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便喜欢这么玩,刚来单水宗时总是步步皆胆怯,熟了后,便上天下水无所不能了。
在师父师兄们面前是乖得很的小师弟,在将他带大的老童眼里,就是个混世小魔王。
只是这小魔王惯会装乖,又长得仙气缥缈,仿若观音座下童子,便无人得知裴云舒的本性了。
可老童到底是凡夫俗子,在无止峰上硬生生从小童熬到了老童也未曾修得大道,终究还是生老病死了。
老童死了之后,裴云舒便做了好几日的恶梦,最后只能去缠着凌清真人,才敢在夜中睡去。
在那以后,他也不怎么顽皮了。
绳子被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裴云舒闭上眼睛,风从脑后吹过,本已经松了的发带被风吹落,被带向远处。
黑发没了约束,就放肆地飞了起来,裴云舒正想将发带招回来,就见那发带落入了一个人的手中。
那人站在不远处,周身仿若有云雾遮挡,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感觉到一股低沉的剑意。
“你怎么不去大殿?”
声音也百般好听,淡而轻,如泉水落玉盘。
裴云舒不知这是谁,便问:“你又是谁?”
不知是真有云雾在这人身边陪驾,还是被发丝遮住了眼睛,裴云舒看这人,却如雾里看花一般,怎么也看不清。
这人不答话,只是道:“小心些,莫要摔着。”
实在奇怪,裴云舒索性不再理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条白色发带,但一看这白色发带,他便愣了起来。
他双手没去攥住绳子,但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只是在别人眼中看来,晃得如此剧烈的绳索实在太过吓人,旁边树上柔软的树枝忽而爬着绳索过来,枝条生长着,在裴云舒的背后接出了一个靠背。
裴云舒回过神,他看了看身后靠背,径自跳下了绳子,随意将头发束起,看向那人时,这才确定,这人脸部被云雾挡住了,好似见不得人似的。
“你手中还拿着我的发带。”裴云舒道。
那人手猛得一抖,好似裴云舒的发带上藏着剧毒一般,慌乱的想扔下,一团火先窜了上来,将这发带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那人好似也没想到,他手还维持着拿着发带的姿势,半晌后,才说道:“抱歉。”
裴云舒不甚在意,一个发带而已,他侧耳听了一会,朝着一处有水源的方向走去。
“你不去大殿?”看不清面容的人又问。
裴云舒道:“不去。”
他不欲再和不认识的人说下去,索性御剑飞走了。
留在原地的人看了一眼树中缠起的那根绳,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又脸色一变,万分狼狈地转身离开。
*
直到大殿中的人即将散了,裴云舒才来到大殿。
他从角落进去,也只是站在角落,淡淡看着大殿中的所有人。
这些人态度恭敬,对着高高坐在上位的单水宗的宗祖,好似对着自己师门中的宗祖一般,那副架势,真真是前所未见。
裴云舒对这师祖没有一丝半点的好奇,甚至只要想起师祖两个字,就觉得心中累极了,有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口,压得连抬眼去看一看都不愿意看。
等到别的宗门的人都走了,现在的单水宗宗主凌野真人叫亲传弟子和内门弟子们上前行礼,裴云舒混在内门弟子之中,站在后侧,也不想去看一看这师祖长得是什么一副样子。
但等到内门弟子走了后,只剩下了十几个亲传弟子,他却是躲不过了。
“来吧。”师祖说。
这声音万分好听,真如仙人一般冷淡,裴云舒抬眼,就见着师祖长了一副秾丽而淡漠的好样貌,正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们。
裴云舒怔怔看着,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其他弟子行了礼,只他一人还直直看着。
师祖抬眼看他,眼中如深潭一般幽暗深邃,但只短短看他一眼,就长睫微颤,转开了目光。
“云舒,”一旁站着的凌清真人道,“行礼。”
裴云舒脑中一片空白,随着师兄弟一起行了一礼。
师祖招手,让人挨个上前,赠下一个个回礼。等到裴云舒时,裴云舒却好似扎在原地,脚下一步也不愿朝着师祖走进。
身后排队等着的师兄弟急了,也不知是哪个峰的,手力大得很,在裴云舒背后一推,就将他朝着师祖的方向推去,“师弟,别愣了。有便宜不占就是蠢蛋啊!”
裴云舒猝不及防,师祖猛得站起,急急走近扶住了他,但刚刚碰到裴云舒,无忘尊者的表情就忽而一变,变得无比痛苦了起来。
他攥着裴云舒的手指在发着抖,待到裴云舒站稳了,他便瞬间退开,将仍然还发颤的手背在身后。
目中不敢看裴云舒,只是淡淡道:“慢些。”
裴云舒也退开他两步:“弟子失礼,请师祖见谅。”
无忘尊者应了一声。
他二人都离得对方远些,相比起之前那些上前的弟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过于远了些,也实在过于疏离。
师祖从袖中掏出一件法宝,是一件天品级的攻击法宝,外形如绳子一般,却可变化成万千武器。
裴云舒抬手接过,师祖看着他的手,尾指又颤了颤,凭空将法宝飞给了裴云舒。
这是所有弟子拿到手的法宝中最珍贵的一件,但裴云舒却无甚惊喜,他将这绳子放进储物袋中,就站在师父身后。
身后站在另一侧的二师兄道:“师弟,今早可睡的还好?”
裴云舒垂眸看着大殿中的地面,微微点头,却并不说话。
二师兄微微一笑,“过几日宗门就要开山收徒,待收完徒后便是修真大赛,这一次正是在我单水宗举办,师弟,我们都是要参加的,你可要好好准备准备。”
裴云舒也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只双目看着地面出神。
端坐在上方的师祖余光一瞥,就瞥到了这一幕,他抿起唇,“凌清。”
凌清真人上前,恭敬道:“师父有何事?”
“让云舒搬至我的峰上,”说完这句话,他又攥紧了手,“搬得离我远些,就去半山腰上。”
师祖的住处在单水宗的最远处,那处叫做三天峰,若是没有他的同意,谁都不能进入其中,若是裴云舒搬至了他的山峰上,就可离他的师兄弟们远些了。
但,无忘尊者手心被自己攥得生疼,这疼,却比不过内里的疼。
但裴云舒离他太近了。
半山腰上,也是太近了。
凌清真人迟疑了一下,才说了一声是。
师祖又道:“不用让他上山来找我。”
他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想往身旁一看,却猛得顿住,硬生生转回了视线。
第34章
待大殿的人散了后, 裴云舒还未回到自己的小院, 就接到了小童的消息, 说是将他的住处搬到了师祖住的三天峰上。
三天峰在单水宗之边, 没有无止峰高,却奇大奇远, 灵力也分外的纯净充足。
小童说他的住处在三天峰的半山腰间,离师祖远得很,搬过去后也不必同师祖见礼,裴云舒虽觉得不如意, 但相比于他的小院, 三天峰处确实无人打扰,要更加安静。
于是回到院中就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 衣物和书, 再有几样小东西,这就是全部了。
但收拾着收拾着,裴云舒在房中找出了一块通体血红的暖玉。
这玉如同被血液浸泡而成一般,其中好似还有红光流转, 无半分杂质,入手便觉温热,裴云舒看到这玉的下一刻, 就下意识将手探入腰间。
却什么都没摸到。
他看了看空无一物的身上, 又看了看这块被放在房中的红玉, 眉间微蹙。
待他收拾完东西出门一看, 小童正在挖着灵植,裴云舒道:“你挖他们作甚?”
小童道:“师兄你平日最喜欢看这些灵植了,现下要搬走,我把这些灵植也给移走,如果你想看了,就不用再回来看了。”
裴云舒看着这满院的灵植,走到石桌旁坐下,他轻抚着桌上的雕刻,缓缓垂下了眼。
外面有人走了进来,裴云舒抬眸一看,正是三位师兄。
二师兄走到他身旁坐下,他一坐下,裴云舒就站了起来,他眉目淡淡,“师兄们可有事?”
二师兄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他黑眸浅浅,映着阳光的暖意,一身白袍干净整洁,身上还有一股无止峰上的檀香味道,若要将他放在话本里和戏台上,怕是人人都会爱的翩翩贵公子。
“师弟,”云城笑着道,“你之前生了病,师兄来为你把把脉。”
裴云舒躲开了他伸出来的手,目中平静无波,只是说道:“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他打心底对面前的人升起一股不喜之意。
这不喜来得猛烈,却又没有缘由,记忆中,二师兄君子如玉,与他也并无矛盾。但裴云舒遵从心底的想法,面上的疏离也不愿去遮掩。
小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裴云舒便拎着小童,带着他御剑飞起,把三位师兄抛在他小院之中。
毫不留恋,也毫不亲近似的。
云城看着自己的手,干干净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不出一丁半点的血迹,也看不出他曾握着剑,去杀了那只狐狸。
什么都忘了,却还是不想亲近他吗?
云城垂着眼,收敛了唇角的笑。
*
三天峰长得格外奇异,因着有三处陡峭才有这个名字,陡峭之地就有平缓地方可当做住处,裴云舒的住处,就离山顶最远。
他刚一走进房中,便见桌上堆满了发带,走进一看,各种颜色布料的都有,随意拿起一条,便是丝滑细腻的绸缎。
裴云舒抬眸去看等在房门处的小童。
门处的小童也不知:“先前整理房间时还是没有的。”
裴云舒挥一挥袖,桌上的这些布条就被送到小童面前,“那就拿去扔了。”
小童不舍得,“师兄,里面有好多料子珍惜的发带,你看这条,还是东海鲛人手织的发带,火都点不燃呢。”
“那就给你了,”裴云舒道,“出去吧。”
小童还想说话,门却被关上了。
他抱着满怀的发条,觉得师兄今日实在是奇怪,好像、好像整个人都冷下来了一般。
天边已是残阳时分,屋内光线黯淡,裴云舒将储物袋的东西一个个整理好,解开发带时,看着这白色布条又出了神,最后也不知怎么的,走到屏风之后,解开外衫,脱去亵裤,可低头一看,肤上白白净净,什么都没有。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又披上了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裴云舒倒了杯凉茶喝了,喝完之后却坐在桌边发着呆,好似心中都空了一块,也无事能干了。
杯中茶叶上浮又沉落,裴云舒垂眸,就去看茶叶的起起伏伏。
*
水镜中倒映的正是裴云舒的面容。
他未束发,黑发披在肩侧,更衬得脸白如玉,长睫垂落,那视线好似也在透过水镜望着他人一般。
格外专注,专注得有神。
无忘尊者看着水镜,他心中波澜甚大,水镜也跟着抖了一抖,随即就消失不见了。
无忘尊者静静沉默一会,闭眼,念起了清心咒。
他足足念了一个时辰,觉得道心已经稳固,才正正神,挥袖招出了水镜。
道心已无波澜,应当不会再有起伏。
可水镜一出,就映出了裴云舒正打算脱衣沐浴的画面。
水镜猛得一颤,这次连收回都没来得及,就化成了普通的水,重重洒落在了地上。
无忘尊者闭上眼睛,耳尖微红,却痛苦地弓起了背。
*
裴云舒道:“谁。”
青越剑从池边一跃而起,蠢蠢欲动地拔出半截利剑。
利剑闪着青光,可周围却是无声。
裴云舒踩着水面上了池边,披上了衣服,拔出青越剑走出了房门。
外面已经黑了下来,虫叫鸟鸣,树旁突然有了些动静,裴云舒走近一看,竟是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裴云舒呼吸一滞,他本能地往后退了数十步,直到背部抵住了房门,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条蛇。
可他应当是不怕蛇的。
而现在……
他抬起手,无声看着自己的手心,刚刚一阵刺痛,应当是太过紧张下指甲刺破了掌心。
但现在迎着屋内烛光看向手心时,只见一缕乳白色的灵力在伤口处缠绕,下一瞬,那细小的伤口就不见了。
裴云舒怔怔看了手心处半晌,他握紧了手,面色沉了下来。
指尖轻轻一弹,屋内的烛光便瞬息灭了,院中只有月光撒下,泛起一片惨白的光。
裴云舒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支匕首,凭空扔出,下一刻,就传来了锐气刺入血肉的声音。那只小蛇被钉死在了地上,抖动几下后就死得透透的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云舒才走上前,颤着手去碰这小蛇。
把蛇握在手里,再逼着自己拿起,细长的蛇身随着裴云舒的举动抖了几下,仿佛还活着一般。
滑腻而冰冷,蛇头仿若下一刻便能折过来,再狠狠咬上手腕。
裴云舒静静看着这小蛇,待到手停下颤抖后,他就将蛇扔在一旁,重新回到房中。
*
第二日一早,小童就发现了院内死了的那条蛇。
他将蛇给扔了,又在裴云舒门前等着,半晌没听见里面有动静,等喊了片刻,才知道师兄原来已经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