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用的陈述语句,反问的语意也说得极为肯定。
肖歌感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轻颤了一下,而后以一种不太寻常的频率加速跳动。
他转身,表情语气有些僵硬,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早啊,我、还好。没事。”
戴黎看向他的目光带了点探究,但还是点点头:“那就好。”
说罢,便越过他率先下楼了。
肖歌愣愣地看着戴黎的背影。
英挺、板正,可靠得仿佛能够挡下任何灾厄。
虫族的深灰色军服线条冷硬,却恰到好处地将军雌的身材展现出来。宽肩窄腰长腿,显得非常挺拔。
戴黎下楼下了一半,发现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不下来吗,早饭?”
肖歌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走吧。”
顺带驱散脑袋里的各种奇怪想法。
抱?抱什么抱,抱什么抱!
学校食堂还是一副宇宙联盟会议厅的冷淡模样,完全不像个吃饭的地方。
早起赶课的学生不少,但介于戴黎这几个月来,在学校中闯出的“凶名”之盛,没有哪个雌子敢擅自上前找肖歌搭讪,只能远远地看一眼,再看一眼,拿着雄子的美颜下饭。
肖歌早已适应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但今天又有些不同,因为戴黎也站在他身后。
虽然以前这种时候,少校也是站在他身后,但这回总觉得很别扭,很紧张。
神经紧绷的程度完全不亚于陪他男神喝茶呢……
不对啊,他紧张什么?
戴黎都当了他多久的保镖了,早该习惯了啊。
心里东想西想,还时不时在脑子里哼上几句《义勇军进行曲》转移注意,维持着这种状态把饭吃完,直到和大律师碰上面,才算从这莫名的气氛中被解放出去。
“戴黎!肖歌大人,这边!”大律师元气满满地朝他们招手。
等到他们走近,便脸色一垮,将手往戴黎肩膀上一搭就开始照例哭惨。
“戴黎啊,你说你到底急什么,启光节才刚过,天还热着呢!催催催,打字不要时间啊万一漏了关键条款,将来出了事是要负责任的呀!”
戴黎伸手,把肩膀上两只虫爪拂开:“不是你说的,职业素养过硬,闭着眼睛都能写。”
“那不一样啊,职业素养过硬是前提,闭着眼睛写是方法,合同完整性是最终结果的评判标准之一,一码归一码,好司机也不一定能修得一手好车嘛。”
大律师一边说着,一边朝肖歌靠过去,被戴黎手疾眼快地一把拎了回来。
大律师双手高举,投降状:“误会,我良民!”
戴黎轻哼一声:“正题,合同,讲解一下吧。”
不得不说,大律师的专业素质还是很不错的,一叠纸把各种情况下可能发生的纠葛通通罗列清晰,条条款款,非常明确。
肖歌拿着合同反反复复看了两遍,确认可行,拿着光脑问他:“这就是最终稿了吧不用加东西了那我可就去约格兰教授了。”
大律师连连点头:“赶紧赶紧,有事儿一块儿解决了,这大热天的,出来一趟都要晒成虫干……”
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戴黎瞪了。
格兰教授那里也是提前打过招呼,对签合同一项毫无异议,听说合同拟完,便表示可以马上过来签署。
肖歌挂断通讯:“我觉得……从格兰教授的态度来看,不像是要出事的,不签也不要紧。”
大律师坐在对面,单手撑着头,嘴里咬着吸管正“呼噜呼噜”吸溜着杯里的气泡水,闻言含含糊糊道:“年轻人听我句劝,该明算账的不要模糊责任,否则碰上个刺头有你哭的。”
肖歌点头。
很有道理,一听就是经验之谈,这里头恐怕有故事。
只听得大律师继续道:“想当年,我还没进中将府的时候,就拿这种漏洞坑过不少老实人。”
语气中很是带了几分追忆,几分感慨。
肖歌:……确实、也算故事了。
戴黎:“你还很骄傲?”
大律师:“没有没有,我觉得自己还是挺谦虚的。其实他们不是老实人,是黑心商来着。”
肖歌:为民请命?失敬失敬。
大律师:“居然敢拿幼虫动画片冒充成虫片卖给我,送他牢底坐穿不为过。”
肖歌:……服气。
格兰教授来得很快,对着这份合约也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出于礼貌和严谨,仔细看过一遍,就签下了自己名字。
肖歌问:“您不需要再考虑一下?”
格兰教授将手里那份合同还给肖歌,伸手示意索要另一份:“不用了,我已经考虑好了。”
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肖歌反而有些虚,好像对方进入愿所的期望过于强烈,为此可以对其他事情大加迁就。
格兰看着肖歌迟疑的样子,宽慰地笑笑:“您可能觉得我进入愿所的目的不纯?”
肖歌忙摆手:“不是,我只是……”
格兰的手轻轻下压,示意无事:“我的确不只是为了研究。”
肖歌张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请格兰继续说下去。
格兰感激地笑笑:“或者说,我的所有研究,也都是为了这件‘额外的’事而已。
“有一位故人,我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他一面,有些问题只有亲口问他,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大律师抽出一支烟,凑近嘴旁:“是想问他为什么进愿所,而不是和你在一起这种问题其实没什么好问的。”
坐在他对面的戴黎伸手去夺烟:“公共场合。”
大律师忙往后仰,躲他:“光子烟,光子烟,就算公共场合抽也是虫星政府允许的。”
格兰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下投影出一小片阴影,亚雌柔美的面容显得格外脆弱。
“也不全是,无论有没有意义,说到底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我……只是很想再见见他。”
大律师成功地点上了光子烟,深吸一口:“那你知道愿所里一共有多少雄子吗?一千两千一万两万?
“那是近千万名雄子啊。
“您确定您能找到您要找的人?”
肖歌乍一听这个数字也吓一跳。
这么多?
又回忆了下虫族总数,以及现今的雌雄比,扣除少量留在外界和年龄条件未到的雄虫,好像也确实应该是这个数。
愿所,究竟是个怎样的机构?
能够容纳如此多的虫族,满足其每日庞大的生活需求,并有效、合理地调度安排功勋机制的具体实施兑换。
以前,肖歌只当它是一所比较大的福利院,充其量收容的成员年龄大些,生活所需精致一些。如今看来,似乎不仅如此。
所谓的愿所,恐怕能接近华国一座一线城市的容量了。
这样一算,原本对愿所这个未知之地所产生的恐惧,一下子被冲淡了,转而被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取代。
一直以来,肖歌都对愿所有种“随时可能被抓壮丁”的难名情绪,如非必要,坚决绕道。这也是他将格兰教授的请求一拖再拖的原因之一。
如今看来,人家愿所还真未必看得上他一个小小的雄子。
倒是他想多了。
格兰教授温柔和顺的脸上,依旧浮现笑容:“不管能不能见到,我尽力了。”
大律师又抽了口烟,丝丝缕缕的白色烟雾从口鼻间溢出,很快消失在空气里,半臂之外的人闻不到一点气味。
“那你会放弃吗不用回答。你只要保证我方利益不受损就可以了,其他的我不关心。大家都忙着呢。”
格兰教授:“当然,肖歌大人愿意帮我,就已经很好了,关于先前的隐瞒,还希望几位能够谅解。”
肖歌:“没关系,可以理解。”
大律师插科打诨的劲儿一下子又回来了:“别没关系啊,我条款里头列了,光这事儿就能敲他一笔呢!”
肖歌举起手里的合同:“‘合约存续期间’,我还没签字呢。”
大律师万分遗憾:“败家,太败家了。”
第31章
在大律师的哀怨声中,合同还是签完了。
向愿所递交的参观申请已经发送,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回复。
肖歌回到学校,重新开始为学业忙碌。
手头参与的那个关于亚雌工作适应度的课题,已经完成了问卷调查的工作,现阶段要准备开始整理数据了。
问卷是以电子形式发放的,数据直接汇总至后台,省去了录入时间,各种数据与图表也可以直接生成,相对省心一些,但数据的筛选和分析等工作还是需要人工进行。
肖歌对于目前忙碌的状态很满意,甚至嫌学长们过于照顾,分派任务太少,还额外接了本社会学著作的翻译工作。
整日泡在书房里,也不见厌烦,连三餐都改喝营养剂取代了。
忙点好,忙点好,不容易多想。
白天是不多想了,可在晚上的梦里却越来越过分了。
又是一日深夜,肖歌抱着被子坐起来,陷入深沉的反思。
他是真心希望梦里也能继续学术的,可惜他的潜意识好像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热爱学习。
肖歌轻轻哀嚎一声,倒回枕头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包成一只大茧。
柔软被面擦过眼唇,梦中的旖旎景象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按着被子捂紧脸,欲哭无泪。
承认吧,就是喜欢少校了。
当鸵鸟也不是这么当的。
男子汉大丈夫,不就一个性向吗多大点事!
肖歌把被子一掀,眼中满是斗志昂然。
追他!娶回家!就这么决定了!
想的挺好,第二天早上遇见戴黎,又怂了回去。
打招呼怎么开口比较好啊?
早昨天晚上睡的怎么样?
会不会显得太亲密了?
虽然亲密些也挺好,但是戴黎性格冷清,会不会不喜欢这样?
好紧张,以前喜欢女孩子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是怎么样的?
肖歌忽然怔了怔。
戴黎也看到了他,点头示意一下,便径自下楼。
今天没什么事,不需要早出赶场,少校是下楼去客厅喂兔子的。
那只来自地球的垂耳兔被他养得很好,一身淡棕色、接近米黄的皮毛柔顺光亮,到了虫星这么久,一直没病没灾,连水土不服都没有。原本只有茶杯那么大的身体,也小小地胖了一圈。
肖歌靠在围栏上向下望。穿着身军装的少校气质清寒,光靠着那张冷脸就能吓退想要围堵肖歌的一众雌虫。在喂兔子时,动作却很轻柔,偶尔还会带着几分奖励性质,揉揉兔子的小脑袋。
肖歌想起他最初见到垂耳兔时的反应,陌生的、费解的,似乎不明白这种柔弱生物究竟有哪里值得作为宠物豢养。
肖歌将兔子举到他面前,请他摸摸它,少校也只是伸出几根手指,轻轻撩了一下,仿佛害怕自己稍微用力,就把那小动物给碰坏了。
少校其实很温柔吧。
肖歌想着,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这要是在几个月前,谁跟他说戴黎温柔,他怕是要掀桌的。
戴黎喂完兔子,站起身,仰头看他:“你笑什么?”
少校微微偏着头,皱着眉,十分不解又带了点不满的样子。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为他蒙上一层暖意。
看着这样的景象,肖歌突然感到很愉悦,心中满溢着莫名的欢欣,并不住地向外扩散感染。
“没什么,就是很高兴。”他说。
我喜欢你呀。
与心上人隔着一层楼对望,忽然生出一种顿悟,他其实是名虫族。
尚在地球上时,身边的人心里都有理想爱人的形象,唯独他一直懵懵懂懂,只是听说异性取向最为普遍,于是他就认为自己喜欢女孩。
一“喜欢”,就喜欢了二十多年,以至于现在也如此坚信着。
他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自己是一名虫族,也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些显然易见的事实。
他喜欢的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他是虫族,在信息素的作用下,他只会被虫族吸引。
刚开始,他骗自己,性向是天生的。
连柏召和他说,虫族没有喜欢女孩子的基因。
于是他又告诉自己,性别意识是文化造就的。
大师兄教导他,这种意识可以改变。
他在恐慌下不愿直视。
为什么不愿直视?
他害怕……
害怕和过往二十多年割裂,从此成为真正的无根浮萍。
可就在此刻,他忽然觉得,没什么好怕了。
因为未来、那美好的、充满千万种可能的未来,就在他的眼前。
他想要伸手抓住通往未来的那束光。
问题是,他的光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少校喂完兔子,走上楼,回了房间。
身后传来轻轻一声“咔”,他还把房门给带上了。
任雄虫内心惊涛骇浪,几经巨变,在场的唯一雌虫表现得始终很冷漠。
肖歌靠在栏杆上,陷入新一轮的沉思:
他应该怎么追到少校呢?
不管是真是假,到底是实实在在当了二十来年的直男,关于怎么追求别人,尤其还是个男人,甚至还不是人的雌性虫族,肖歌毫无经验。
于是,他决定寻求人民群众的智慧。
回到房间,打开光脑,连入星网。然后点开虫星境内网中最大的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