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关咬得太紧,贾昆明苍白的脸皮不受控制的轻颤,但他终究比他爸聪明,也比他爸更识趣,知道在有些人面前装自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多谢您对我爸的通融,我爸欠的债自然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来还,不知道他在您这儿欠下了多少?”
红药笑笑:“不必了,你已经帮他还清了。”
贾昆明瞳孔一颤,干笑道:“是……是嘛,哈哈哈我都不记得了。”
“记不记得不重要,债消了就好。”红药不与他废话,直接道,“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你爸会来找你索命。未与你说好就擅自挥霍欠债是他的错,欠债后你不顾父子之情试图以佛珠镇财伤魂是你之过,你们俩都有过错,父不慈子不孝,都不是啥好人,也算勉强相抵。”
这话实在是过于直白难听,贾昆明嘴巴张了张,对上红药漆黑又清明的眼眸后,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贾昆明有种莫名的直觉,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有些过于漂亮的年轻人十分清楚他的底细,并且……他的脾气远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平和。
他老实认怂还好,若是多嘴多舌多说多错惹怒了他,那下场绝对不是他承受得起的,毕竟,这可是个和鬼做买卖的人……
安静了半晌,贾昆明才憋出句:“……我爸他还好吗?”
红药对贾昆明的识趣很满意,淡淡道:“挺好,他在地府等着你呢。”
明明是非常平淡的一句话,却让贾昆明头皮发麻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面上的假笑都维持不住了,失魂落魄地站在整个雷云寺最热闹的地界发愣。
方冲仔细打量了一下直愣愣站在他们餐桌旁边的贾昆明,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疑惑与鄙视:“他身上光是一块手表,抵贾栏山欠下的债都绰绰有余,又不是还不起,为什么宁愿请佛珠回去也不帮他爸啊?”
关键还把佛珠和符箓放在与贾栏山欠债数目相同的钞票旁边……现在钱不见了,跑来雷云寺求助最担心的也是他爹会找他索命,这父子情,说是塑料的都是过誉了。
红药慢条斯理的解决剩下的饭菜:“和还不还得起无关,他只是不想让已经死去的父亲再用他一分钱。”虽然雷云寺开过光的佛珠也不便宜。
方冲不解道:“他不是还把贾栏山的坟墓翻新得非常豪华吗?那不也要花钱。”
“这个啊,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花钱买个孝子贤孙的名声而已。”红药放下筷子,轻声道,“说到底,人死后坟墓是简陋小土包还是豪华地下宫殿又有什么区别呢?再如何也不过是个阴暗见不得光的方寸之地……”
红药这略带感慨的话一说出口,方冲便一脸恍然大悟,而旁边的裴慈则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还伸出手轻轻握了握红药垂在身侧的温凉手指,充满了温柔的安抚之意。
“……”虽然不太明白‘身娇体弱’又‘多愁善感’的员工又想到了些什么,但这温柔捏手手红药还是很受用的,他清咳两声,道,“我吃好了,咱们走吧?”
方冲两下刨完碗里的饭,含糊道:“我也吃好了,走吧。”
裴慈垂眸放开红药手指,安安静静地收拾好面前碗筷。
在三人即将踏出食堂大门的时候,都快愣成雕像的贾昆明突然急急开口:“我……我可以再见我父亲一面么?”
红药头也不回:“都说了他在地府等你,你百年之后自然就会见到他了。”
贾昆明心中恐慌,但望着门口那三个人的背影时,他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他觉得眼熟的年轻人的身份……不是什么追着他求投资的年轻人,而是曾经在一个商业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可望不可即的裴氏总裁!
他当时甚至没有资格上前与永远被人簇拥在中心的裴慈攀谈,只能像现在这样,远远的,望着他的背影。
贾昆明顿时更加失魂落魄,心中一团乱麻,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理不清。
走出雷云寺食堂后,方冲好奇道:“贾昆明想见他爸做啥?当面撕?”
“想见?”红药轻哼一声,“你信不信,这贾昆明回去后必定每天早睡早起坚持锻炼荤素搭配保健品不断。”
方冲还没反应过来,呆呆问:“啊?为什么?”
“争取长命百岁,晚些下地府见他爹啊。”
方冲细思片刻,不得不感叹:“有道理!不过……那贾栏山真的会在地府一直等贾昆明吗?就为了教训不孝子一顿?那也太耽误投胎做人的时间了吧,多亏啊。”
“或许等着等着心里的执念自然而然就散了,就会选择去投胎了吧。”红药望着山路两旁被风吹动的浓绿波浪,轻声道,“不然这世间那么多执着之人,奈何桥边、轮回台旁,岂不是都不够他们站着等人。”
裴慈却声音清淡淡地道:“真正的执念自然只有等到了在等之人后才会散去,未等到人便已经放下,自行去投胎的,又算什么执念?不过是心头撑着一口气罢了。”
红药看着裴慈在阳光下净若白瓷的侧颜,心中微动,不自觉道:“嗯,你说得对……”
方冲:“???”
这回我明明一直听着啊,也没错过什么环节,怎么又不懂了呢?
……
人也砍了,施云也到手了,美味素斋也进肚子了……除了没能彻底摁下那两只蹦跶小鬼,但留下了其中一具躯壳,对附身的鬼而言也算伤筋动骨,雷云寺之行还是相当圆满的,他们也该回去了。
正午时分,山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眼望去只有满目晴好,山风过耳绿林叶浪阵阵。
红药拉着裴慈的手,脚步轻快地一阶一阶往下走,嘴里还絮絮不停地说着他的见解:“上山容易下山难,虽然咱们才刚吃完饭,体力充沛,但还是得合理规划路程,到了山腰亭子那里我们就歇一歇……”
虽然这话的真正含义用在这里并不合适,但裴慈和方冲都没有反驳红药的话,十分配合地点头赞同。然后飞快走到山腰后,三人站在小亭子外面,沉默对视。
emmm……下台阶确实比上台阶轻松很多啊。
红药迟疑道:“咱们……继续?”
裴慈方冲再次赞同点头。
山腰歇脚小亭子算是这雷云山石阶山路的一个转折点,原本还算直的石阶山路十分自然的在这里转了个弯。
这些石阶年头久远,不仅石块已经被每日上山下山的僧人香客踩得有些光滑,而且每一阶的高低宽窄都不尽相同,尤其是转弯这里,靠近里侧的地方甚至有些错落迷眼,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踩空。
是以虽然裴慈有红药拉着,方冲还是下意识伸手扶了裴慈一下,然后一转眼……世界就变了。
“这……这是……咱们回香烛店啦?!”
眼前一片浩渺烟波,周遭绿瓦白墙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派天然精致的园林风光,正是香烛店后园里的熟悉景象。
方冲下意识看向红药,心道红老板居然还会传说中的缩地成寸之术,不愧是神仙大佬!不过……他停在山脚的车该怎么办呢……
在眼前景致突变的那一刹那红药便握紧了裴慈的手,神色顷刻冷肃。
裴慈亦回握住了红药的手,左右看了一圈后,他眉头轻蹙,道:“这里不是香烛店后园……不完全是。”
这湖虽波光粼粼清澈如镜,却少了那满湖荷植,与其说是香烛店后园的荷花湖,更像是……更想是他梦中的那片湖水。
红药点头道:“这里只是个幻境,我们还在山道上,一定不要走动,小心——”
叮嘱的话还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清朗朗的少年说话声,三人转眼看去,皆大吃一惊——那站在白墙旁边的两位少年,分明就是缩小版的裴慈与红药!
第68章 幻境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方冲吓到结巴。
红药与裴慈就要镇定许多, 沉默打量了一会儿那两个身着古时装束,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后,红药率先开口:“看服饰, 应该是景朝年间,就是不知道是哪一年……”
方冲想说既然你都说这是幻境了, 那咱们就别这么认真考据了叭!还是想想怎么出去比较正经!
裴慈的目光长久的放在那两个一站一坐的少年身上。长相与他相似的少年一身青衫手持书卷, 像是在教那个与红药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读书识字。
阳光晴好,湖风悠悠, 一派安然景象……真实得仿佛他们真的已经回到园子, 裴慈甚至嗅到了清新水气。
正在这时, 两位少年身后的白墙上突然一阵响动,一双细皮嫩肉一看就不做活儿的手扒上了墙头,与红药长得一样的少年十分警惕, 将青衫少年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后高声叱喝:“谁在墙上窥视!滚下来!”
听了呵叱,那双手却不退反进,使了一番力气连指节都泛白后墙头上又冒出一个带着金冠的脑袋来。
那趴在墙头的小少年像是听不懂呵叱一般, 笑嘻嘻地望着墙下两人:“我听说我还有个哥哥,你们谁是我哥哥呀?”
“这里是公主府, 要找哥哥去别处找去!”
金冠小少年露出一点困惑的神色来, 低头和谁小声嘟囔了几句后,又道:“……那我找殷慈, 快让殷慈来见我!”
酷似红药的少年目光恼怒,正要说话, 他身后的青衫少年却暗暗拉住他的袖子, 只轻轻摇了摇,恼怒的少年便恢复了平静,闭口不言。
青衫少年上前一步, 朗声道:“我就是殷慈,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那小少年仔细的上下打量了殷慈一番后,笑嘻嘻地说:“原来真的是个病秧子啊,真是太好啦~”
“怎么说话呢你!”酷似红药的少年仰头瞪了趴在墙头上的人一眼,然后怒气冲冲地道,“这人趴人墙头还口无遮拦,定是……定是个登徒子!公子别理他!”
殷慈表情有些无奈,这人若是登徒子,那被趴墙头窥视的他成什么了?
虽然无奈,但出口的话却是温和甚至称得上是宠溺的:“红药,不要乱用词。”
“红……红药?!”一直努力屏气凝神旁观的方冲终于忍不住破功了,“红老板,是你吗?”
红药连个眼尾余光也不给方冲,语速极快地道:“闭嘴,认真看。”
方冲:“……”行叭。
那头,殷慈语气一转,对墙上金冠小少年道:“让公子见笑了……既然已经见过殷慈,墙上危险,公子便快些下来吧。”
金冠小少年却理也不理殷慈,只笑嘻嘻地对少年红药道:“你叫红药啊?是桥边红药的那个红药吗?真奇怪,明明是个男的怎么用花儿做名呢。”
少年红药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姓红,药是药材的药!”
金冠小少年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因为你公子是个病秧子,所以是药材的药!”
“你!”少年红药明亮的眼眸里就像装了两束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消再来一阵风,便会瞬间燎原,但火焰燃烧起来最先灼伤的势必就是身旁的青衫少年,于是他只能努力忍耐。
少年红药硬邦邦地道:“公主府规矩森严,还请公子下墙离开。”
小少年仰头看了看天,嘟嘟囔囔地道:“是该回宫了……”
看完天后他又低下头,居高临下地对少年红药道:“喂,你跟我走吧!”
少年红药飞快回道:“不——”
拒绝的话才刚起头,就被那金冠小少年打断:“噢,我知道你们讲究什么一仆不侍二主,那没事儿,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可以等。”
“等殷慈死了你就来找我,到时候你还叫红药,红药花儿的那个,药多苦啊,还是花儿好!”
“我觉得我等不了多久,殷慈病殃殃一看就活不长啊——”
金冠小少年旁若无人的自说自话戛然而止,他愣愣地抬手抹了一把嘴巴,看到手上的一片黑后,尖声大叫:“你你你居然敢用墨泼我!”
少年红药白净面容含冰带煞,冷冷道:“公子身份尊贵,这上好的云端墨正配您,也好给您洗洗嘴巴、沾点墨香,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红药!你……你死定了!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让父——”
“哎呦!施……施小公子您怎么跑到墙上去了!可快下来吧!这里是公主府禁地!是殷慈堂哥读书休憩的地方,殷慈堂哥从来不许任何人进的!我都不敢踏足一步!天色已晚,公主正差人四处寻您呢,咱们赶紧回吧?”突然响起的一道清朗少年音及时打断了金冠小少年的狠话。
金冠小少年恨了红药一眼,对来人大声道:“殷悲!你去给懿宁姑姑说,我要向她讨个公主府的奴才!就要殷慈身边的红——”
“施公子。”殷慈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声音清淡却又内含深意,“这公主府的一切殷慈都可以直接决定。”
“你的请求,殷慈拒绝。”
金冠小少年阴恻恻地看了殷慈一眼,然后下一秒便消失在墙头,只有气急败坏的声音隔墙传来:“懿宁姑姑呢?我要去和懿宁姑姑说!”
清朗少年音连忙道:“公主正在慧音阁等您用膳呢,咱们这就过去吧?对了,您要不要……先洗个脸?”
“滚!”
“……”
等脚步声远去后,墙头上又是一阵轻响,片刻后,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年郎翻墙而过,稳稳立在殷慈和少年红药的面前,哀声抱怨道:“哎呦,可算把那小祖宗给请走了,我算是在今天陪够笑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