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
将弓拉满的一刹那,陆翡之于万魔群中,看见了谢眠。
……
环绕在万鬼窟四周的城池,到处都是厮杀与挣扎。但这一切好像都没有传到这座属于中洲的庭院里。
云遮影坐在池边,白绢遮眼,干干净净一身素衣,慢慢地撒着鱼饵。
云遮月从外面大步闯了进来。她大概刚从城外的战场上下来,还穿着铠甲,浑身都在往下滴血。有侍女见她气势汹汹,想要拦一拦她,被她一把推开。
云遮影把手中的饵全部丢了下去,站起身:“姐姐,你把我的鱼都吓跑了。”
云遮月根本没听云遮影在说什么,她一把按住云遮影的肩膀,眼睛满是血红:“他的命盘还亮着?!”
短短一天的时间,云遮影已经回答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了。他推开云遮月,转身往屋里走去:“当然,不管是上一任盲师,还是我,早就说过无数遍,这些手段是杀不了陆翡之的。”
可惜上一任盲师于五年前身死,他年纪太轻,压不住云家那些眼看陆翡之日渐成长,心慌到要命的人。
云遮月想起昨日下午,云渺上空那遮天蔽日、威压惊人,就算远隔千里,都能看到的巨大赤鸟幻象;想起到处疯传的,陆翡之在生死关头幻出朱雀法相,降下伏魔烈火,将千里浊气一烧而空的传闻。
几乎到癫狂的嫉妒,让她往日姝丽脱尘的脸看起来非常狰狞:“怎么可能?!他才只是灵镜期!”
那样的力量,就算是圣阶!也未必能使出来啊!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神君转世呢?”云遮影扶着桌案坐下,随手摇晃他的签筒,“咱们当年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祖不也是这样吗?”
“幼年时无依无靠,不和的叔伯要杀他,反而让他拜入名师座下;最信任的友人陷害他,他被迫进入险地,却在里面结识了后来的左膀右臂;甚至最后一场决战,都以为十死无生,结果呢?他斩杀魔主于剑下,当场飞升,回归神座。”
云琅降世之时,正值云渺人族与妖族战乱不断,酿出魔祸。千年过去,云渺再次被浊气浸透,陆翡之应时而生。
“他们是下来救世的,受天道庇护。寻常外力杀不了他们。”
云遮月尖叫:“难道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回归神位,气运转移,让陆家彻底取代云家吗?!”
云遮影有一瞬间觉得很累。
他突然很想问云遮月,就算他们现在杀了陆翡之,将来魔主真的显世,打算让谁去扛?
而且他始终想不明白,陆翡之回归神位,陆家因此兴起,这件事到底跟云家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的有气运一说,云家仰仗云琅兴盛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其实云家的衰败,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从云家傲慢跋扈,肆意拦截其他城的灵晶,闹出丑闻开始;从云家弟子明明有最好的修行资源,却贪于享受和争夺,境界一代不如一代开始;从发现衰败端倪,不想着怎么发愤图强,反而强行制造盲子,妄图窥探天机开始。
所谓盲子,其实就是挑选某些资质极其难得的灵胎,从诞生之日就强行遮住双目,不见天日,再辅以某种血腥残忍的秘法。一直这样闭着眼修行,等年纪渐长,就能获知某些“未来”。
而最强的那一个,就被云家称为“盲师”。原本云祈安才是上一任盲师选定的继承人,只是他为陆岚睁开了眼睛,十多年修行毁于一旦,才错开一辈,落到了云遮影身上。
说出去不觉得荒唐吗?有了天资出众的子嗣,不是生下来好好培养文韬武略,而是把他们变成瞎子,去算卦!
云家的衰败归根结底,并不在于外界哪一家的兴起。
“若不是我们云家,云渺早在千年前就变成死地。凭什么?”云遮月死死握着双拳,喃喃道,“他们曾经借我们云家之势才能存活,如今陆家却想把云家踩到脚底。我不甘心。”
“云祈安这个叛徒,他当年一定是看到了未来的气运落在陆家,才会自甘堕落,背叛云家。”
在云家内部,这个论调并不少见。
云遮影都懒得跟她解释了。
云祈安十六岁就跟着陆岚跑了。过了好几十年,陆翡之才降生。
比起看到了未来,明显是不堪忍受云家更可信吧。
云遮影不想再跟云遮月说下去了:“杀死陆翡之的方法,上一任盲师已经给你们了。当年耗费了多少工夫,才把谢眠的魂魄从异世渡过来。”
“要破坏陆翡之回归神位,唯一的办法,”云遮影手里把玩着一支签,从他指缝间,能隐约看到“生死相许”四个字。
他把签丢回桌上,平静道:“就是谢眠死在万鬼窟魔主手中,让陆翡之报完仇后,心甘情愿地去死。”
……
陆翡之以一己之力,歼灭南洲半数魔军。其他几路也压力顿减。
谢眠在栖合关又守了几日,见魔潮渐渐散去,便启程回了朝凤城。
谢眠回来这一天,陆莺到城外去接他。
原本一脸稚嫩天真,时不时和陆翡之互相攻击,撇嘴撒娇的少女,经过这一段日子,面上也有了坚毅之色。但那坚毅在看到谢眠之后,立刻被喜悦所取代。
“阿眠哥!”陆莺打过招呼,越过谢眠,东张西望,“陆大宝呢?”
谢眠揉了揉额角:“我之前不是传信回来,说翡之失踪了吗?”
陆莺眯了眯眼,想说“你骗鬼呢”。
虽然很多传言猜测陆翡之爆发出惊天之力,恐怕早已身死。谢眠放出失踪的消息,不过是为了安抚朝凤民心。但陆莺从来就没信过。她既不信陆翡之死了,也不信陆翡之失踪了。
如果陆翡之真出事,谢眠能这么平静地回来就怪了。陆大宝肯定安全地很。
不过看谢眠一脸复杂,好像有些难言之隐的模样,陆莺还是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她笑道:“阿爹知道你回来了,在城主府等你。不过阿娘还得过些日子,才能醒过来。”
谢眠见到了陆岚夫妇。
陆岚躺在床上,安稳地睡着。她确实没事,状态比他想的还要好一些。
云祈安坐在床边,先是把谢眠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没受什么伤,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问他:“翡之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难道也昏迷了吗?
谢眠抬头,欲言又止。
云祈安温声道:“你说吧,这里没有别人。”
谢眠终于开口,神色难得有些沮丧低落:“翡之跟着我回来了。但他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谢眠一开始赶到栖合关的城墙上,发现陆翡之已经不见了,确实很着急。
刚刚那一幕震撼归震撼,陆翡之爆发出这种明显超过他自身的力量,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幸好谢眠想起来,他有陆翡之当年送的尾羽,可以用来寻找陆翡之。然后他就发现,陆翡之其实就在他附近。但每次他循着方向找过去,总是一场空。
尾羽指示的方向,也总是在他走起来之后,不停地转变。
如此几次,谢眠就明白了。
陆翡之就跟在他周围,但是又躲着他。
他不知道陆翡之有没有背着他见别人,但是陆翡之不肯见他,是千真万确的事。
云祈安有点惊讶:“他当时还能动吗?”
谢眠点点头:“嗯。”
他很快就跃上了城墙,但陆翡之已经不见了。
谢眠递了两根金色的小小细羽给云祈安:“我只找到了这个。”
“原来是这样。”云祈安明白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笑,跟谢眠解释,“翡之可能是消耗太过,这些年养的毛掉差不多了,又变回了幼年期。”
谢眠一怔,皱起眉:“会有什么危害吗?”
“那倒没有,慢慢养一阵就好了。”至于陆翡之为什么不肯见谢眠,云祈安大概能猜出来一点。他委婉道,“就是鸟儿的幼年期,脑袋会比较小,然后想法就会比较,嗯,奇特。”
见谢眠怔住,云祈安给谢眠出主意:“翡之小时候特别傻,很好捉的。你今晚在门边放一碗小鱼干,然后在门后面蹲着,等他过来,把他用篓子扣起来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一看见老婆就开大招。他本来就打算开大招,而且是可能死的大招。我只是让他在“临死”之前看一眼老婆而已……
开大招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所以肥吱好不容易养好的毛……他没失忆,他只是,更傻了而已……下章就要撸鸟了!别打我!
云祈安看着温柔稳重,其实是典型的叛逆少年,为爱私奔,并没有什么目的啦。毕竟他天天在朝凤城剥果子养孩子,也没啥好图的吧。
第52章
夜深露重。
月亮静悄悄挂在枝头。鸟儿都已疲倦归巢, 挤挤凑凑地依偎在一起。只有小虫时不时发出“吱吱”的低鸣。
离屋子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鸟脑袋来。豆子般的黑色小眼睛警惕地往四周观察了一下, 见没什么动静, 才把一整只都从里面挪出来。
这鸟儿一身金色细羽,看上去小小的,和小孩子的拳头差不多大, 又蓬蓬松松,圆滚滚的像个球,简直让人怀疑是否能飞得起来。不过他还是呼扇着小翅膀,慢吞吞地飞起来了。
陆翡之已经躲在那株灌木里,悄悄观察这屋子半晚上了。
屋子里的灯早就熄了。一开始还隐约有些动静, 后来便渐渐安静下来。
谢眠这些天到处奔波,没怎么休息过, 应该很累, 已经睡着了。
屋子的窗户没有关。陆翡之就落在窗沿边,歪着脑袋往里看。床上有起伏的阴影。谢眠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只露出半张脸,正安安稳稳地睡着。
他警惕地盯着谢眠看了好一会儿。见谢眠都没动过, 终于把视线投向自己这次的目标。
下午的时候,谢眠炸了好些小鱼干, 香气跑得方圆几里都是。陆翡之本来打算晚上去膳房偷吃, 谁知谢眠炸好之后,把小鱼干装进了食盒,带进了屋子做晚饭。
现在这个食盒, 就摆在屋子中间的桌上,盖子斜搭在一边。里面剩下的小鱼干,正散发着已经不那么浓烈,但非常非常好闻,足以让陆翡之吧嗒吧嗒掉口水的香气。
他眼巴巴地看看那个食盒,又扭头看看安睡的谢眠,一时迟疑不决。
他以前年幼无知的时候,被他爹用小鱼干扣过好多次,对这个场景有一点警惕。
但是他真的很想吃。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吃过小鱼干了……
他爹以前都是把碗放在门边,自己藏在门后面,但是谢眠现在就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而且那个桌子就在窗口边,离谢眠也挺远的……
而且,谢眠又不知道他小时候经常被篓子抓的事,怎么会用这一招?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说服了他自己。
他计算好了角度,张开自己毛茸茸的小翅膀,只挥了一下,便轻飘飘地落进了那个食盒里。
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动静!
陆翡之觉得有点骄傲。
他昂着头,在装着小鱼干的食盒里踱了两步,终于选中一条不大不小,刚好能叼起来带走的。他刚低下头,就听到了轻轻的“咔嗒”一声。
陆翡之叼鱼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慢地抬起头,发现食盒被盖子扣上了:“……”
……
当谢眠走过来,透过食盒盖子上的缝隙往里看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只圆头圆脑,嘴里还叼着小鱼干,满脸都写满了“震惊”和“无助”的毛茸茸。
这毛茸茸好像还有点眼熟……
谢眠一时不知道是应该对自己终于看清了陆翡之的原型而震惊,还是应该对明明是一只毛茸茸,却能表现出如此丰富而明显的情绪而感到震惊。
谢眠看着食盒里的陆翡之,喃喃道:“原来真的用小鱼干就能捉到……”
他这句话触怒了陆翡之。原本仿佛陷入石化的小金雀,突然就抖了一下,浑身的毛都炸开,气势汹汹地在食盒里乱飞乱撞,发出“砰砰”的声音。
谢眠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生怕他把脑袋撞坏了,手忙脚乱地把食盒掀开。
小金雀从食盒的间隙冲出来,没头没脑地乱飞,直接一头扎进了茶壶嘴儿,在肚子那里被卡了。
从一开始不死心地拼命扑腾,到渐渐放弃挣扎,浑身都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谢眠:“……”
其实刚开始,谢眠只是觉得有点像罢了。毕竟他很难像分辨人一样,去分辨两只鸟的不同,而且他已经和那只小金雀分别十几年了,也不大记得清对方的模样了。
但是作为一只鸟,这个特别蠢萌,气性又特别大的样子,实在给谢眠的印象很深刻……
谢眠若有所思,捏着陆翡之的小肚子,把他从茶壶嘴里拽出来的过程中,忍笑问道:“所以你十一岁那时候,一到饭点就战战兢兢,是怕我把你煮着吃了吗?”
于是陆翡之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愤怒地在谢眠手上啄了好几下,扇着小翅膀往屋外飞。
一直飞到窗户边,陆翡之才意识到,谢眠并没有追他,身后安安静静的。
于是他迟疑地在窗边停下,躲在窗户角落,悄悄伸头往回看。
谢眠还坐在桌子边,月光洒在他脸上,神色温柔,又好像有一点难过。他看着陆翡之所在的角落,轻声道:“我只是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