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甚是想念师尊。”谢临清说起这话毫不别扭,直白得让秦枢眉毛微皱。
孺慕之情,孺慕之情,他独自在外失踪了大半个月,看到熟悉的人想念是正常的。秦枢心头想着,可婉菁那句话一旦想起来,便难轻易忘掉了。
他于是顺着话问下去:“你这大半个月究竟去了何处?车夫呢?”
“弟子走了另一条路……”
谢临清的回答很是详实,那晚他和车夫被秦枢送出来后,为防止后头有人追杀,便选了另一条小路,天明时终于出了东越。等了一天,没有人从后面追上来,车夫便与他兵分两路,他回了山中查探情况,车夫去东越的驿站去报信。
不知秦枢早已离开,他们恰好擦身而过。他回到原地时,发现徐迁已经死了,在周围寻找秦枢踪影也没能找到,便在约定的地点等车夫回来。车夫修为低,赶路较慢,到东越驿站后,得知秦枢已经离开,这才回去找谢临清。
就这样,两方人马刚好错开,谢临清一直追着秦枢的脚步走,却总是落后一步,始终没能相见。
对于这个解释,秦枢不予置评,点头便算过了,没说信不信。
车夫已经安置在云淮驿站了,谢临清的回归直接影响了楚江月,之前在峥一宗也没听说过他们不和,此时驿站中见了却分外冷淡,隐隐流露出几丝敌意,秦枢甚至怀疑如果没了自己,他们会不会当场打一架。
秦枢记得,这二人在峥一宗也有过碰面的时候,是在他穿越过来的第二天。可是那时气氛分明不是如此?谢临清还在他面前为楚江月说过话。
莫非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眼前的一切看似如同迷雾中的锁链,一环扣一环,然而每次他寻到眼前的谜底时,总有无数个新的谜题在等他解答,牵扯甚多,错综复杂,根本就是迷雾中的蛛网,令人寻不到真正的边界。
能解答一切的谜底,应该聚集于一个人身上。
秦枢抬起眼来,看着门外扫雪的
谢临清,他总是很习惯做这些打扫整理的事情,常在秦枢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便默默做完了,可以说是润物无声。
谢临清回来后,秦枢就不常去茶室了,喜欢在自己的厢房看看书,赏赏梅,乐得清闲。
云淮雪虽不大,但若一两天不扫,仍然会堆积起来。谢临清自觉接过了扫雪的担子,他的院子离秦枢的院子很近,每日起后便来秦枢的厢房门口扫雪,随后煮一壶新茶。待秦枢起后,与他同用早膳,赏梅对诗,身体力行地证实他的确甚是想念师尊。
秦枢也不知他到底要在自己面前证明个什么劲,好在谢临清不吵不闹,进退有度,眼明手快,两人很快便回到了马车上那段日子,从晨起到深夜总是待在一处,不管看书还是说话,很是默契。
但这默契之中,已经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秦枢知道,谢临清也知道,只需要一个契机,二人之间的气氛就会彻底改变,可离契机的到来,不知还有多久。
在等待水云幡出世的日子里,云淮城里的修士越来越多,还有些秦枢的旧相识也来了。有八七在,秦枢虽认不全,也能记个大概。
旧相识里,有两位是其他小宗门的修士,应当不很熟悉,不过点头之交;一位几百岁的散修,为人豪气,竟也认识楚江月,说他们三人曾一同喝过酒。秦枢不知真假,但看楚江月的反应,似乎是那么回事。
“想当年,楚弟也是一豪爽男儿,怎地今日如此冷淡?莫非是为兄带来的酒不合你口味?”散修疑惑道。
楚江月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随即道:“并无,只是近来我已戒酒,恐怕不能与兄台畅饮了。”
散修诧异道:“戒酒了?楚弟当年不是最爱酒么?莫非……是有了道侣管束?”
听见“道侣”这个词,楚江月眸底情绪柔软一瞬,无奈道:“没有道侣,张兄别说了。”
那神色淡漠中带着温和,若说没有道侣,只怕长了眼睛的人都不会相信。秦枢几乎可以肯定,让他露出这般神色的正是婉菁。
姓张的散修到底没有强求,他行事豁达,叫不动楚江月,又被谢临清婉言谢绝了邀请秦枢一起喝酒的事,便自个儿和同行的人去酒馆喝酒了
。
“你看秦兄那徒弟,长得多标志。”散修和同伴远去,声音还隐隐约约传到两人耳中。
秦枢忍不住眉毛动了一动,眼角余光看向谢临清。
被人用标志形容,谢临清本人倒是没什么表情,想来也并非头一回了。
着实……是很标志。
眼眸带笑,别过脸去,秦枢打算回屋继续看书。
“师尊。”谢临清却在背后叫住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他:“家父闻师尊在云淮,想请师尊过府一叙,师尊可愿赏脸?”
这算是家访么?秦枢接过信笺看了看,谢父在信中叙述了对他教导谢临清的感激之意,言及自己身体不好,寿元所剩恐不多,希望在有生之年得见长子的师尊,向他亲自表达敬意和谢意。
从内心而言,秦枢不太想去。他非原主,对谢临清委实没有教导之恩,只有几次回护勉强称得上是师尊为弟子做的事,如此,自然也就不便接受谢父的感激。且古人重礼,多半是要对他行跪礼的,谢父的年龄定然比他实际年龄大许多,他承受不起。
若是不去,会被认为倨傲么?秦枢思忖间,谢临清又道:“弟子知晓师尊定是怕繁文缛节的,无需担心,家父并非古板之人,而且……”
他顿了一下,才含了些许期待道:“冬至将临,师尊……不若随弟子归家,吃一碗新鲜汤团?”
他的眸光依然澄澈坦然,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秦枢垂眸想了一想,用信笺轻轻打了打他的头,唇边浮现笑意:“为师还缺一碗汤团不成?非得去你家讨一碗吃?”
“不一样的。”谢临清认真道:“驿站的汤团多是外面铺子买回来的,弟子家中的汤团是弟子亲手做的。”
终究算是一份心意,原本做好的决定推后几天,秦枢叹了口气,心软下来,道:“依你吧。”
第50章 第五十章 汤团
定好日子后,到了那天,秦枢嫌峥一宗统一的长老服太过隆重正式,穿了身最寻常不过的青衫,同谢临清上了马车。
马车和车夫都是谢家送来的,载着两人一路向城南而去。
马车上,谢临清向秦枢简单介绍了一下他家中之人,他是长子,父母健在,有个垂髫之年的妹妹。
“家中简陋,还望师尊不弃。”谢临清道。
秦枢摆了摆手,他并不在乎这些,左右一次家访罢了。
车辙在雪中压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偶有飞雪通过窗帘缝隙飘进来,谢临清拢了拢车帘,秦枢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清浅的梅香。
他又想起屋内的插花,青瓷的花瓶,梅花是谢临清一枝枝挑选采摘出来,每隔几天便换一簇,让厢房内始终充盈着自然而清浅的香味。
这同白霜爱用的宫廷熏香不一样,香料到底是特制的,比梅香本身多了许多浓腻,显得浓郁,秦枢不太喜欢那个。
谢临清身上的梅香,多半便是采摘梅花时熏染上去的。
他在花枝间仰头端详时,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和眉间,仿佛有浅淡光华自眉目间生出,更衬得少年如玉如英,芝兰玉树。
分明心地是好的,怎么会……秦枢眉头不可捕捉地蹙了一下,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谢临清,他似乎没注意到秦枢在打量他,专心读手上的书。
一个时辰后,马车到了谢府门口。
雪停了,有太阳出来,照得人暖融融的。
谢临清先下了马车,回身接应秦枢,做足了礼节。
秦枢知晓他是做给家人看,也没有推拒,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谢家人早早在府门口候着,看秦枢露面,为首一位长者嘴里说着“恭迎仙长”,面色肃然,行了一个长跪的礼。
他身后的妇人和小女孩也照做了,小女孩喊得奶声奶气,很是可爱。
“不必多礼。”秦枢上前一步,用灵力将长者从地上扶起。
这应当就是谢临清的父亲了,眉宇和谢临清有五分相似,身体不太好,有些咳嗽,眼下青黑。
“小儿驽钝,仙长费心了。”谢父说着,又咳了两声,谢临清上前来扶住自己的父亲,让两人进去说话。
秦枢做足了一位慈和仙师的样子,温和夸赞谢临清天赋高,学的很快,又说了些一路上发生的事,内里绞尽脑汁回想着小时候班主任来自己家家访的做派,只求应付过去。
谢父或许从未见过如此平易近人的仙长,加之仙长还对自家长子赞口不绝,心中惶惶而感激,再三拜谢。他是真心疼爱这个长子,也知长子走上修炼一途,于父母亲缘上只会越来越淡,便想努力一番,让长子多多体验一番天伦之情。
几人只说了一会儿话,谢父便身体不适,有些乏了,为了避免失礼,忙请长子伴仙长左右,自己先行告退。
秦枢心中暗暗舒了口气,他实在是不擅于应付过于正式的场面,加之答谢自己的人是谢临清的父亲,更加不可能敷衍,实打实地耗费精力。
“师尊,弟子陪您在园子中走走吧。”谢临清将父亲送到卧房门口,折回来寻秦枢。
秦枢没有拒绝,在他的陪同下游览谢府园子。
谢家应当是书香世家,内里书卷气重,井然有序,虽然不大,但园景别致秀气,多植松竹,游廊间有松风泠泠,满园绿意浮动。
受此熏陶,仆役也个个斯文俊雅,说话轻柔缓慢,有读书人的味道。
忽的,秦枢想起什么,停在一株梅树下,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临清:“你先前说的冬至汤团何在?”
风从后面吹来,幽幽梅香随花瓣吹落在秦枢肩上,谢临清将之拂下,动作轻柔,嗓音也轻柔:“师尊莫急,弟子这便去做。”
拜入峥一宗七八年,谢临清家中的居室依旧原样保留着,旁边有个小厨房,可以随时做些小食,足见谢家对于孩子的宠爱。
早已有仆役准备好糯米粉,谢临清用清水洗净了手,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他的动作丝毫没有生疏感,修长的手揉面团时很是赏心悦目,不像劳作,更像才艺。
他揉面的时候,秦枢进了他昔年的居室。
随意转了转,也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连桌案上谢临清临摹过的字帖也工工整整,找不出错字来。
窗外竹枝高低,日落时想必会将竹影投在洒金的宣纸上,带来一袭诗意。
谢临清在谢家的居室和峥一宗那间居室很相似,特
别简洁,除去博古架上必要的摆件外,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干净得仿佛这间居室的主人即将搬走一样。
珠帘后是谢临清的床榻,秦枢在此止步,离开卧房去寻谢临清了。
仆役摆好了大锅,水烧得热气腾腾,弥漫了整间小厨房。
谢临清手边的汤团捏的圆圆的,一个接一个摆放在盘中,规整可爱。听见脚步声,谢临清抬起头来笑了笑,问:“师尊喜欢什么口味?”
竟然有一丝烟火气息,秦枢为这画面怔了怔,旋即道:“为师喜甜。”
加入馅料,做好的汤团被放进锅中,谢临清掌勺,仆役在一旁打下手。秦枢看着画面既好笑又感慨,没想到谢临清多才多艺,连做汤团也如此娴熟,这副充满烟火气的样子哪里像是谢家大公子,也不像峥一宗上的天才大师兄,真实得不像话。
正感叹间,右边衣摆被轻轻扯了一下。
秦枢低下头去,发现谢临清的妹妹不知何时也跟进了厨房。
“你来这里做什么?”秦枢蹲下身去,和小姑娘平视,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姑娘和谢临清长得七分相似,是个标准的小美人胚子,比闻莺小上一些,粉雕玉琢,肤色白皙,一双大眼睛灵动狡黠,简单扎了个双环髻,穿着粉海棠织金面料的衣裳,戴了副金璎珞。
“来看兄长做饭。”小姑娘软声道。
“他做过饭给你吃么?”秦枢笑问。
小姑娘点点头,肯定道:“做过,兄长做的饭可好吃了。”
似乎怕不够,她又补充了一句:“真的很好吃,兄长好厉害。”
“好好好,厉害。”秦枢摸了摸她的头,附和道。
将煮好的汤团舀进碗中,谢临清端着走过来,无奈笑看小姑娘:“小妹顽皮,让师尊见笑了。”
秦枢欣然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这样才讨人喜欢。”
他接过谢临清手上冒着热气的汤团,准备给小姑娘,一转头发现谢临清也给小姑娘盛了一碗。
谢临清另外盛了两碗,嘱咐仆役将之给父母送去,又安抚完妹妹,让她高高兴兴捧着碗跟乳娘走了,才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同秦枢进了自己居室,撩开珠帘,搬了两张椅子来坐在桌边。
“师尊觉得,弟子手艺如
何?”谢临清勾起唇角看向秦枢。
他揉面时应当使用了灵力,汤团有种糯而不粘,清甜自然的口感,且馅料不知用的几分甜度,不觉腻味,让秦枢不知不觉吃掉了小半碗。
“不错。”秦枢矜持肯定道。
谢临清看了眼他的碗中剩余,微微笑着没说什么。
二人在竹影浮动的桌前用完汤团,又谈了会儿天,谢临清招来人撤下碗筷,又说陪他散散步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