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这山上连个人烟都没有,哪儿来的墓?”那樵夫脱口而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多嘴,忙朝这两人致歉,又从背篓里取出把油伞,“实在对不住,您二位把这伞拿走吧,再过会儿,这雨铁定会更大。”
这二人本不想接,但无奈樵夫盛情难却,便也不再推辞。樵夫送了伞,心满意足地走了。刚走了几步,这樵夫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雨这么大,那两人一路上山,身上的衣裳怎么一点也不见湿?
他回头看去,山道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樵夫平白起了一背冷汗,忙不迭逃下了山去。
而把人吓得不轻的那两位,此时已从山道步入树林。此地名为芜风山,因山上土地荒芜贫瘠而人烟稀少。而在四百年前,这里叫做落华山。
二人身旁似有流光闪动,周遭随之景致变换,原本灌木丛生的荒野山林,骤然变成了一片风景秀丽、灵力充盈的绿茵草地。楚昀深吸一口气,湿润的空气像是将心肺洗过一遍,清新悠长。
草地上,大大小小,临列着数百墓冢。
那墓冢前的碑刻上大多没有姓名,但每个墓冢都有人用心打理,显然时常有人前来打扫。
四百年前,落华山遭灭门之祸,楚昀将所有找到的弟子尸骸草草埋葬。而后箫风临回到落华山,将此地以灵力封锁,变出荒芜假象,以保护同门的墓冢不受人破坏。
他孤身守着这数百座墓冢,直到现在。
楚昀与箫风临走上前,没有用半分灵力,沉默地为每一座墓冢清扫上香,二人之间鲜少有交流,却是十足默契。他们这一忙,便从清晨一直忙到了午后。
楚昀脸色稍有泛白,箫风临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先歇会儿吧,我来。”
天岳门一役后,楚昀捡回一条命,但他身体受邪力所侵,已经日渐衰弱下去。他这具肉身眼看已用不了多久,箫风临几次提出要替他寻找新的肉身,可都被楚昀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他到底还是不愿走上那人的老路。他们都明白,除非找到楚昀原本的肉身,否则他们再是寻到多少肉身,亦不是长久之计。
可楚昀的肉身,早在魔域被破后,便被正道挫骨扬灰了。
总之现在,楚昀每日没心没肺,根本不提肉身之事。箫风临不愿让他不悦,亦是不再提起。
楚昀乐得偷懒,又是故地重游,在山上四处闲逛,不一会儿便跑没影了。箫风临是在后山找到他的。此处也有一座墓冢。与先前草地上那些草草埋葬的墓冢不同,这座墓冢以玉石砌成,修缮考究,墓碑上雕刻着墓主人的姓名。
——“落华山掌门顾浮生之墓”
箫风临找到楚昀的时候,那人正坐在墓冢前,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到他来,楚昀止住了话头:“都结束了?”
“嗯。”箫风临点点头。
楚昀笑了笑,目光却依旧落在那石碑之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当年他背负杀害顾浮生之名,就连落华山都不敢再踏足,更不用说回来给顾浮生扫墓。可如今,他终于可以再踏足这里,心境却已经不一样了。
天岳门一役疑点重重,到最后,他也不明白那人究竟想要什么。
但天下人已经给出了他们的论断。天岳门一役后不久,朝澜便将事情公之于众。楚昀的冤屈一朝洗清,而顾浮生,则一夕之间变得恶名昭著,再也不复往日之盛名。
不过他的存在于今人而言已然太久,因此也未掀起多少风浪。
但无论如何,顾浮生利用楚昀,炼化乌邪剑,几番陷他于不义,甚至意图夺剑危害苍生之事,已是众所周知。
可事情当真是这样么?
楚昀心里一直有个怀疑,可他不愿说,更不愿去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尘埃落定,无论真相如何,再多追究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楚昀朝墓冢郑重地拜了三拜,起身对箫风临道:“走吧。”
箫风临点点头,扶起楚昀准备离开。而楚昀这一起身,却看见那墓冢后,竟有一个先前未曾发现的密封石洞。他忽然想起,凡化神期以上修士坐化后,躯体不经焚烧,而是寻一处山洞封存。
顾浮生身为落华山掌门,更应该遵循此道。他眼前这墓冢内,应当只有些他生前的贴身衣物法器,而他的遗体,多半该是存放在这后面的石洞中。
楚昀心里狂跳两下,又生出另一个念头。
若顾浮生的肉身还存在这山洞中,他为何要夺舍他人,将自己害得只能沦落恶鬼道?
楚昀心下生疑,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按在那石门之上。他并未使用任何灵力,可那石门竟在被他触碰的瞬间,轻颤一下,徐徐打开。
丝丝寒意从洞内鱼贯而出,楚昀与箫风临对视一眼,步入石洞。
走过狭长的甬道,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
石洞的尽头,是一座冰棺。
一具肉身安静地躺在那冰棺之中,身着落华山服饰,却不是顾浮生的掌门装束。那人穿了一身高阶弟子装,面色红润,精致俊朗,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张脸,正是楚昀前世的模样。
那具本该被挫骨扬灰,百年前就消弭于世间的肉身,竟被人藏在了这小小一方石洞当中。
在这个或许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完好无损而又珍之重之地保存着。
楚昀隔着冰棺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眼前却渐渐模糊了。他的肩膀忽然塌了下去,踉跄一下,跪倒在那冰棺前。
箫风临沉默地搂住楚昀颤动不止的身体,很快,他的胸前便濡湿了一片。一声声压低的啜泣回荡在石洞中,像是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与痛苦,尽数发泄出来。
春雨过后便是晴天,初晨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洒下一室金黄。
楚昀睁开眼,耳畔隐约传来熟悉的萧声。他凝神听了片刻,翻身下榻,推门而出。
屋外,素白的身影背对房门而立,手中正执着一支玉箫徐徐吹奏。楚昀倚在门边,静静等待。
一曲终了,箫风临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楚昀脸上,竟一时看得痴了。楚昀眼尾的朱砂小痣已经消失不见,那张脸俊朗出挑,肆意张扬。
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楚昀朝他伸出手,唇边荡开一抹浅浅笑意:“过来,让师兄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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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啦,非常感谢大家这几个月来的支持,鞠躬!
番外明天更,目前思路是两个番外。一个是缥缈宗的事情,主视角应该是文封,内容包含了文封和徐梓墨这对副cp,以及顾师父那条线。所以如果没看懂boss那条线是怎么回事的不要着急,大家看完番外就懂了~
另一个番外比较日常,讲一讲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和各位配角的结局。
作者专栏求收藏,开文早知道哦~
我们下一篇文见,永远爱你们(づ ̄ 3 ̄)づ
第88章 番外一:苦心不负
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将文封唤醒的。
他睁开眼, 盯着头顶一方木梁,迟迟没有回过神来。接着,他眼神忽地一亮,立即翻身下榻。可他刚触到地面, 便双腿一软,狠狠跌倒在地,摔到了一双绛紫锦靴面前。
“连路都不会走了?”一个声音冷冷从他头顶传来, 文封抬头,看见了那位须发尽白的老人。那人面容苍老,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凌冽,似是能将人看透。
文封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底一惊, 手忙脚乱爬起来, 朝他行了一礼:“……落华弟子文封,见过宗主。”
那人眼中露出些诧异:“你见过我?”
“长老前往落华山时,文封曾随侍长老身侧。”说话时, 文封已经冷静下来。他稍稍整理仪容, 温雅低声开口,“此番多谢宗主救命之恩。”
顾浮生目光落在文封脸上,久久没有移开。他对这弟子印象不深, 可倒也记得此人原本的相貌。文封原本容貌清秀温和,可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却让他的脸多了几分狞然。
可面目全非的, 又岂止是眼前这人呢?
见眼前之人迟迟没有说话, 文封迟疑片刻, 又问:“敢问宗主,徐师兄……就是与我一同那人,他还好么?”
顾浮生被他的声音拉出思绪,道:“与我来吧。”
步出竹屋,屋外绵绵细雨,将土壤浸得湿润黏腻。院子里种着许多花草,院外是一片树林,树冠高而浓密,远处高山上薄雾朦胧,青烟缭绕。正是岭南特有的风光。
顾浮生将文封引入了那院中另一间屋子,他进门,一眼便看见了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那人。那人面色苍白,唇色微微发紫,已是毒入肺腑之象。
文封眼眶立即红了:“徐师兄他……”
顾浮生道:“我镇住了他的经脉,令妖毒不再扩散。可他所中之毒已然遍布全身,恐怕……”
文封忽然屈膝跪倒在顾浮生面前,声泪俱下:“宗主,文封知道,缥缈宗医术高明,弟子求您,求您救救徐师兄。文封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求您一定要救他!”
顾浮生沉默片刻,道:“想要拔除妖毒,只有一个法子,将他的妖毒驱散至躯体一处,再将其斩去。”
文封怔住了。
顾浮生阖眼叹息:“徐梓墨一生习武成痴,没了手或没了腿,于他而言,和死有什么差别?”
屋内片刻寂静,方才还哭得不像样的人忽然没了声音。文封的头抵在地上,颤抖的手在脑侧握拳,指甲几乎陷入了肉里。片刻后,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抬起通红的双眼,郑重地朝顾浮生磕了个头:“……请您救他。”
最终,顾浮生将妖毒引至徐梓墨的双腿上。徐梓墨那双细长有力的小腿,从膝盖以下,与那险些要了他命的妖毒,一起被截了去。
三日后,徐梓墨终于醒来。
他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乃至于他甚至没有发现身下的异样。他最先看到的,便是身旁那双目通红、神情疲惫的人。
“徐师兄!”文封扑倒他面前,眼泪珠串似的往下掉,“徐师兄你终于醒了……”
徐梓墨浑身使不上劲,好在文封也并未用力压着他。他喘息几声,才从喉头发出嘶哑虚弱的声音:“落华山……落华山如何了?”
身上的人颤了一下,低声道:“……没了。”
“什么叫……没了?”
对方没再回答,低低的啜泣声却从徐梓墨胸口传出来,像是小兽呜咽,听得徐梓墨鼻尖发酸,心烦意乱。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小子居然这么爱哭。
徐梓墨眨了眨干涩的双眼,低喝一声:“别哭了。”
可文封非但没停,反而哭得越来越凶:“对不起徐师兄……对不起……”
“你在说什——”徐梓墨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意识越来越清醒,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对不起……”文封的声音还在他耳畔回响着,可徐梓墨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文封,掀开被子。他的双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伤处渗出斑斑血迹。而那绷带之下,原本该是双腿的地方,此刻却空无一物。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终于褪得干干净净。
徐梓墨眼中无怒无悲,他怔怔地看着伤处,一言不发。
文封嘴唇颤抖:“徐师兄……”
“滚。”徐梓墨忽然开口打断他,双目中似含惊涛洪浪,“滚出去!”
文封垂下头,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转头便出了门。
门外,顾浮生站在暗处,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文封很快回了屋,顾浮生站在院中回望西边,像是隔着山海,凝望那已经面目全非的故地。
随后几日,徐梓墨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出门。只反复将自己随身的□□取出来擦拭,一遍又一遍。
一个月后,文封不知从何处寻来两块玄乌木。此木轻便,用来给徐师兄做双腿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他拿着那两块乌木反复打磨,执笔握扇的一双手被木屑刀刃割出无数细密的伤口。
那双木腿他一做就做了大半个月,不算好看,但大抵可以使用。可当他抱着那双木腿来到徐梓墨房里的时候,徐梓墨却对他大发雷霆。
徐梓墨脾气虽不算好,但往日待人也算自持有礼,那是文封第一次见他如此暴怒。徐梓墨将那双木腿一把掀在地上,扯过文封的衣领厉声质问:“你他妈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同情我?我需要你做这玩意来恶心我吗?!”
“我不是——”
“不是?是啊,你是好心,为了让我活下去,把我变成了一个废人。我徐梓墨,居然变成了一个废人……我该对你感恩戴德吗?是不是还要我跪下来给你磕头谢恩啊!你说话啊!”
文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因为,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上。
徐梓墨好像忽然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身体一歪,从床榻上摔了下来,摔到了地上。他伏在地上,狠狠咬着牙,眼泪却还在不断往下落:“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我宁可死……”
骄傲如他,现在就连站立都做不到,更不用说舞弄枪兵,报仇雪恨。
这样的日子,与死有什么差别?
文封忽然从身后拥住了他。
文封脾气很好,待人和煦,在派中人缘向来不差。但唯独面对徐梓墨这个师兄,他总是有些拘谨。就连此时抱着他,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跪坐在地上,那双纤细的手臂尽力揽着他的肩背,像是怕抱疼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