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仅没安抚虔子文,反倒更让他失落了。小少年仍旧垂着头,嗫嚅道:“我配不上师兄,我先前曾经和李廷玉订婚,他却反悔了。他爹又把我卖给了老鸨,我差一点就全毁了。”
小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绿眼睛里满是泪光,“于是我就有了恨意,我想一剑把他们俩全都杀了,末了又觉得不够痛快,想慢慢把他们折磨死才好。最后我成功了,可我做梦都会梦见他们俩找我索命……”
虔子文说不下去了,他眼睫一颤泪盈于睫,齐佑天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替他擦去了眼泪。
温热泪水落在他的手指上,小少年的浓长睫羽像脆弱的颤抖的蝴蝶,安安分分地停留在他的指尖。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齐佑天说,“我只恨自己不曾早认识你几天,有我保护你,绝不会让外人欺负你半点。”
虔子文抽了下鼻子,凄然地笑了笑,“我不是好人。”
“我知道。”齐佑天平静地答。
“我还欠那位前辈一个承诺。”
“我明白。”齐佑天道。
“有朝一日,若我遭了天谴,我也不意外,我觉得自己活该遭天谴。”
刚止住的泪水又来了,虔子文用手遮住了脸,末了又倔强地背过身去,不让齐佑天看见他半点表情。
齐佑天把他转过来,轻轻一个吻,落在了虔子文额头上,“若你遭了天谴,我与你一同应劫。若你被人追杀,我助你逃出生天。若你与天下人为敌……”
这句话齐佑天没说完,虔子文的手指堵上了他的嘴唇,眼睛里仍是凄然悲凉的一片笑意,“若我与天下人为敌,齐师兄趁早一剑把我杀了才好。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上,也不想死在其余人手里。齐师兄有大好前途,犯不着和我这样的人掺合在一快。”
“若你与天下人为敌,我会站在你身边,为你战至最后一刻,直至最后死去。”少年剑修字字铿锵,“纵然到了黄泉之下,我也要牵着你的手一起转世投胎,来生来世都不分开。”
虔子文静静看了好一会,终于扑进了齐佑天怀里。他哭得惶恐哭得凄然,似想把这么多年受的委屈吃的苦,都一同发泄出来。
齐佑天任由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他轻轻地拍着虔子文的背,极耐心又极温柔。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短暂一刻,他们俩终于分开了。
末了虔子文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仍是眼圈通红模样狼狈,“师兄别看我,我现在可丑了。”
齐佑天只说:“我喜欢。”
他握着虔子文的手,十指相交姿态亲昵。纵然没有太多动作,一颗心都是完满无缺的。
如此清闲的时光毕竟是短暂的,不一会齐佑天又接到传音,告别小师弟出门去了。
唯有虔子文若有所思地坐在桃花树下,任由白猫悄无声息地蹦上他的膝头都没反应。
“魔尊居然哭了,为他哭了。”风华犹自忿忿不平,“凭什么啊,就为了这么个小子……”
“他是天命之子。”虔子文低头望了白猫一眼,眼眸不再是翡翠绿,而是月光银,“就为这么个理由,他值得我下注。”
白猫颓丧地低下头,“我不明白,大概是我太笨了。”
“笨一点才好啊,笨一点操心的事也少。”虔子文笑了笑,“如果我只是虔子文的话,有这么个师兄护着我,替我遮风挡雨凡事替我出头,日子当真挺好过。”
可惜,他既是虔子文也是白羽,还曾是浮生。名字用过好多个,唯有最开始的姓名不为人所知。久而久之,虔子文自己都快忘了。
“那小辈有什么好?”白猫更伤心了,“他能陪在魔尊身边么,他能给魔尊当围脖么?他才金丹修为,我一爪子就能拍死他。”
虔子文不说话了,他摸了摸白猫的脊背,任由这猫沮丧地把头埋在他的衣服里,滚了一下白毛。
“情话说得真好听啊,为了我肯与天下人为敌。”虔子文喃喃自语,“我是白羽的时候,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只说,你是个魔修,与我正道修士从来不是一路人。若有朝一日你我为敌,我也只能割袍断义。”
刚说完这话虔子文自己就笑了,嗤地一声是在笑自己太天真。
他第一次被人背弃之时,只是恨只是不解,满脑子只想着找那人问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第二次又被人捅了一剑,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明白世间万物并非他想得那么简单明了。
第三次肉身不存仅剩神魂,他彻底心凉了,已然不再有期望。
只此他才看清,世间能依靠之人唯有他自己罢了,其余人给出的承诺只是一时心热脱口而出,轻飘飘又无效力,还不如一张纸来得重。
人间世事如此,齐佑天也不是什么例外。不过么,这反倒好。
虔子文伸了个懒腰,问:“血魂那边准备得如何,可是有了消息?”
白猫烦躁地扒拉了一下耳朵,说话的声音都闷声闷气的,“他说自己去了极渊之地一趟,有魔尊一道符咒在,总算把事情办成一半。剩下的一半,大概还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办完。”
“能赶上群云山会就行,毕竟是五十年一次的盛会,错过了还要再等五十年。”虔子文替白猫挠了挠耳朵,“天命之子一举成名的时机实在太稀罕,几千年了也没几次,这次时机刚好,算是天助我也。”
纵然话是如此说,心里也是这般盘算。虔子文发现他莫名眼角湿润,伸手一抹才知道是眼泪。
虔子文看了一会,忽地凑到舌尖舔了一下,泪水是咸的。
终究是修士的躯壳,会疼痛能哭泣有眼泪,不管悲伤还是欣喜,都来得浓烈而馥郁,似一坛烈酒,落在舌尖是苦辣的,吞进喉咙里像刀子割肉,末了落在胃里却是暖烘烘的。
若是齐佑天将来知道,自己和他说的这番话全会一一应验,他又会如何想?
虔子文撑着下巴想了一会,越想越觉得有趣,他已经开始期待一个月以后的群玉山会。
*****
自从齐佑天给太衍门传信以后,天幕海再也没找过齐佑天的麻烦,双方只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毕竟是一楼两门三派这种大门派,别看当初天幕海幕官话说得硬气,吹什么太衍门掌门人尚且要对宋天官恭恭敬敬,自称一声晚辈。
然而若是两个人当真碰上了,八成也就客套两下各自分开,犯不着自找无趣。
到了群玉山会开幕这天,虔子文被齐佑天带着一路走到铁围城外,诸多天幕海修士全对他视而不见,倒让虔子文觉得好没意思。
齐佑天带着他登记领到了腰牌,也一并被告知了住处,是西北角的一处小院。
铁围城郊外本是一片荒郊野岭,树多山高妖兽也多。
就是这么块地方,硬是被了不起的天幕海在一年之内变了个模样,硬是辟出了好大一片空地。立了块石碑也有城门,一座座院子在路旁依次排开,乍一望去和铁围城差不了多少,只是更清净些。
齐佑天看小师弟左看右看神情好奇,就给他介绍道:“群玉山会,大概举办了几千年,每五十年一届。筑基修士与金丹修士均可参加,也不论身份,各大门派与散修均可参加。筑基修士须得三十岁以下,金丹修士年限一百五十,天下间英才俊杰尽聚于此。”
“几百年前还有魔修参加,不过现在魔修已然销声匿迹,谁也没胆子来了。”
一说到这齐佑天有些遗憾,他想见识一下魔修的英才俊杰。
可因为当初白羽魔尊闹出那一番事情,天幕海趁机肆意追杀魔修。据说那十几年间,血流成河日月无光。但凡跟魔修带点牵连的人,不管凡人抑或修士,通通被天幕海杀了个干净。
至此天幕海才有了现在的威风八面,寻常修士提起天幕海,活像提起了阎王殿,齐佑天不禁皱了下眉毛。
“魔修怎么了?”虔子文忽地扯了下齐佑天的衣角,也把他从沉思里拽了回来。
“没什么,魔修个个都很麻烦。”齐佑天摇了摇头,并不想说太多。
“有人是个例外,他不仅不麻烦,还是个美人,天下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忽地旁边有人插了句话,唏嘘不已还带着点遗憾,“我找遍天下几百年,都没再见过那样的人。”
一听这样不着调的话,齐佑天就明白那人是谁。他不动声色转过身去,带着虔子文冲那人一鞠躬,“见过苏仙君。”
苏流沙还是一如既往地懒散,纵然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也摆出了好大架势,软塌茶桌果盘一应俱全。
他周遭跟着四位侍女,有人烹茶有人替他打扇,还有人把果子递到苏流沙嘴边。
苏流沙一扬眉,身边侍女立时唤出两把椅子,引着齐佑天与虔子文坐下了,还殷勤地奉上了香茶。
“你师父呢?”苏流沙问,“我这一路走来,也没见到他。”
齐佑天一丝不苟地答:“家师明日才到。”
苏流沙唉声叹气道:“你这小孩,越长越不好玩了。非得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都不肯与我多说半句话。”
苏流沙着实太懒,就连心灰意冷的模样都懒得做,只叹了口气就算完毕。
齐佑天抿了下嘴唇,觉得这人和白羽比起来,还是白羽好些。至少那位魔尊敷衍自己的时候,还肯拧着眉毛放低声调装可怜,不知情的人还真能被他糊弄住。
一冲着虔子文的时候,苏流沙就立时笑了,一双桃花眼眯着,满是柔和笑意,“还是你师弟好,长得好看脾气也好。”
他冲虔子文招了招手,小少年犹豫了一下,望了望齐佑天才起身。
“嗯,让我看看。你又长大了些,模样也好看了。”苏流沙从软榻里支起身子,认认真真地打量虔子文的脸,“你筑基了吧,所以神光焕发更添丽色。”
一碰上美人,苏流沙就能从懒洋洋的骨头里榨出无限精力。他绕着虔子文走了好几圈,越看眼睛越亮,全然看不出这人和刚才那个眨下眼睛都嫌累的人是同一个。
苏流沙拍了拍手,侍女又奉上一个金漆螺钿的匣子,“师侄修为突破,我当然要有谢礼。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几张符咒,你留着防身。”
齐佑天替虔子文答:“多谢苏仙尊。”
这一句话,让苏流沙盯着齐佑天看了好一会,火像嗅到腥味的猫。他好像真看出点什么端倪来,怅惘地叹了口气,末了又摇摇头。
也许是心有顾忌不愿言说,苏流沙干脆换了个话题,“虔师侄,你报名参加这次群玉山会么?”
群玉山会分两个部分,筑基修士一组金丹修士一组,双方均可报名参加。但凡报名参加的修士,总能从试炼之地里捞出一些好东西来,或是灵玉或是法宝符咒。
能留到最后的胜出者,可谓在天下修士面前一举成名了。
齐佑天本来就预定代表太衍门参加试炼,苏流沙早就知道,所以他只问虔子文。
“还是不了。”小少年有点赧然地摇头,“我修为太低,剑法也练得不大好,早早被淘汰未免输得太难看,有损师尊威名。”
这的确是实话,因为虔子文自己好久没重新筑基了,他不大确信自己使出的剑招与法术该是个什么力度何等威力才算妥当。
再说在试炼之地碰到的人都是筑基修士,他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把哪个小辈弄伤了或是弄死了,岂不会惹来好大麻烦?
所以当初齐佑天问的时候,虔子文干脆回绝了。他只要坐在台下看热闹就好,根本不想打打杀杀或是与人勾心斗角,那多麻烦啊。
再说最后的压轴大戏,他的戏份可重了,也就不必非得同这些小辈争抢成名之机了。
苏流沙却觉得虔子文这是太自卑了,他皱着眉连声安慰小少年,“哎,没关系的,你现在修为低,将来修为高啊。再说你天生长成这种模样,就已经挺不容易的了,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万一你再天资卓绝修行速度太快,其他人见了你都唯有远远观望,那多遗憾啊。就像白羽当初,他就是太惊艳太决绝,别人都碰不到他的衣角,又怎么敢和他说话与他交心呢?”
苏流沙觉得这话是安慰,齐佑天却瞧见他越说小师弟越是眸光黯然,最后已经垂着眼睫不说话了。
“苏仙君,还请慎言。”齐佑天插了一句话,语气说不上冷淡也有些不愉快。
苏流沙不以为意,他在齐佑天面前也一向没有什么威严。他看了那两人一眼,末了唉声叹气别过头去,“我要歇会,真要歇会,这事我真有些遭不住。染红,喂我吃粒葡萄,我觉得脑袋有点发晕。”
染红应声而起,她还略有幽怨地瞥了虔子文一眼,轻声细语道:“小公子当初还说我长得好看,又叫我姐姐。现在见了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可见你也是个薄情人,有了新欢就不要我了。”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瞥齐佑天的手,他轻轻攥住了虔子文的手,两人十指相交根本不松开。
听了这句话,虔子文刚想松开,手反倒被齐佑天不声不响攥得更紧了。
少年剑修就那么身姿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镇定极了,仿佛谁也不能让他皱下眉毛。
“我就是这样才心酸啊。”苏流沙兀自闭着眼睛,“虔师侄么,天生丽质。再长大个两三岁,便能倾倒众生,谁知被你不声不响骗走了,属实遗憾。”
哪怕明知苏流沙没其他意思,齐佑天就是莫名看他不顺眼,好似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纵然表情没什么变化,浑身剑意却更锋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