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夜,北山蘅打算次日启程。
临行前,他又去了一趟药铺。
药铺掌柜的瞧见那噩梦似的白袍,顿时叫苦不迭,跪在地上连声磕头:“这位好汉,您饶了我吧,我这小本生意实在折腾不起。”
北山蘅确实是打算抢点天麻就走人,眼角瞥见掌柜身上的麻衣,想起这好歹也是月神教治下的子民。
于是话锋一转,“我付你钱。”
他摸了摸口袋,身为一教之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门带银两的习惯,只得脱下手上的玉扳指递过去,赧然道:“只有这个了。”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恩赏。”掌柜感恩戴德地将草药双手奉上。
北山蘅提着包好的草药向外走,忽然远处一队人马奔袭而至,马蹄扬起一地沙尘。
为首之人身着丝质短打,头戴锦帽,腰佩长剑,一边催马前行还一边对着身后众人喊道:“快!穿过望舒城,前面就是澜沧山了!”
月神教位于滇疆,地处偏僻,鲜少有这样规矩整齐的队伍出现。
北山蘅稍加思索,便拢起风帽跟了上去。
这行人在城中一家望月酒楼停了下来,将马交给门口的店小二,便三三两两地走入店中。
北山蘅在门口伫立片刻,转身跟进去,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身后动静。
“二哥,来一份猪肘子?”只听其中一人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带头那人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沉声道:“等到了月神宫,见过左护法大人,定然少不了你吃的。”
左护法?
北山蘅微微一怔。
“我这不是担心嘛,万一被那帮子邪魔歪道坑害了,别说猪肘子,就是西北风都没得喝。”先说话的那人撇撇嘴,“听说那魔教中人豢养毒物,心思狠毒,来一趟也不知有没有命回去。”
“我们是来取《流光策》,又不是来打架生事的,你怕什么?”
“别说上澜沧山进月神宫,就是走到这地界儿我都觉得瘆得慌。”青年压低了声音,似乎颇为忌惮,“二哥,你说我们能见到蘅教主吗?”
“见那不男不女的作甚?”被称作二哥的人嗑着瓜子。
你才不男不女!
北山蘅攥紧了茶杯,暗暗磨牙。
“我听说他们教主长得好看,英雄都爱美人,弟弟也想看看。”
“你算个屁英雄?!爹爹吩咐下来的事,一件都办不好!”男子丢掉瓜子壳,“我且问你,那件事准备得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吴副宗主前往江南易货,那东西就在货物里。”男子拍了拍桌子,警告道:“事关重大,若是再办不好,当心爹爹要你的命!”
青年挠了挠头,陪笑道:“二哥放心,弟弟这几日一定加紧寻找。”
“嗯。”男子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凌波宗副宗主功夫不低,找的杀手一定武功要好,嘴也要严实!”
凌波宗?
北山蘅心思一动,唇角微勾。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正发愁没钱买药疗伤呢,这散财童子就自己送上门了。
他拿起茶杯,走到那张桌子前停下,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
兄弟俩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来人。
北山蘅掌心按在杯口,微微用力,粗瓷制成的茶杯“咔”得裂开,碎片洒了一桌。
“这份单子,我接了。”
第4章 舟中客
江陵,烟花三月,春风万里。
正是万物复苏,天下回暖的时节。江面上行船如织,往来络绎,画舫里羌管菱歌千回百转,淮江边钓叟游人语笑喧阗。
江口木墩上系着一艘红木錾金的双层楼船,桅杆挂着绯色的帷帐,风吹拂之际隐隐有暗香飘过。船头立着十数个粉衣少女,长发高挽,薄纱覆面。
在这艘楼船的尾翼,另有一叶扁舟。
北山蘅已在舟上坐了三个时辰,目光穿过水雾,紧紧黏在楼船上。
在这三个时辰里,他的内力失控了两次,右眼皮跳了十五下,骂了重九三百二十七句。
如果不是那个死小孩,自己怎会沦落至此。
北山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夜色缓缓笼上江面,明月升起,清风渐凉。江陵城的守卫们催促着最后一批百姓进城,关闭水闸,拉上城门。
喧嚷的江畔恢复了平静,江上船只逐渐减少。
终于,那艘华贵富丽的楼船解开纤绳,缓缓驶入江中。
就是现在!
北山蘅将茶杯拍到桌上,借力腾空而起,一个翻身便向着楼船掠去。赶在船头的少女发现前掠进船舱,速度快到令人难以捉摸。
渔船上的船夫只一个回头,便不见了客人的踪影。
此时,北山蘅已经站在楼船二层的阁屋里。
他的面前立着一张四开屏风,绘着云江绣楼的图样,其上映出主人影影绰绰的身姿。龙涎香的味道弥漫满室,浓郁厚重。
北山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凌波宗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大门派,宗中诸人皆是女子,可是寻常女子谁会用龙涎这样沉郁的香料?
再看那屏风后之人,盘腿静坐,浑然未觉。
进来这许久了,自己的脚步就算再轻,吴副宗主是有武功之人,怎会一点儿动静都没察觉到?
北山蘅蹙起眉,拂袖将面前屏风掀开。
“是你?!”
看到那张英挺俊美的面庞时,北山蘅眸光骤变,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功力消退眼睛花了。
“师尊。”重九轻轻地开口,击碎了他所有幻想。
“你怎会在这?”
北山蘅的声音有些僵硬——鬼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一闭上眼,摇光水镜中的景象便出现在面前,少年重九的面容与镜中冷酷的青年合二为一,高举屠刀,眼神冰冷。
而此时此刻,噩梦里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弟子听闻师尊受伤,放心不下,便一路追随而来。”重九眨着眼睛,表情无辜,“师尊身体可好些了?”
“谁说我身体不好?”北山蘅狐疑道。
“祭长大人说是弟子惹了师尊不快,弟子心中不安,故而一路追至月神庙外。”重九指了指手边的香炉,乖巧道:“这吴宗主房中正好有龙涎,希望对师尊恢复武功能有助益。”
北山蘅露出嘲弄的笑容,“龙涎需要煎煮,不是拿来烧的。”
重九脸上一红,“是弟子愚钝。”
北山蘅别开脸,视线在船舱里逡巡一周,问道:“吴宗主呢?”
重九从坐着的木箱上站起来,拿走软垫,拉开箱子门。里面滚出来一个红衣女子,双目紧闭,麻绳缚住双手,一丝气息也无。
北山蘅挑眉,有些意外,“死了?”
“没有,弟子不是滥杀无辜之人。”重九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急急补充道:“弟子也不是说师尊是滥杀无辜之人,虽然师尊真的杀了很多人……弟子、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重九说不下去了。
北山蘅饶富兴味地看着他,嘴角微微翘起,竟然有些想笑。
这孩子……嘴笨得很。
“你的伤呢?”北山蘅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弟子的伤好了!”重九露出兴奋的表情,挽起袖子给他看,“伤口都恢复,精神头也好,师父真棒!”
北山蘅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真棒?自己可是快要死了,精神崩溃而死。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重九身上时,才发现少年身上完好无损,肌肤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光滑白净。
这怎么可能?
“吴映月一代宗主,武功可以跻身天下前二十,你是怎么把她弄到箱子里的?”北山蘅盯着地上的少女,心头疑云越来越重。
“弟子化妆成侍女,躲在吴宗主的船里,下了迷药。”重九笑嘻嘻道,露出一脸求夸奖的表情。
北山蘅却是不信。
行走江湖之人多多少少都有疑心,随侍从人都是严格挑选,怎会叫人随随便便混了进去?更不可能被迷药轻易放倒。
然而细看重九的神情,却不似作伪。
要么就是自己还没睡醒,要么就是这小孩精分了。
北山蘅摇摇头,走到吴映月面前蹲下身去,伸出右掌悬在女子头顶,幽蓝色的光焰逐渐在他掌心聚集。
“师尊,您要杀了她?!”少年的惊呼传入耳中。
北山蘅遭受反噬灵识受损,功力本就大不如前,被这一声惊到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向重九时,面上已隐隐泛起薄怒。
“师、师尊……”重九结结巴巴道:“那日在望舒城拜月酒楼,陈公子只是让您夺走凌波宗的货箱,并未、并未说要您杀了吴宗主呀。”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北山蘅冷笑。
重九不敢说话,脸皱成了包子。
“替他陈家镖局杀人能赚几个钱?”北山蘅瞥向房中陈设,“这凌波宗一箱货物,就够锦衣玉食好几年的。”
重九踌躇半天,颤声道:“师尊便是要截货,也不必杀了吴宗主。”
北山蘅抬起头,“这是你相好?”
重九一怔,摇摇头。
“不是你多管什么闲事?”北山蘅调动内力,慢吞吞道:“江湖中人一口一个魔教,一口一个邪道地喊我们,我便是留她一命,她也不会念着你的好。”
重九低下头去,想反驳却不敢开口的样子。
北山蘅骤然觉得心里一阵烦闷,长叹一声,撤开手掌起身,“罢了,我还没杀过女人。”
重九神色一松。
北山蘅指着屋里的东西道:“看看有没有值钱的,拿来给我。”
重九听话地在屋中搜了一圈,找出来一叠银票,一只木匣,摞起来放进北山蘅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北山蘅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
从自己走进这间屋子开始,这孩子一直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温顺,与镜中那个冷酷恶毒的将军判若两人。
重九……真的会是那个人吗?
北山蘅倒是有些不确定了。
他数了数银票,抽出一张递给重九,冷声道:“拿着这个,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要再跟着我。”
重九委委屈屈地看他,“师尊,我走不了。”
北山蘅这才想起来,外面还有凌波宗的人在守着,若是被她们发现了定然会引起骚乱。无奈之下,他只得抻开一条胳膊,对着少年勾了勾手指。
重九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扑进他怀里。
北山蘅足尖在栏杆上轻点,借力掠出楼船,耳边风声骤然猛烈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皱眉。
“要是敢把哈喇子流到我衣服上,我就把你丢到江里面去喂鱼。”
重九连忙闭上了嘴,竭力在风中呼吸。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两人落在江陵城中的一处房顶上,北山蘅一把将他推开。
“滚吧。”
重九不敢反驳,抱着师尊施舍的那张银票麻溜滚了。
北山蘅放下一桩心事,这才找到一家客栈,用刚抢来的银票要了间上房,美滋滋地沐浴、更衣、钻被窝。
躺在床上后,北山蘅留意到重九搜出来的木匣。
那盒子由最普通的核桃木制成,两只手掌大小,看上去平平无奇。
怎么会和银票放在一起?
北山蘅带着疑惑打开了木匣,里面躺着一本薄薄的书,封面写着《流光策》三个字。纸页的边缘已有些泛黄,想是有些年头了。
然而待北山蘅将书翻开,却发现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流光策……好像在哪里听过。
北山蘅拧起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书放回去,压在枕头底下,开始闭目凝神运气。
自从开始修习术法之后,北山蘅就再没睡过觉,都是通过打坐调息来休息,比睡眠带来的精神头更足。但是今夜他运气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得胸口一阵沉闷,似有什么东西压迫着一般。
北山蘅不得不睁开眼。
好巧不巧,与凝视着他的那双黑眸来了个对视。
“重九?”北山蘅愕然。
这小孩进屋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重九。
来人长着和重九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清澈黑眸,但是眸中却闪烁着饿狼一般阴冷的光芒。
他缓缓地开口,“师尊,终于醒了?”
第5章 流光策
伴随着重九阴冷的声音,房中倏地亮起烛火。
北山蘅盯着面前之人,咽了口唾沫。
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仿佛又回到了水镜中城破之日,那样熟悉的感觉,称之为罗刹也不足为过。
“师尊,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义气。”重九低下头,手里攥着一张银票,“您老从吴宗主身上拿走了那么多,竟然就给弟子一张,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就为了一张银票?就为这张银票你大半夜扮鬼吓人?
北山蘅忍不住想骂。
“不给钱也就算了,你个不男不女的鬼东西,竟然敢叫我滚。”
重九的声音很低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感觉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北山蘅很气。
这辈子还没哪个人敢这样骂他。
他很想一巴掌抡过去,骂一句你才不男不女,但是他没那个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