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夜里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点点雪白缀在山林间,皎月如洗,更添了些静谧怡人的意味。缥缈宗以南出山必经之地,有一处山涧,名为虎跳涧。那山涧中有许多天然石洞, 石洞内, 皆是火光通明。
魔修围困缥缈宗多日, 将四面道路彻底封锁,而南面这虎跳涧,因其地势易守难攻,易于隐藏,而成为了魔修的营地。
他们到来已有五日,可至今仍未与缥缈宗任何弟子交上手。众人心有不满, 虎跳涧内不时有骚动之声。
“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其中一处隐蔽山洞中, 传来一声刻意压低后的怒喝。
洞中灯火绰绰,照亮了那人, 以及面前那模糊虚影。
那人一身黑袍轻甲,吊梢眼, 面带阴霾, 发中隐隐见白。此人姓常, 便是此番攻山统领。而他面前那是一位青年人,一袭素衣, 身形颀长, 那张脸并不陌生, 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孤傲淡然,与他清秀的相貌极不相符。
顾浮生不紧不慢道:“常统领何必心急。”
“仙门盟军都已守在山下了,你让我不急?”常统领厉声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若是我将真相说出去,你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真相?”顾浮生冷笑,“你指的是什么真相。是你伪造魔域圣主的命令,欺骗下属来此攻打缥缈宗。还是告诉他们,你自愿与我合作,抢夺乌邪剑,意图谋害楚昀,自立为圣主?”
常统领神情变了又变,咬牙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顾浮生神色淡淡:“……你要愿意去说,我不拦着。”
此言一出,饶是在暴怒中的人也稍稍冷静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浮生漠然不答,常统领又道:“要抢乌邪剑的是你,要杀楚昀的也是你。顾浮生,我敬你是前辈,不愿与你撕破脸。你我合作愉快倒好,你若想过河拆桥,别怪我不客气。”
洞外越发嘈杂起来,原本的些微喧嚣之声渐大,常统领怒而起身,朝洞外喝斥道:“你们要造反不成吗?副将,副将何在!”
片刻后,一人从洞外走进来。
那人浑身僵硬,抖如筛糠。他惨白的一张脸上汗如雨下,但由于恰是逆光,从常统领所在之处根本无法看清。他未曾察觉副官异样,喝道:“外面怎么回事?”
副将像是被什么人推了一把,踉跄向前几步,双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常统领一惊,可他还未发出任何声音,便忽觉身后贴上了一具鬼魅般的躯体。接着,他脖间一凉,像是有一柄锋利的刀刃正抵在那里。
他身后那人轻声笑笑,声音如清泓温雅,透着一股懒意:“别动。”
常统领下意识朝身旁瞥了一眼,那模糊的虚影早不知去了何处。他心里暗骂一声,手在身侧握拳,极力稳住语调:“你是何人?”
来人却是反问:“我是何人,你不知道么?”
常统领脱口而出:“缥缈宗?”
“错啦。”紧贴在他身后那人语调轻松,好似他并非用武器抵着别人的命脉,而只是在与人闲聊,“说说,是谁派你来的?”
常统领未在此人身上察觉到魔修气息,而又并非缥缈宗之人,便判断此人定是仙门弟子。他在心中思忖片刻,道:“自然是魔域圣主。”
身后之人许久未曾回答,常统领掌心暗自运气,一把短剑在他手中悄然显形。他一手钳住身后那人执剑之手,正欲挥剑上前,却在看见对方手中之剑时,顿时愣住了。
那人手中握着一柄古朴黑剑,隐在黑暗中的脸模糊不清,但眼尾那枚小痣却殷红如血。
楚昀!
常统领只愣了一秒,手中之剑便继续朝人挥去。可与此同时,他身后似有些微风声拂过。
楚昀急喊:“别杀他!”
可还是晚了一步。一把晶莹如玉的长剑从常统领的胸前穿过,他双目怒睁,还没来得及说出任何话,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的身后,露出一个清瘦高挑的素白身影。
血珠顺着剑锋滴落在地,楚昀无奈扶额,这段时间箫风临杀性越来越重,这样下去可不太好。
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箫风临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他没必要为此与箫风临争论。楚昀问:“外面如何了?”
箫风临道:“已经控制住了。”
楚昀想了想,小心翼翼问:“没杀光吧?”
箫风临抬眸看他,神色里带了几分无辜之色,像是一种无声的责问:难道他在楚昀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楚昀被他看得心虚,转开脸正色道:“我是觉得,他们大多都是受了此人蒙蔽,罪不至死。”
“他们已在红袖的控制之下。”箫风临走上前来,倾身捋了捋楚昀额前的乱发,“你想如何处置?”
楚昀不假思索:“仙门盟军已到山脚下了吧。”
“嗯。”
楚昀吩咐:“让红袖准备一下,我们给仙门送份大礼。”
箫风临转头去办,洞内很快只余他一人。楚昀在洞内转了一圈,状似不经意道:“出来吧,师父。”
一道模糊虚影在他面前显现。
“昀儿,你做到了。”不过片刻的光景,他的声音竟像是苍老了不少。顾浮生用的依旧是云越的身体,可楚昀却仿佛透过他那张脸,看见了昔日顾浮生的音容相貌。
楚昀垂眸看向手中的黑剑,笑了笑:“比我想象中容易。”
那把剑上,已经再无邪煞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平和醇厚的剑意。世人不知,乌邪剑从铸成之日起,便只是一把半成之物。因此,它可操控人心,邪气四溢,甚至就连剑主也控制不住。
可如今,已不再是如此。
那因为楚昀分裂神魂与乌邪兽骨结合,而形成的阴邪剑灵已然消失无踪。又或者说,已被楚昀彻底吞噬。
“一体双生,终会合二为一。这是我的宿命。”楚昀道。
他原本以为,就算他最终不能将乌邪彻底压制,也能在自己的灵力消散之后,将那邪物一同拖死。可前世的那些记忆,终于让他明白那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随着他的灵力不断衰竭,乌邪剑灵必然将占领他的肉身。
但那时,又是另一场浩劫重演。
所以,摆在他面前的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彻底吞噬剑灵。
他藏在魔域内那铸剑炉,是当初他炼化乌邪剑时留下的残片制成。当年,他在落华山炼出乌邪剑,铸剑炉承受不住力量崩损。而那些火种残片则被他收集起来,制成了一鼎新炉。
那鼎新炉是他一早就准备好,在控制不住乌邪之时,与乌邪剑灵合二为一时使用的。
只是前世他至死也没能用上。
不过,好在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洞内许久沉默,顾浮生忽然问:“你还有几天时间?三日,五日,还是十日?”
吞噬剑灵后,他的神魂必将因承受不住乌邪强大的阴煞之力而化作灰烬。楚昀神色未改,冷声道:“杀你,一日便够了。”
“哈哈哈……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儿,”顾浮生大笑出声,“我便在天岳门,等你来杀我。”
笑声中,那道虚影消失无形。楚昀看着顾浮生消失的方向,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不过很快,他收敛了神色,转头欲朝洞外走去。
走过那具被箫风临一剑毙命的尸身时,楚昀脚步一顿。他手腕翻转,一道清亮剑光划过,扑哧一声,那具尸身的头颅便滚落了下来。
晨曦时分,山脚下一座村落外,有两名着道袍的仙门弟子正在巡岗。忽然,一个黑色布包从天而降,落到他们脚边。布包落地时散开,一颗头颅从中滚了出来。
众人还来不及惊骇,便看见一名俊秀少年站在他们面前。那少年一袭青衣,身后的长剑被不起眼的布帛包着,一副温润无害的模样,唯有眼底一枚小痣鲜红如血。
“一点小礼,不成敬意。你们领头的是谁,让他们出来与我谈谈。”楚昀笑意盈盈,眼底仿若盛着星辰万千,“就说,魔域圣主楚昀,特来拜会。”
楚昀被引入一间茶社的隔间中。
有十多人已在那隔间中等候。此番来岭南清剿魔修,各家仙首坐镇天岳门无法前来,便派出了门中精锐来此。因此,在场的虽不是各家仙门的仙首掌教,却也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屋子人此时都是面色凝重,气氛格外紧张。唯有楚昀看也不看他们,不紧不慢地走到桌边坐下,将身后长剑解下来放到一边,还清闲地给自己添了碗茶水。
“坐啊,都看着我做什么?”楚昀喝了口茶,抬头招呼道。
无人回应。须臾,一名看着年纪尚轻的弟子打破沉默:“你,你当真是……”
“对,我就是。”楚昀指了指他随意丢在桌上的配剑,“这是乌邪,不信的话,你们自己打开看看。”
前后四百年,上天入地,还没人敢在楚昀面前碰他的剑。众人面面相觑,楚昀像是也发现这主意不好,又补充道:“或者,你们问洛师兄也行。”
人群之后,洛轻舟猛地被点到名,神情不自在地躲闪一下。
若不是朝澜执意下令,他是断然不想率弟子前来此地的。
他始终不知该如何面对楚昀。当初在秋围山谷,楚昀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答应了楚昀决不将他的身份泄露出去。可到后来,他却为求自保,做了那背信弃义之人。
随后,楚昀从无极观私逃,魏长玦身死,魔修到处为祸仙门。世人都说那是楚昀所为,他觉得事有蹊跷。于楚昀相处那些时日,他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他的相信什么都不是,没有证据,他只能听从掌门之命,率领弟子,一同前来清剿魔修。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他会在此地再次见到楚昀。
那人一如既往地坦荡、淡然,竟让他心底生出几分心虚。难道,当真是错怪他了?
越来越多的人朝他看过来,洛轻舟无奈,也只好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楚昀,你来此地,究竟想做什么?”
楚昀道:“没怎么,只不过最近很多人都在找我,我便随了你们的意,前来看看。”
人群中,有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向仙门投诚?”
“投诚?有这必要么?”楚昀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出声,“诸位怎么还不明白,若我想与你们为敌,你们觉得你们现在还有命在么?”
他语调轻浅慵懒,就算是威胁之语,也说得像是闲聊家话。可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楚昀自进门后起,便未刻意隐藏或释放修为灵压,在场的都是些仙门精锐之士,自然能够觉出眼前这人与他们的差距。
他这话,并非是狂妄之语。
眼前这人,他是真的有能力,将他们尽数斩杀于此。
楚昀先是吓唬了这群后辈一通,随后又安抚道:“别紧张,我不动你们。”
“我来此,不过是想澄清一件事。”他倚在桌边,悠悠道,“听说近些时日,总有人仗着我的名义四处作乱。虽然我本不必要管这些事情,但既然那些疯狗黏上了我,我自然要顺手将他们了结了。”
“你是说,作乱的魔修与你无关?”
“当然。”
“你有何凭证!”
楚昀不紧不慢,偏头一笑:“别急,我既然来了,自然不是空手而来。”
他话音落下,窗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之音。楚昀探出头去,几名黑衣人挟持着五名魔修,也不管门外看守的仙门弟子,像丢弃货物一般,将那五人丢在了茶社门口。人群中,有人抬头看见楚昀,拱手道:“圣主大人,按照您的吩咐,一切已安排妥当。”
楚昀点点头:“辛苦。”
随后,那群人便如同来时一般,消失无影。茶社内外,一时间骚乱不止。
楚昀解释道:“围聚在缥缈宗外的魔修,加上方才我带来的那颗人头,共一千三百五十四人。除了这五名统领级人物,其余的都已困在此地往东五十里外的一片树林中。诸位自可派人前去查探。”
“这……”
茶社内众人没有想到楚昀竟会如此,一时间也都没了主意。楚昀不与他们多言,起身道:“我楚昀做过的事情,我决不逃避。可我没做过的事,我也不会白白担着。那五人都是知情者,你们一审便知。事已说完,我还有要事,告辞。”
他说罢,一把抄起桌上的乌邪剑,推门离开。
众人呆立片刻,半晌才有人追了出去。茶社外,不知谁喊了一句“拦住他”,从各处忽然冲出大批人马,伴随着数声长剑出鞘之响,那数十人已将楚昀团团围住。
楚昀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说了我还有事,别挡路啊。”
他身后,有人喝道:“且不说那魔修是谁派出的尚未定论,就算不是你所为,但你夺舍重生,偷盗乌邪剑,混入天岳门意图不轨,这些当是没错。你今日别想逃出此地。”
楚昀啧了一声:“……真麻烦。”
他说着,背后的乌邪剑轻轻震颤起来,似是就要出鞘。可忽然,一道银白剑光从天而降,将楚昀挡在了身后。
楚昀先是一惊,随后压低声音道:“不是让你别来吗?”
众目睽睽之下,箫风临从剑光中踏了出来,一身素白衣衫,面容冷峻出尘。他偏过头,声音里与其说是责怪,倒更像是委屈:“这便是你伙同红袖一起瞒着我的理由?”
楚昀语塞。他知道箫风临不会放心他来此,便与红袖编了个理由,说他要先去缥缈宗报个平安,让箫风临留在林中看守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