。”
店家一边应答,一边差伙计去寻附和他要求的兽,一边担忧道:“客人,你这伤势还要连夜赶路?不若去休息一晚吧?旁边来福客栈后头就有家医馆……”
“不用了,”殷淮梦低低咳嗽了一声,说,“请快一点。”
店家催了催,很快牵出来一直小觅雀。个头不大,最多坐两个人。但速度是出了名的快。
“从这到碧城,用不了一日夜,到了地儿,您拿掉系在它脚上的这符,它就会自个儿飞回来。”
“好。”殷淮梦把灵石留下,翻身上了觅雀就走。
店家哎哎道:“用不了这么多上品灵石啊……”
伙计说:“这人是傻的么?”
店家说:“有什么事着急吧。你多待一阵就知道了,这种人不少,赶忙起来,连同路人直接落这儿的也有呢……”
灯节过后的碧城恢复了平常。
繁华热闹只剩些许余韵,路边没什么摊子,行人也少,只是家家户户都挂了花灯,都熠熠亮着。
殷淮梦一落地,来不及把觅雀脚上的符扯掉,就直奔那座桥去。
江随澜当然早就不在桥上。
殷淮梦不知道江随澜可能在哪里。
他只能抓着路人一个个地问,你知道江随澜么,你知道江随澜在哪么?
“你找随澜?你是谁?要做什么?”
殷淮梦快要绝望时,年轻女子怀疑地打量他,连问他问题。
“你知道他在哪对不对?”殷淮梦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我叫……殷淮梦。”
“殷淮梦?”吴荷皱眉,“你和随澜什么关系啊?”
世人只知孤琴,不知殷淮梦。
“我和他……是……”这是不知道第几次了,殷淮梦发现,自己竟和江随澜没有一个可以脱口而出名正言顺的关系,本可以有的,那时踏月问他……
他闭了闭眼,说:“是师徒,曾经是……师徒。”
吴荷把殷淮梦带到了书楼。
“小澜住梅花院,”吴荷叹了口气,说,“仙尊,你与随澜的事我不知晓内情,也不知道带你来他会不会怪我,只是我看他自来碧城就一直情绪低落,平日虽强撑着,但大家都能感觉到……我是希望你能让他开心起来的……”
推开梅花院的院门,地上纷纷扬扬落满了红梅。
院落寂静。
殷淮梦克制着激动。
“小澜,睡了吗?”吴荷叫了一声。
没有回音。
院子是暗的。
吴荷敲了敲门,什么动静都没有。
殷淮梦意识到了什么。
他铺开神识,扫了一遍院落。
空无一人。
“他不在,”殷淮梦茫然道,“他不在这里。”
吴荷推门而入,点亮屋中桌上的一支蜡烛。
桌上放着一张花笺。
江随澜说,多谢书婆婆和吴荷这几日的照顾,他在这已被要躲的人发现,因此准备和朋友去另一个地方。
殷淮梦看着那几个字。
“要躲的人”……是他吗?
他环视这间屋子,这里有江随澜停留的痕迹。曾遍布江随澜的气息。
然而现下一切归于冰冷和沉寂。
因为他的到来,是那样不被期许。
“仙、仙尊——”
殷淮梦忽然跪倒在地,把吴荷吓了一跳。
她说:“您、您怎么了?受伤了?很严重吗?要不先沐浴换身衣服?”
殷淮梦双手掩面,无声地,无声地哽咽。
第16章
季洲四面环海,与大陆不相连,灵气不足,其间往来的修士少,因此显得闭塞。
狂扬说,魔修没有攻打季洲的计划,季洲四周的海洋又是天然的屏障,能够隔绝一部分魂火之间的感应以及追寻气息的法宝效果,所以江随澜待在这里,算得上安全。
“江微过去住在这座城里。”狂扬带着江随澜隐匿在云间,低头看芸芸众生。
凡人寿命对于修士来说虽如朝生暮死之蝼蚁,但这些凡人在他们有限的生命之中,却活出了别样的盛大壮丽、热闹风趣。
“江微很喜那家裁缝铺的衣裳,此前我也说过,魔渊的人是没精力在乎衣裳好看与否的,江微自然也没见过。来了季洲,他看到后就说,他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自此就总换新衣裳穿。江微来时,那家裁缝铺是父亲带着儿子做,如今裁缝铺还在,也是父亲带着儿子,但这回的父亲,已是上回儿子的儿子了。”
江随澜撑着脑袋,一边听一边点头。
“凡人正是以血脉延续生意经营,道义梦想。”
江随澜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他说:“这样也很好。”
狂扬笑道:“是啊。季洲什么都好,可惜不宜修炼,灵气与魔气都匮乏。”
江随澜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关系,我已入境,寿数长了好大一截,足够了。”
他向来在修炼上是没什么野心的。
狂扬噙着笑意看他:“我就说你修魔,会一日千里。”
江随澜低头说:“我自己都没想到,修炼竟然会是这样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自然的事情。在……雁歧山时,我总是费老大的劲才能进步一点点,师尊曾经抽空指点过我,还探过我的经脉,只是什么都没检查出来,只以为是我不够努力。我见不得他失望的神色,那时候真是觉都不睡了,只要是不用陪师尊的时候,我就打坐修炼,吸收灵气,化为己用,充盈丹田,想要晋境。但我怎么修炼都不够,总是事倍功半。后来……师尊不在我面前提修炼的事,我也装着不在意了,就当是我偷懒吧——其实我真的以为是我还不够努力。好长一阵子,我都因此而异常沮丧。”
江随澜笑了笑,说:“谁想到我只是用力的方向错了。人家修炼是往前跑,我修炼是背着二百斤的包袱往前跑,速度自然不能同喻。”
狂扬说:“好在如今总算找对了方向。”
江随澜说:“是啊。”
他转过头认真看着狂扬,说:“谢谢你。”
狂扬道:“不用客气。”
他带江随澜走下云端,未免惊扰凡人,寻了个角落悄悄落地。
“凡间吃食也有趣,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可辟谷,对吃喝没甚么欲望,也就没甚么研究的动力,凡人不同,有些人,短暂的几十年寿命,尽研究吃了,倒有些新奇的玩意儿。”
江随澜在狂扬的带领下试了好些吃的。
酸甜苦辣咸,各种模样的,他尤其喜欢各类糕点。他对狂扬说:“我那猫,叫它云片糕,便是我小时候在碧城,最喜欢吃那一种糕。雪白的薄薄一片,又甜又糯,吃多少都不腻。”
如今猫跟在他身边,乖得不得了。
“真奇怪,”江随澜歪着头挠了挠它的后颈,“怎么就跟换了个猫一样。我离开雁歧山,从没想过带云片糕走,它平日是真的不大搭理我的。”
狂扬想了想,说:“或许你身上白迆血脉被激发的缘故。白迆是魔神,又有蛇身,与动物之间许是有什么特别的感应。”
江随澜点了点头:“有可能。”
他们从城头走到城尾,狂扬带他在一座生草的院落停下脚步,说:“这座院子,就是百年前,江微与宋从渡同住。”
“宋从渡?”
“对,你的另一个父亲。”
他推开门,门上已结着厚厚的蛛网。
江随澜好奇地看着,还伸手去抓了一缕。
殷淮梦极爱干净,小银峰常年不染纤尘,修士做的虚境故事,也不会呈现这样杂乱老旧的特属于凡人聚居之地的质感。
狂扬见了,说:“你倒是什么都好奇。”
江随澜羞赧道:“我见得太少了。在雁歧山上……”
他叹了口气:“你瞧,我说点什么,总说到雁歧山,要么就是碧城,我长这么大,统共就最常待过这两个地方,所有的回忆和经验都与之有关。”
狂扬说:“不必妄自菲薄,有人从生到死都只住一洞穴也能悟大道飞升,有人走遍九洲乃至十洲都过不了迷境。”
江随澜笑了笑:“那我便接着说罢。在雁歧山上,除我以外的师兄弟、师姐妹乃至师侄们,都会有例行的下山历练的任务,随着修为境界而划分任务等级,他们每回做完任务回来都有好多可讲的事,那时我还跟着雁歧山上修炼的大课,每次听都很羡慕,盼着什么时候可以做我的任务,但与我同上课的都做完回来了,还没派到我。我去问先生,先生说,‘孤琴仙尊叮嘱了我,叫我不必给你派任务,免你在外受伤;修道上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他,若想下山,也可随孤琴仙尊同去。’说是这么说,可后来带我下山的次数寥寥可数,也走不远,停不久,差不多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人也认识不了。”
“所以现在看看这些,开心么?”
江随澜点头:“开心的。”
他们慢慢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院中草都长得齐腰高,可见这宅院荒废了许久。虫子在草间簌簌地动,江随澜还发现了一只灰褐色的兔子,他一动,兔子“咻”一下就蹿没了。
云片糕从他肩上下来,抬着下巴歪着头,凝视着不远处空地上啄草籽的麻雀,跃跃欲试地要扑。
江随澜没有管它,随意找了间屋子,推门进去。
恰巧是一间书房。
江随澜对凡间的书也很感兴趣,他扫了一眼书桌,又在书架上看起来。看了半晌,默默退开了。都是些他看不太懂的,经世治学之类。
转头桌边有一只画篓子,篓子里放满了画卷。
他随便抽了一卷,抚掉书桌上厚厚的灰,又抖掉画卷上的灰尘,缓缓展开画卷。
画的颜色微微褪了,但年轻男人的容颜仍然栩栩如生,百年前的英俊与温柔扑面而来。
只一眼,江随澜就意识到了,这画中人是他父亲,江微。
江随澜发觉,自己和江微长得并不多么像。
江微虽然在执笔人手下气质温柔,但模样是毫无疑问的、充满攻击性的艳丽。楼冰也带着几分艳,但一来二人模样不似,二来楼冰到底是凡尘的漂亮,江微则是……
江随澜想到,狂扬说,江微是白迆,而白迆是贬谪至人间的魔神。
江微的漂亮,完全可以说是魔神的漂亮。摄人心魄,看一眼,就容易叫人神魂颠倒。
反观自己,只显得寡淡幼稚。
江随澜手指摩挲过那张脸,低低叫道:“父亲。”
他把这一卷画放在旁边,从画篓里拿出另一幅画看。
第三卷 、第四卷、第五卷……
一共十六卷画,全是江微。卧榻的江微,采花的江微,抱兔的江微,吃糕点的江微,摘葡萄的江微,对镜梳妆的江微,踏青的江微……怀孕的江微。
江随澜看着那副画,呆了好一会儿。
所有的画,都能看出画画的人对画中人的深情,哪怕是对于凡尘人而言,荒诞离奇甚至可怖可惧的男子有孕。
狂扬却说,那魔物化形化的男身,怀胎生子,被视为怪物,赶出了季洲。他那爱人,也与他断绝了关系,更不想认那怪物生的孩子。
江随澜擦掉画卷上的灰,凝视着画上盖的红色印章。
宋从渡。
画中人姿态如此多样,画外人又是怎样的人?
从渡,随澜。
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时,还爱这个凡人吗?
“在看什么?”
狂扬推门而入。
第17章
江随澜把江微逗兔子的那张覆在最上面,说:“看画。”
狂扬探过身看了一眼:“画得不错。”
江随澜不置可否地沉默着,慢慢把画卷起来,一一放回去。
“不带两张走,纪念一下?”
江随澜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从书桌后头走出来,张开五指,看着自己满手的灰,有点疑惑地问狂扬:“这里怎么会一直没人住?”
在这座城中一路走来,鲜少有像这座院子一般荒芜的。
狂扬说:“和江微离开后,我也是头一次来,不清楚情况,不如问问邻里?”
江随澜说:“好啊。”
离开院落,叩响邻居家的门。一个中年女人打开门,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眼,说话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口音,问他们是什么人。
江随澜说:“我先辈曾在那座院落生活,这次来莞城本想认亲,未曾想那院子荒成了那样,敢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女人“哦”了一声,没那么有戒心了。
毕竟狂扬江随澜两人看起来都不像是坏人,都很干净斯文。
她便说:“那院子荒了很多年了,我自搬过来就荒着,听说是闹鬼,没人敢住。”
“鬼?”
“是啊,可吓人了,”女人说,“有些事吧,确实玄乎,大概十几年前,有个王爷,看上这块地了,想拿下来做他的别苑,要打理改造,工人刚进去,头一个晚上就摔坏了三个。”
“啊?摔坏了?”
女人说:“说是莫名其妙就摔了,跟被人推了一样,一晚上不停地有人在被人推你,回头你又啥也看不到……”
说着,她自己打了个哆嗦:“真吓人。不过吧,没人进去,就没什么事。平日也很安静,一点闹鬼的迹象都没有,不过但凡你进去碰一丁点儿东西,那就不行了——贼都不敢进这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