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反噬。
北山蘅叹了口气,运功止住血液流动,拿起手边白布沾了些水开始擦拭。
花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堪堪将胸前血水擦净,只是那三个血洞看上去仍甚是可怖。
他放下铜镜,更衣出门。
绎川早已候在殿外,只是看上去神色有些焦急,见到北山蘅出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师兄,那孩子还活着。”
北山蘅面色微变,“走,去看看。”
-------------------------------
白玉砌成的水池石阶上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之所以用团,是因为少年的身子早已不成人形,黑黢黢的泥污、褴褛的衣裳和撕烂的血肉粘成一团,根本难以看清这是一个人。
北山蘅跨进宫殿,脚步微顿。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还会活着,但是少年胸口微弱的起伏还是传递着生的信息。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北山蘅淡淡地评论了一句,自觉将他自己从“祸害”那一类划分出去,没有瞧见绎川想笑却不敢笑的表情。
白玉筑成的水池中,一汪幽深沉冷的墨色冷水微微荡漾,水面沁出丝丝寒气,与宫殿中微暖的空气相遇,化成若有似无的冷雾随风逸散。
化生池,月神教三处圣水之一,专为教中那些犯下大错的弟子准备。
池中死水千年不动,不生苍苔,不育鱼虾,无论是金石铜铁,还是□□凡肤,遇之即化,片叶不留。
北山蘅盯着重九看了片刻,走过去将人拎起来。
少年微弱的呼吸喷在他的腕处,像一只受伤的龙崽,试图用伤口换来敌人的怜悯。
然而北山蘅是个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人。
他几步走到化生池边,蹲下身,缓缓地将少年放入水中。
本就残破不堪的布料在接触到水那一瞬间顿时化为乌有,少年孱弱的身子一点点靠近水面,就在北山蘅即将松手之时,重九却骤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双瞳剪水,清光荡漾。
北山蘅一怔。
就在他愣怔地这一瞬间,少年已经攀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带着一身的泥污拱进他怀里。
北山蘅回过神来,反手将少年甩开。
重九像个包子似的在地上滚了两圈,“砰”地一声撞在殿柱上,昏死过去。
绎川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这样又摔又打的,就是大罗神仙也活不成了。
可北山蘅还是不放心。
他立在远离看了片刻,复又走过去抓着少年的领子将人提起来,推开殿门走到外面,打算再一次将他从潇湘崖上扔下去。
但是重九虽然又阖上双目,却似找回了意识一般,死死地攀着北山蘅的胳膊,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北山蘅几次想把人推开,都是徒劳无功。
“师兄,不如我来吧?”绎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请缨。
北山蘅却突然改了主意。
“罢了,将他带回去吧,洗干净了送到月宫来。”
听到这句话,少年仿佛终于放下心来似的,摽着他胳膊的力道一松,往地上坠去。绎川连忙上前将人接住,也不知师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一照做。
等绎川将人洗干净送来时,已是后半夜。
月光清寒冷彻的银辉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向床榻前的石阶,在雕工精美的莲花纹路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泽。大殿中空无一人,不生烛火,不燃熏香,整座大殿弥漫着宛若莲花初生之时的清香,带着溟濛水汽,丝丝缭绕。
北山蘅靠在一只金丝软枕上,借着那道清冷月光,用朱笔在胸前伤处细细描绘勾勒。素白胜雪的衣袍委于床边,与他苍白的肤色渐渐融为一体。
绎川悄无声息地进来,沉默立在一旁。
半晌,洁白如玉的胸膛上现出一朵绯色莲花,北山蘅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洗干净了?”
“嗯。”绎川将少年放在他的床边,踌躇片刻,盯着那朵莲花缓缓道:“师兄不必为伤处介怀,即便白玉微瑕,师兄也是天下最美之人。”
北山蘅没有说话,只是唇畔隐隐勾起,显然对此话十分受用。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去睡了。”
北山蘅微微颔首,目送着绎川退出寝宫,这才视线移到少年的脸上,细细打量起来。
重九生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
月神教中人多纤瘦,自己又因为长年修习术法的缘故,行止间或多或少染上些阴柔之气。然而这个少年,一看就和他不是同一路人。
重九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幼龙,即便身染尘泥也绝不屈服。
也像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
为了摇光镜中虚无缥缈的预言,就杀死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实在是不符合他的人生追求。但是一想到这个孩子有可能令圣教数万弟子受烈火焚身,他就无法再心软。
北山蘅长长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
如果不能用术,那就用最传统的方法。
他缓缓地举起匕首贴近少年的脖颈,在锋刃即将切入肌肤时,重九再一次睁开了眼眸。
“师尊。”少年轻轻地唤。
北山蘅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忍不住向后仰。
“师尊,我生病了吗?”
重九的声音很微弱,涣散的目光在北山蘅胸口渐渐凝住,旋即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他怀里靠过去。
北山蘅无声地将两人距离拉开。
重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月宫的床上,瞬间变得慌乱起来。
“师尊恕罪,是弟子僭越了。”
北山蘅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他——少年明明浑身是伤,流血过多,怎么反而好像越来越精神了?
重九半天没等来北山蘅说话,吓得往床边溜去。
“弟子这就下去。”
北山蘅这才缓缓开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死吗?”
重九看了看身上,嗫喏道:“是……是师尊救了弟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弟子来世结草衔环……”
“罢了。”北山蘅打断他。
这孩子说话时躲躲闪闪的,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
重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迟疑道:“师尊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睡在这里吗?”
北山蘅指了指地上。
这孩子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也不能离了自己的视线。
重九心领神会,一个翻身滚下床去。
北山蘅思索了片刻,将身边的薄被也丢下去,兜头罩在少年身上。重九连声说了几遍多谢师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北山蘅缓缓地阖上眼睛。
一闭眼,便似回到了望舒城破之时,摇光镜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重九着一袭戎装,明红的斗篷迎风猎猎,身后是血染红的护城河,月神教弟子的头颅堆积成山。
他拿着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刺穿自己心口。
嘴上说着,师尊,你不配活。
然而再睁开眼时,却看见重九拥着被子瑟缩在床边,瞪大了一双眸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山蘅几次攥紧了匕首。
却又将手指一点点松开。
许是想到了很多年前苦苦挣扎的自己,许是那双眸子格外的水光潋滟,又许是对摇光水镜的传说仍存有一丝侥幸。
直到夜尽天明,北山蘅的那把刀也没能刺下去。
------------------------------
当重九再一次从月宫中醒来时,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尊……”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却觉得身体里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涌上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
重九踉踉跄跄地走出月宫,整座空山寂寂无人语。
他连着唤了数声,终是抵不住体内的灼热,痛苦地跌倒在崖边。
第3章 望舒城
北山蘅连夜跑了。
他整整一宿没睡,用了四个时辰来思考,下一步路应该怎么走。然而一夜过去,除了跑路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重九是要杀他的人。
可是这个人杀又杀不死,躲也躲不掉。
北山蘅这一生虽然害人无数,恶贯满盈,但其实本质上还是怕死的。他不想死在重九手里,更不想在死之前被人阉了。
所以他跑了。
趁着月黑风高,空山沉寂,北山蘅连绎川都没知会一声,便连夜逃离了月神宫。
圣教子弟长年幽居滇地的群山之中,鲜有外出造访尘世之人,因此月神宫上上下下连一匹马都找不到。北山蘅只能一路运着轻功出得山来,仅一炷香/功夫便觉得心口剧痛,不得不改为徒步前行。
沿着官道又走了两个时辰,这才遥遥瞧见前方镇甸。
那是前朝泰尊皇帝建国之初,朝廷为北山氏一族封在滇西的采邑。到了本朝之后被划为郡城,受月神教管辖,政教合一,镇守藩邦。
未到卯时,城门未开,北山蘅便摸着墙头掠进去。
甫一落地,便咳出一口血来。
北山蘅在心里将重九骂了无数遍,沿街向前走两步,瞧见一家药铺连忙冲进去。
“有人吗?”他敲了敲门框。
连着询问数遍都不见有人回应,北山蘅扶着药柜向里面走去,一把掀开隔间帘子。床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美梦正酣,鼾声阵阵。
“起来做生意了。”北山蘅忍着怒气。
掌柜的翻了个身,迷迷瞪瞪道:“还没开门呢,等会儿再来。”
“再不起来我拆了你的店。”北山蘅吼道。
掌柜的被唬了一跳,慌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掸了掸袖子跑出来,口中小声嘀咕:“阎王赶着收人吗?催命似的……”
“阎王不敢收我,你可说不定。”北山蘅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废话少说,取两只雪蟾,一只□□,五两天麻,五两龙涎香,半根犀角。”
掌柜拿着戥秤的手一顿,“客官,您要的这些,除了天麻都没有。”
“没有你开什么店?”
“客官,我这铺子是医活人的,死人可救不了……”
话音未落,便被北山蘅一把掐住了脖子,纤细的手指似有万钧之力,顷刻间勒得他面颊涨红,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男人眼睛一翻快要昏死过去,他这才松开手指。
“再放肆就割了你的舌头。”
掌柜的慌忙揉着脖颈,一边换气,一边断断续续道:“客官,您要的这些个东西都不是寻常之物,除了宫里,也就江湖上逝水阁、凌波宗这些门派才有。至于天麻……您要多少有多少。”
北山蘅点了点头,简洁道:“称五两。”
掌柜的拿起小铲量取了一些,交到北山蘅手里。北山蘅取了药出来,在望舒城西寻了一个荒废的月神庙进去,用内力将天麻化成齑粉服下。
小庙里荒无人烟,滇地百姓信仰月神,若无祭礼祀典也不会随意闯入,正是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
北山蘅将外面的风袍解下来铺开,盘腿坐下,调运内功。
术法失败带来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天麻虽然暂时打通了经络,内力却像是从胸口的血洞中源源不断向外流逝。幸而这世上能用术法之人寥寥无几,寻常武林中人来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北山蘅一心一意地闭目打坐。
运气一个大周天后,灵台中一阵清明,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成功时,骤然有一个道影闯入他的意识。
“师尊……”
少年睁着那双清澈眸子,幽幽地开口。
北山蘅悚然后退,战栗不已。
少年爬上玉床,一把掀开他的外袍,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刀。一下,一下,又一下……胸口渐渐出现一朵殷红的莲花,鲜艳秾丽,似血着泪。
少年满意地点头,缓缓向下移动刀锋。
“师尊生得真好看,若是个女子那就更好了,不如弟子送师尊女儿之身如何?”
噩梦般的声音入耳,北山蘅觉得体内灵力瞬间紊乱起来,在筋脉中横冲直撞,又顺着四肢回溯而上,往脑后的风府穴涌去。
不好!
北山氏一族作为半人半神的存在,之所以能独立南疆数千年不倒,就是靠着体内月神赐下的这一脉灵力。若是失去灵力,他这一生都无法再用术法,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北山蘅不得不强行破关,将灵识拉回现实里。
就在他抬眸的刹那,骤然瞥见神庙门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闪过,那身高和体型都像极了——
重九!
北山蘅心神俱震,忙不迭地爬起来冲出去。
外面夜色四合,圆月高悬,空阔的小庙杳无人音,四野里只有鸣蜩声声,长草葳蕤,哪里有半个人影?
北山蘅不放心,又将院中的草丛仔细翻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不过是他的幻觉。
也是。
重九经历了坠崖断骨之痛,又受幽冥业火熔炼,即便真的不死,可不可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还能在外面跑来跑去。
北山蘅略微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摇光镜带来的恐惧太深,从那时起,他每天运功修炼总能看见重九的身影。若即若离,隐隐约约,时而真实时而虚妄。
一来二回的,竟似心魔一般成了业障。
北山蘅觉得这望舒城是待不下去了,再待在这,便是重九不来杀他,他也要被那噩梦给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