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换上歉意的微笑,转而向对面的雌虫道:“实在抱歉,我的导师突然找我,可能是有重要的急事,就先失陪了。”
说完匆匆起身,跟着戴黎走出门外。
厚重的木门轻轻合上,门锁发出“咔”一声轻响,肖歌立刻就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少校,多谢了。”
戴黎瞥他一眼,波澜不兴:“嗯。”
和戴黎少校的天向来是聊不下去的,肖歌早就习以为常,恰好这几天他的心情主基调都特别飞扬,于是也没在意对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还好早前留了一手,不然还真不好脱身。虽然和这位前辈对话,也获益良多,但还是不太习惯这种氛围。最近的行程也安排得不松不紧,每天都有事,不能继续课题。可是每天安排的事又没有把时间排满,单单休息实在太荒废,周围的同学导师还都特别忙,聚不能聚,帮也不让帮,独留我一个……”
肖歌还在碎碎念着没营养的话,却发现戴黎的脚步在一扇门前停下了,疑惑地问:“少校,怎么了?不回去吗?”
戴黎整理整理袖口,看他:“严辉教授真的找你。”
肖歌:……好的。
门内除了正在泡茶的严辉,另外还坐着一只虫族。
身量纤细,五官秀美,浑身上下满溢著书卷气,男性特征没有其他两个性别那么明显,但又没有女性那么柔软。
严辉看到肖歌敲门进来,便放下手里的水壶,为两人介绍起来。
“格兰,这是我的学生,肖歌。”
“小歌,这是虫星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格兰教授。”
“您好。”格兰教授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并拢,点在眉心,朝肖歌微微俯身。
肖歌猛然刹住自己下意识想要伸出去与对方相握的手,僵硬地在半空中拐了个弯,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认真地行了一礼。
对于虫族的常用礼仪,他在数月的见闻中多少了解了一些,但每次需要用到时,第一反应都是曾经用过二十多年的国际礼仪。
回想起雄虫朝雌性伸手在虫族中的含义,肖歌不由得感到有些牙疼。
在严辉的邀请下,坐上沙发,极致亲肤的材料柔和绵滑得让人想要叹息。
亚雌格兰的声音也是柔顺温软的:“我的主研方向是雄虫心理学,研究的是雄性虫族的心理特质和行为选择。
“您也知道,社会学科的研究总是离不开研究对象的配合。但在现阶段,虫族雄性的数量实在太过稀少。
“过去的十六年里,我一直奔波来往于虫星的各大城市,不断联系分散在各地的雄虫们,希望能够对他们进行访谈,但收效甚微。
“一方面,是因为雄虫基数少,每坐地级城市至多不过两到三名,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雄虫大多不愿意出面接受访问。”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轻轻柔柔地微笑着:“您似乎有些疑问”
肖歌:“确实……无意冒犯,仅仅是因为我刚到虫星几个月,对于虫星的部分情况还没有很直观的感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询问一下,关于生活在愿所外的那些雄虫的情况。
“先前,有位好友和我说过,除了名门外,愿意留在愿所以外的雄虫非常少,因为那是同等条件下,他们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那么这些愿意留在外面的普通雄虫,一般都是怎样生活的呢?”
格兰眉眼弯弯:“他们一般都是低阶官员或者富商的孩子,原生家庭虽然不属于名门范畴,但在当地具有一定地位。他们所拥有的财富权力,加上雄虫本身的特权,可以让他们活得如同君主国的国王。
“他们占有着大量的雌虫,雌虫原本持有的财富也全都归其所有,同时,他们也会生育很多虫崽。
“这种家庭往往会发展得极为庞大、臃肿,直到诞下一名雄性虫崽,或者确定培养某位雌性幼崽作为继承人,才会重新收拢属于下一代的资源。”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一下:“抱歉,扯得有些远了,您对这些可能不是太感兴趣。”
一旁的严辉刚沏好一壶果叶茶,倒了三杯放到桌上,果叶特有的香味蔓延开来,整个室内都徜徉在清甜自然的气息中。
肖歌摇头:“不会,您说的这些我都很好奇。只是——单纯地回到最初话题——既然外界的雄虫如此稀少,并且难以接触,那么您为什么不去愿所进行调研呢?”
格兰眼中的笑意更漫上几分:“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之一了。”
肖歌闻言,眨两下眼睛。
原来不只是找他做访谈吗?
格兰:“对于愿所,虫族的所有雌性,除了这个机构所招聘的虫族员工外,任何雌虫和亚雌都不得随意进入。
“哪怕是通过功勋系统前来侍奉雄虫的雌性,也只能在愿所范围外一个独立的附属机构中与雄虫会面。
“但对雄性而言就不同了,愿所对所有雄虫都随时开放,即使不愿意定居在那里,只需要简单登记,即可进入参观。”
肖歌:“所以,您希望我进入愿所替您进行访谈”
格兰笑意未改:“不会这么麻烦您,您只要在随行人员中写上我的名字,我就可以随同进入。只是需要您为我做一个担保。”
肖歌:“什么担保”
格兰:“保证我不会在进入愿所期间与任何雄性发生关系。”
肖歌略略思考了一下,就明白了这条规定设立的用意。
财富与功勋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财产可以继承,而功勋则无法通过相应的特殊法律以外的方式进行转移。
为了防止有虫族通过“随行人员”的漏洞,破坏愿所机制的公平性,这条规定由此而生。
肖歌看了看严辉。
严辉教授抿一口果叶茶,不作表态。
格兰道:“您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近期我都会留在首都,您可以先考虑一段时间,等外星访问一事过后,再选择一个您方便的时间告诉我。”
肖歌:“我会认真考虑的,一定尽快给您答复。”
“非常感谢。”
第16章
格兰说完事便离开了,临走前还与肖歌约定了一个单独访谈的时间。
肖歌坐在沙发上,捧起面前的果叶茶抿了一口。
如同坠入果园,水果的清香味漫溢在唇齿间,甘甜中略有酸涩。茶水滑入喉间,从舌根处回上一股清苦,有几分像未剥净的柚子皮黏在果肉上带来的味道。
“导师……”
“这件事你由自己决定,”严辉放下茶杯:“格兰和我相识多年,在社科院风评也很好,但毕竟事关责任,你还是应该考虑清楚。”
肖歌点头:“会的。”
离开接待室,肖歌一路走着,心里仍在思考。
倒是没在纠结为格兰教授担保的事,而是在想之前谈话的内容。
留在外界的雄虫往往可以占有大量雌性,但他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家庭关系。
肖歌熟识的雄虫只有戈维中将,而中将阁下也仅有一位雌君。照理来说,一名中将的社会地位应该远比普通富商和市政的小官员高,更高的地位理应拥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可实际似乎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如果说中将阁下与主雌格外恩爱,在短暂的相处中也没有体会到。
肖歌想起那位永远带着得体笑容的雌虫,温柔归温柔,却总像是隔了层纱,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这种疏离就连在戈维中将面前都不曾消融过。
两虫之间相敬如宾甚于鹣鲽情深。
难道是因为戈维中将对雌虫的兴趣不大
想到这里,肖歌下意识地看了眼落后半步的戴黎。
戴黎见前面的雄虫转过头来看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有事
“呃……没什么,就是在想——”
肖歌犹豫一会儿,总不好说我觉得你上司和你看起来都挺性冷淡的吧?
忽然灵光一现:“少校,你还记得之前那只孽虫吗?”
戴黎点点头。
肖歌继续道:“它当时伪装成虫族幼崽,对我哭诉因为自己身为雌虫,所以被雄父抛弃,雌父遭受毒打。现实中确实存在这种情况吗?”
戴黎:“三百多年前很常见,现在几乎没有了。”
肖歌:“三百多年前”
戴黎:“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你可以问年长的虫族。”
肖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哈”
猛然想起虫族的平均寿命有五百七十几岁。
“……好的。”
长生种好可怕……
“说起来,”肖歌又问:“为什么现在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了?”
在虫星,雄虫的地位远高于雌虫,享受更高的社会福利,拥有一定程度上跨越阶级的特权。
既然雌雄平权并没有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得到实现,那么由此而生的社会问题也没道理无缘无故消失。
两人走出接待室大门,感应器读取了他们的公民身份,一面光屏在他们面前展开,确认调取停在停泊区的飞行器,等待AI将飞行器引航过来。
曾有公民表示这种设计很不科学,不应当让受接待的宾客,或者前往具有类似设计的场所的顾客在门口等待,合理的做法应该是让使用者在室内就能预约引航时间,避免在门口等待。
设计师顶着高友善度的微笑脸如此回应:
初代设计中确实采纳了类似的建议,但在实际投入中,我们发现有使用者会进行无意义的重复操作或过于提前的操作,导致路段拥堵,并造成资源浪费。
所以,在接到设计委托方的反映后,经过慎重考虑,我们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设计思路。
设计助理对此这段话进行了简单的翻译:
总有些无聊的虫族喜欢在恒温室内坐着到处乱按,遛AI跟遛狗玩儿似的。我们也不想改设计,可甲方爸爸说不行,我们还能犟着等投诉吗?
虽然这种设计会让使用者不得不接受一段尴尬的等待期,所幸这段等待时间并不长。AI引航的速度还是快过惯于沉默的少校考量措辞的速度。
等到两人坐进飞行器,戴黎才开口:“因为新的制度被建立起来了。”
肖歌:“什么制度?幼崽保护制度?新的婚姻制度?”
戴黎:“愿所制度。”
肖歌:……什么?
很意外了。
答案太过出乎意料,肖歌一时连提问的语言都无法组织起来。
戴黎:“最初,虫族认为保证种族延续的关键在于保护弱势性别。”
肖歌点点头,思路没毛病啊。
戴黎继续说:“所以由政府牵头,上行下效,整个虫族对于雄虫的偏袒到了几乎漠视雌性生存之基的程度。
“但是,虫族是一个整体。”
肖歌脑子转得很快:“雌虫与亚雌也是虫族,而且还是在虫族中占比最多的群体,如果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证,势必会导致整个虫族虫口的锐减。”
戴黎:“正确。”
设定好自动航行的目的地与路线,戴黎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雄虫。
由于临近成年期,却还没有正式成年,雄虫特有的精致五官还带着几分稚气,正是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将长开未长开的模样。
黑色头发透着光,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棕色,琥珀色的眼眸盛着光,随着眼睛小幅地转动而微微摇晃着。让人想起摆在月光下的香槟酒,清透、醉人。
那少年看起来十分疑惑,询问道:“所以,这和愿所有什么关系?”
戴黎:“将生育的权力掌握到国家手中,以相对公平的方式向所有公民开放。”
面前的少年先是惊讶,而后慢慢皱起眉头:“可是……生育应该是权利,不应该是权力啊。”
戴黎:“对于一个性资源稀缺的种族而言,占据性别多数的一方所争夺的,就是权力。”
肖歌:“那么少数一方呢?雄虫呢?他们难道是物品吗?”
他的语速稍稍加快,显得急促又惊怒。
他想起一个曾经玩过的反乌托邦文字类游戏,在游戏所构建社会里,每一名女性都必须在规定的年龄段里,服一种名为“孕役”的特殊征役。
子宫不属于她们,孩子为国家而生。
戴黎:“那些雄虫都是自愿的,而且,他们付出的仅仅是生育、或者说是‘性’上的自主权,在其他方面,他们是自由的。”
肖歌微微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略显急促地呼吸着,最终,他幽幽然道:“这自由,真的是自由吗?”
平民雄虫都进入了愿所,富商、官员和名门的雄虫却依旧留在外界,声色犬马。
戴黎:“作为钢丝上的种族,他的个体是没有所谓的自然权利的。”
自然权力,即是人权,放在虫族应当被称为虫权。
飞行器驶入首都大学,进入校内专用航道,最终降落在宿舍区。
戴黎:“到了。”
肖歌有些僵硬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出飞行器。
别墅大门前安装的感应器读取了肖歌的公民身份,门“咔”一声打开。
鞋柜中的机械臂取出一双拖鞋,摆在他的面前。
室内已被调节至最适宜虫族生活的温度,智脑打开客厅的灯,暖色的光团自客厅地板上出现,彼此交错着,呈螺旋状旋转升起,最后停留在天花板下,聚拢着,如萤火般缓缓飘动。
暖黄色的灯光洒落,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可肖歌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甚至感到四肢僵冷,身体由内而外散发着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