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被扣响后,一位长相与敖梦宇相似的年轻修士进来,关上门后,修士立刻施了一个屏蔽声音的法术。他对程曦说道:“程真人,我叫敖梦岸,受小叔所托带你离开。”
程曦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敖梦岸递给程曦一枚青色的鳞片,鳞片上附着的气息程曦耳濡目染再熟悉不过,鳞片右下角还刻了一个“曦”字。这枚鳞片便是当年程曦讨要到的那枚,后来两人在一起后,宁潇然要了过去,说这是定情信物,他要在上面刻好程曦的名字后再还给程曦,不曾想,如今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传到他的手中。
敖梦岸见已取得程曦信任,拿出一个玉瓶:“程真人之后需要呆在这瓶里,切勿运转灵气以防被发现。”
瓶中世界一片黑暗,程曦感知不到外间情况。
长清宗落霞峰,拥雪院。
程曦清醒过来时,人已躺在自己的房内。他赶紧将行踪用玉符留言给宁潇然,但却一直未收到回复,他实在坐不住,决定外出打探消息。
“这才刚回来,又打算去哪?”迎面走来面貌二十四五的男修,气度威严。
程曦行礼:“父亲。孩儿回宗后还未见过陈师弟,打算去看看他。”
程堪望着他:“你陈师弟两年前离宗游历至今未归,你们向来要好,他没告诉你吗?”
陈律之曾对程曦告知过行踪,但刚刚程曦情急之下随便编了个理由,竟忘了此事。
程堪冷着脸:“你母亲一直盼望你做个正人君子,你自幼连谎话都不会讲。如今外出不过几年,竟也学会欺瞒父母了?与妖族厮混在一起便学会这些东西,当真是近墨者黑。”
程曦脸色煞白:“父亲,你都知道了。”
他一把抓住程堪的胳膊:“父亲,宁潇然他现在怎样了?”
程堪冷哼一声:“那妖龙是死是活与你何干?你老老实实呆着落霞峰安心修炼。”伴随程堪的话语,拥雪院四周浮现出一层结界。
“父亲!父亲,宁潇然对我有救命之恩,您一直教导我知恩图报,如今他有难,孩儿绝不能坐视不管。”
程堪痛心疾首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人族与妖族多年冲突不断,妖王姬无疆横空出世后联合四象之族吞并妖族各方势力,以姬无疆之野心,妖族与人族必有一战。你口中的救命恩人是姬无疆的授业恩师,青龙族长敖鼎丰的儿子,你要救他,你将落霞峰置于何地?你将长清宗置于何地?”
“不是的,父亲。宁潇然只是在姬无疆少年时指点过他几天,二人并无师徒之名。如若他真心想帮姬无疆,妖王何至于派兵胁迫他进宫?敖鼎丰喜新厌旧,他母亲还未生下他时便被抛弃,他母亲改嫁后他便一直在五境流浪,青龙一族与他并无关系。”
“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能对五境所有人一一解释吗?你能堵住悠悠众口吗?他与妖王,与青龙族的恩怨纠葛旁人根本不会听,在世人眼里,他宁潇然就是妖王的恩师,就是敖鼎丰的儿子。”
程堪的身影消失在房内,拥雪院的大门被重重关闭。
初春时节,杨柳依依,拥雪院繁花似锦。隆冬时分,白雪纷纷,拥雪院寂静无声。四季更迭,一眨眼,时光便如同握不住的流水,潇然离去。
程曦手里攥着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龙鳞,鳞片被深深勒入皮肉,龙鳞本是世间最坚硬之物之一,却未伤及他分毫。
相较于龙族,人族要脆弱得多,为防止不小心伤到程曦,宁潇然曾在程曦身上立了血誓:来自宁潇然的一切永远都无法伤到程曦半分。
程曦呆坐着院中,看庭前花开花落,与宁潇然在一起的一幕幕反复在脑海浮现。
有一次,程曦救治一户农人家的男主人,宁潇然等得无聊早早不见了踪影。待程曦出屋后,发现宁道君坐在地上,同这家人的两个儿子玩丢石子的游戏。尽管宁道君有呼风唤雨之能,但在丢石子一道上,技术委实差得可怕。两个毛孩还没想到他看着人高马大的,连石子都不会丢,忍不住嬉笑手下败将。道君任由两个小孩子嘲笑,也不生气。
这个人,明明初见时,还会嫌弃凡人是蝼蚁啊。
还有一次,程曦帮一位妇人接生,宁潇然在旁边打下手,见过尸山血海的大妖却在看见妇人止不住的鲜血时胆寒。兵荒马乱的一夜后,孩子咕咕坠地,妇人却撒手人寰。
程曦在后院发现了呆坐的道君。
“我曾恨过我娘,恨她嫁给别人,恨她对我严厉至极却对徐泉音却百般宠爱。我错了,她冒着生命危险让我出生,是我欠她一条命,她什么都不欠我。”
程曦抱住宁潇然,亲吻他的头发。
“阿曦,和我在一起,你便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了。”
“没关系。我有你。”程曦主动吻住了宁潇然。
宁潇然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颊微微失神,两人之中一直都是他在主动,他有时会产生一种程曦是被自己缠怕了才会与自己在一起的恐惧感,他紧紧抱住程曦,抱住这世间唯一在乎自己的人。
宁潇然笑着说:“阿曦,我很幸运。因为我的爱人与我心意相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骗子。”看着院中的鹅毛大雪,程曦流泪满面。
三年后,陈律之结丹后归宗。
站在拥雪院门口的陈律之思绪万千,自三年前起,他便没有收到过程曦师兄的玉符留言,他曾以为师兄出了意外,赶忙找宗门其他师兄弟询问。师兄弟们告诉他程曦非常安全,因为人在闭关所以未回消息。陈律之虽然疑惑于程曦的突然闭关,但师门内其他师兄弟们百般保证程曦安全无虞,他便放下心来,如今回宗后才得以知道当年种种。
三年已过,程堪有意放儿子出来。陈律之哀求后,他便顺势答应。
陈律之推开院门,程曦正在院中打坐,看见有人来,温柔一笑:“陈师弟,恭喜你晋升金丹。”
程曦如今瘦到皮包骨头,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得大,两鬓也染上些许白发。陈律之哽咽道:“师兄……”
程曦望着他,双眼无神:“你知道他的消息吗?”
“据说三年前,宁潇然盗走朱雀遗孤,妖王震怒,倾玄武、白虎、青龙三族高手之力围捕,最终将宁潇然封印于大荒。”
被放出拥雪院的程曦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陈律之也不知道,但程堪仔细问过陈律之好几次,他意识到在师父心里认定自己故意隐瞒了程曦的踪迹。陈律之无奈,在程曦失踪的半个月后,也离开了长清宗。
程堪身边的亲传弟子,只剩下幼子程晖一人。
后来,长清宗内私下流传出各种各样关于程曦和陈律之的故事。
第32章
程堪站在程曦闭关的石室之外,程晖在一旁苦苦相劝:“父亲,您之前旧伤未愈,如今出手干预大哥的心劫必遭反噬。大哥吉人自有天相,父亲您该保重自己,不然大哥渡劫成功后见您受伤,只会愧疚啊!”
程堪拂去幼子的手:“我怎么能看你大哥困于心劫身死道消,我怎么对他母亲交代?请诸位看好程晖。”
程晖被前来帮忙的刑罚堂执事袁瑛和张海茹拦住。
程堪席地而坐,他的神魂离开躯体,走进石室。看着石室内打坐的长子:“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每天只会睡觉,戳你你都不会哭。你娘走的时候,你才三岁。讲经堂里,你最受讲师喜爱。你成为医修之后,医部的那些人一直和我讲,你是近些年最优秀的弟子。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程堪将手按在程曦额头上,闭上双眼。
睁开双眼时,程堪看见了站在自己身旁的程曦的神魂,程曦注视着远方。
远方,宁潇然和程曦一起坐在山巅赏雪。
程堪心中一痛:“曦儿,跟我回去吧。”
程曦摇头:“孩儿答应过他,要同他看遍五境山水,怎能食言?父亲,您赶紧离开吧,这里是我的心劫世界,您滞留此处越久,神魂受到的损伤越大。”
“你若肯离开这里,或许与宁潇然还有相见之日。”
“什么?”
“我曾找东方道友卜算过你和宁潇然的机缘,你们缘分未尽,或许会有再见之日。”
“或许?”
“天威不可测,即便是东方道友也做不到算尽每一步。我只知,你若肯离开这里,你们之间或许会有转机;但你若不肯离开,你们之间一定是死局。”
程曦沉默不语。
程堪笑道:“我以毕生修为起誓,刚刚所说的每一句都属实,若有半分假话,必然身死道消。”
程曦再看了一眼远处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人,答应与程堪离开。
石室大门打开,灰衣男修走出,元婴修士的威亚扑面而来,满园修士齐声道贺:“恭喜程师兄/师叔喜结元婴。”
程曦走向院中打坐的修士,程堪的头发瞬间花白。程堪吃力地抬起眼皮,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一脸欣慰:“你娘泉下有知,必然欢喜。”老人转向程晖:“晖儿,望你能与你大哥相互扶持,兄弟和睦。”老人闭上了双眼。
周围弟子的哭喊声连成一片,响彻整个拥雪院。
程晖跑到程堪面前泪流满面,他转身指着跪在亡父面前的兄长:“都怪你,是你害死了父亲!你与妖族勾结,不顾人族大局,是为不忠。你身为人子,却害死生身父亲,是为不孝。身为医修,却自弃于家门,未悬壶济世,是为不仁。你为一己私欲,让陈律之多年无家可归,让落霞峰弟子饱受宗门非议,是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你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程曦面无神情跪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贺同光自一众弟子中跑出来,面向程晖,挡在程曦身前:“程师叔,如今师祖仙逝,没有人比程师伯更痛苦了,即便你心中痛苦,也不该将情绪发泄到程师伯身上。”
程晖看着眼前的青年一声冷笑:“你师父为了他,心甘情愿死在外面,怎么,你们师徒一脉相承,喜欢他得很呐。”
“程晖,当务之急是处理程道君后事,你在干什么?”袁瑛的怒喝声打断了程晖的话。
程晖未曾料到这尊刑罚堂出了名的凶神会插手此事,一时间愣住。
“程曦不太对劲。”张海茹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峙。
贺同光转身,只见程曦的眼珠逐渐变红,脸上红白之色轮流交替,他周身的灵气迅速紊乱,转眼已形成一个小漩涡。
袁瑛和张海茹赶紧将程曦四周的所有人疏散。
站在拥雪院外的贺同光一脸焦急地看向院内,程曦周身逐渐浮现出另一种气息,这气息令贺同光窒息。张海茹将灵力输送给贺同光,柔声说道:“这是魔气,你还只是筑基期弟子,抵挡不了魔气,不要硬撑。”
“程师伯,他怎么样了?”
“对,他入魔了。”
“张师叔,袁师叔,求求你们,帮帮程师伯。”
“化魔的过程不可逆,莫说是我们,便是宗主也无能为力。”
贺同光跌坐在拥雪院门外,无力哭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院内的程曦一步一步成为魔修。
程师伯即使连河鱼都不忍杀害,踩踏了花草会心怀愧疚,偶尔说一句重话都要自责半天。程师伯会担心他是否能适应宗门生活,会塞给他一袋灵石让他藏好以备不时之需,会在他哭泣时摸着他的头安慰他。程师伯医术精湛救人无数,为什么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长清宗,大殿。
宗主与七位长老端坐于莲台之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程曦。
宗主不喜不悲毫无感情的声音响彻长清宗的每一个角落:“医部弟子程曦,不思进取,自甘堕落,沦入魔道。经长老阁一致同意,逐程曦出长清宗,特此通知,以儆效尤。”
贺同光被孟海吉、薛临和孔年云死死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伯在大殿三叩首后一步一步离开这里。
程曦生于太清山,长于太清山,在太清山里遇到一生挚爱,如今却不容于太清山。
同窗们的窃窃私语回荡在贺同光耳畔,他跪倒在地,望着长清宗巍峨的大殿,望着高高在上的宗主长老,望着面无表情的同门弟子。
一阵风自正殿大门涌入,贺同光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凉。
半年后,贺同光通过考核,加入刑罚堂。
修炼功法,演武场切磋比试,学习技能,参加刑罚堂任务。贺同光将自己的一天十二个时辰安排得满满当当。
三十年后,贺同光晋升金丹。
已经成为刑罚堂堂主的袁瑛喜形于色,打开了自己尘封多年的美酒,让贺同光叫上孟海吉等人同饮。
几杯美酒下肚就找不到北的孟海吉,酸溜溜地在一旁嚼舌根:“老贺,你是不是堂主在外的私生子,他怎么对你这么好?”
薛临和孔年云被他的贼胆吓死,赶紧把他拖走防止被袁瑛砍死。
好友们都离去后,青松院内只剩袁瑛与贺同光。
袁瑛目光迷离:“你师父若知道你能这么年轻结成金丹,必然高兴。”
“堂主与家师很熟?”贺同光有些诧异,他从未听师父提起过袁瑛。
“我出身于一个没落世家,刚入宗门时总遭人欺辱排挤,陈师兄心地仁善,主动与我做朋友,多次替我解围。”说完这些的袁瑛抱着酒壶仰头灌酒。
“程曦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走陈师兄的灵位?为什么留他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即便他不喜欢他,也不该对他如此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