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藏伸出一只手,并起两指点向他的胸口,正按在幽冥火反噬时留下的血洞上。
北山蘅心神俱震。
法藏带着谦和的笑意,将两指一点点按下去,指风划破北山蘅前襟的衣衫,在他胸口那朵莲花上留下一道血痕。
“月神教修至阴之功,而我佛门阳气正盛,以阳气注入教主体内想来十分有趣。”
法藏站起身,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复又弯下腰。
“贫僧还想送光明使大人一份礼物。”
说罢,法藏用佛珠挑开他胸前的衣裳,让整个白玉般的胸口暴露在空气当中,看上去就像一朵任人采撷的寒山之花。
“长夜漫漫,教主好生享受吧。”
法藏朗声大笑,施施然走出破庙,运起轻功离去。
“就你这等心思龌龊之人还好意思修佛?!羞你先人还差不多!”
北山蘅气得照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挣扎着想要冲破穴道,然而体内的真气却似失控了一般,忽冷忽热,意识混沌,仿佛身坠阿鼻。
隐隐约约中,听到身边脚步声响,而他却沉入深渊,再无力辨认了。
第8章 夜归人
北山蘅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记忆离得很远,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久得让他已经想不起是哪一年哪一月,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花开群山的孟春时节。
位于北疆的临西城里有一个奴马市,作为九郯和云沧两个种族之间的榷场,很多马匹、香料、茶叶都经此交易。
其中最为边境人所津津乐道的,就是来自各族的奴隶。
北山蘅从有记忆起,就呆在那个奴隶市场中。
按照景清朝律法,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只能以苦力赎身,不可卖往秦楼楚馆或大户人家为媵妾。可是北山蘅骨量小,即便吃得再多也是一副纤细瘦弱的模样,哪里有客人愿意买他做苦力。
直到十二岁那年,奴隶主破天荒给他洗了个澡,又换上一套干净衣裳,将他从后院提到市场口。
“老爷,您看看这孩子。”
蜷缩在木质的笼子里,静静听着奴隶主用公鸭一般的嗓音介绍。
“您看看这脸皮,白嫩得跟水豆腐似的。”奴隶主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来,谄媚道:“这张脸生得好啊,放眼临西城所有的馆子,男的女的都找不出一个赛过他的。”
说了大半个时辰,奴隶主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那穿着丝绸的胖老爷终于点了下头。
奴隶主连忙打开笼子将人提出来。
胖老爷递上银票,伸出手要来摸他的脸,他却骤然张开嘴,一口咬在那肉乎乎的手上。
“哎哟!”胖老爷疼得叫了一声,一把将银票抽出来,恼怒道:“没调/教好你都敢往外卖!这性子跟狼一样,谁敢买?!”
奴隶主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钱飞了,又急又气,回头就给了他一巴掌,“你个丧门星!”
桀骜的少年紧咬下唇,虎牙霍霍闪着光。
奴隶主见他不服,扬手还要再打,却突然被人抓住了腕子。
北山蘅记得那人个子很高,自己倒在地上,看不清他的面庞。只能望见对方身上流风回雪的白衣,袖口领口绣着淡金色的莲花,鞋袜纤尘不染,遥遥地宛若世外仙人一般。
男人蹲下身,轻问:“你信月神吗?”
他头也没抬,冷冷道:“神?信神有用的话,我还能在这?”
男人微微一笑,“这个孩子,我要了。”
那人用雪白的衣袍将他裹住抱起来,掠上半空,只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一片群山之中。
山间有一处海,海边种着密密麻麻的幽蓝色小花,花冠大而平整,花瓣的尖端生着细细的绒毛。山风一吹,花绒上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仿佛身临瑶池仙境。
“神谕赐予你的名字,叫做蘅。”
男人弯腰从海面上托起一朵莲花,指着花中心那个椽书的字给他看,声音温柔而宠溺。
“师父,我要信仰月神吗?”北山蘅小声问。
“信仰你自己就可以了。”男人冰凉的手指抚上他脑后风府穴,寒潮顺着他指尖涌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月神的孩子不需要束缚。”
北山蘅觉得体内的灵力越来越旺盛。
就像前任教主将灵脉注入他身体时一样,冰寒之气顺着经络向下,蔓延到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向体外冲去。
这时,有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按住了他的心口。
浑厚的拢上心脉,将横冲直撞的灵力压下,顺着胸口封入体内。
“小美人……”有人在轻声唤他。
灵台逐渐清明,意识回归大脑,北山蘅缓缓地睁开眼睛。
寺庙外夜色四合,清冷月光洒在小庙门口的地上,破败窗纸上映出斑驳花影,正是一片难得的静谧风景,让他不禁庆幸自己还活着。
但是很快,他就后悔了。
“小美人,你感觉怎么样?”
完颜毓将他抱在怀里,像端着个孩子似的,掌心暧昧地同他胸膛亲密接触,实在很难让人不想歪。
北山蘅眼睛一闭,真想就这么昏过去。
完颜毓慌了神,扣着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关切道:“不要睡啊,你现在睡了我可救不了你。”
北山蘅无奈地睁开眼,“怎么是你?”
“不然你想是谁?我解决掉事情就急着回来看你。”完颜毓摸了摸他的面颊,柔声道:“我将那道貌岸然的家伙揍了一顿,给你报仇了,看他以后还敢欺负你。”
“不用你出手我也能杀他。”北山蘅冷笑。
“小美人莫逞强,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看着叫人怪心疼的。”完颜毓一阵唏嘘。
北山蘅心里冒火,“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完颜毓不解。
“你封了我的穴道,叫那法藏给我体内……”
北山蘅话未说完,便被完颜毓焦急地打断:“法藏?你说法藏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直在佛寺里,就是那个和尚。”北山蘅脸色阴沉。
“难怪……我就说方才为你疗伤之时,发现你体内真气紊乱,经脉不畅,原来是那个老秃驴干的好事!”完颜毓面上浮现出懊恼的神情,“是我失察了,竟然将你一个人丢在这,想不到楞严山也会插手干涉这件事。”
北山蘅静静地望着他,眸光带着探寻,“你们究竟在找什么?一本武学秘籍竟然能引得各方齐动。”
“那不是一本普通的秘籍……”完颜毓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将视线移到他脸上,“对了,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北山蘅略一思索,道:“我姓杜,单名一个蘅,江陵人氏。”
“听说你是陈三公子找来的杀手,去取凌波宗送往江南的货物。如今陈三已经死了,不如你随我回光明宫,到时候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完颜毓低头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暧昧地笑起来。
“他不会跟你回光明宫的。”
庙门外走出一道削瘦单薄的身影,声音冰冷似金铁沉吟。
北山蘅将视线越过完颜毓肩头向门口看去,落在那个披着月光而来的少年身上,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完颜毓望向门口的不速之客,一眼便看穿他身上毫无武功。
“你是何人?”完颜毓问。
“这个老东西的仇人。”重九指了指北山蘅。
北山蘅心里刚涌起的一丝感激,顿时被这句老东西击成泡影。
“老东西?”完颜毓有些意外地看了北山蘅一眼,忍不住玩味地笑起来,“小孩,你不识货。莫说老不老的,这张脸可是生得风流无比,身子更是冰肌玉骨,媚态天成。”
北山蘅闻言,立刻恼怒地看向他。
开玩笑似的吃豆腐他还能忍,被人用这么肉麻的词汇形容,再忍就不是汉子了。
重九扫了北山蘅一眼,转向完颜毓道:“这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等我大仇得报,再亲自将他给你送过去,到时候怎么处置,随你便是。”
“不共戴天之仇?”完颜毓摸着下巴,“那等你仇报了,估计这小美人也没气了,我还怎么处置?”
重九没有说话,但是脸上写满了“我不管,我就要报仇”。
完颜毓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笑道:“小孩子,你打不过我的。我将他带回光明宫收为侍妾,不也算替你报仇了吗?”
“光明宫?”重九挑了一下眉,“记得光明宫虽然以江湖门派自居,但却是九郯可汗直隶部下吧。”
完颜毓神色微微一变。
重九不紧不慢道:“景清朝建国之初,我朝与贵国签订盟约,生生世世,永不犯边,如今云州之盟过去还不到三百年,贵国便要撕毁合约犯我中土了吗?”
“小孩,你不要含血喷人!”完颜毓沉下脸,“此次行动是江湖之事,同可汗无关。”
“圣上可不管这些,只知你光明宫是九郯国官署,你光明使是九郯王嫡系。”重九声色俱厉,锋芒毕露,“我来之前已经向江陵知府报了官,若是皇帝得知你光明使出现在我朝境内,不知会作何感想?”
完颜毓又惊又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江湖中事不用江湖手段解决,竟然跑去告状!”
重九微微笑起来,露出小孩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神态。
“算你有种!别让我逮到你。”
完颜毓恨恨地丢下一句话,也顾不上去管自己的小美人了,匆匆夺门而出。
重九满意地看着他离开,片刻后走到北山蘅面前。
“你是那个不要脸吧。”
北山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师尊好聪明。”重九笑着蹲下身,“怎么看出来的呢?”
北山蘅没说话。
心想,就方才与完颜毓周旋的时候,思维敏捷,气势逼人,自己都想不出这种说辞,更别说回个话都磕磕绊绊的重九了。
“师尊这样冷淡,弟子是会心疼的。”
重九缓缓地伸出手,在他被撕破的前襟停留片刻,顺着脖颈上移到颊侧。
北山蘅不适地偏过头。
“怎么?”重九眼神一冷,“别人都能摸,就弟子摸不得?”
北山蘅咬牙,“……成何体统。”
“师尊心里还有体统二字?”重九眯起眼睛,“方才那西荒蛮子摸你的时候,师尊不是挺乐在其中?”
“我那是套他的话,都是男人,摸了就摸了又不会少二两肉。”北山蘅瞪了他一眼,忿忿道:“你这是不怀好意,蓄意报复,我干嘛要由着你胡来?”
重九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目光在他胸口放肆地游移起来。
“别这样看我。”北山蘅拢了拢衣襟。
“都是男人,看了就看了又不会少二两肉。”重九优哉游哉地说着,“师尊欠我良多,弟子饱一饱眼福有何不可?”
“我知道对你不住,也知自己罪孽深重。如今我身受重伤,功力大损,既然落在了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是。”
北山蘅凝视着少年那双幽深的黑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给个痛快。”
重九歪过头,正要说话,突然身体颤抖了一下。
片刻过后,那眉目间的戾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与温顺。他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瞧见自家师尊,面上一喜。
“师尊,弟子终于找到你了!”
北山蘅:“……”
“师尊,弟子给你买了药,正愁找不到你人呢。”
北山蘅:“……”
“师尊,这次是按你说的,煎煮而成,没有拿火烧哦。”
重九在袖子里摸了摸,取出来一只小瓷瓶,献宝一般捧到北山蘅面前。
北山蘅盯着那只瓷瓶,眉毛皱了又皱,终于艰难地张开口:“为师能问你一句,你是一到晚上就分还是随缘分吗?”
第9章 春夜星
虽然对重九突如其来的精分非常不爽,但是为了自己不再病恹恹地被人当做小白脸,北山蘅还是收下了那瓶药。
药水冰凉甜腻,还不足一茶杯的分量。
入口之后却似吸入了一阵仙气般,绵长醇正的后味顺着经脉蔓延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清凉舒适。
再调运内力,虽然仍觉得灵脉芤涩郁结,但是腹腔内的钝痛感却消退了很多。低头看看胸口,被法藏刺破的皮肤泛起淡淡粉色,隐隐有生肌之势,想是月神灵脉重新开始运转。
北山蘅放下药瓶,舒了一口气,问道:“雪蟾是从哪里得来的?”
“弟子、弟子也不清楚……”重九磕磕绊绊地张嘴:“那日不知怎的上了凌波宗的船,弟子看那吴副宗主被擒了,又想起药铺掌柜曾说凌波宗会有雪蟾,便在船舱里找了找。”
“然后就找到了。”北山蘅接上他的话。
重九乖乖点头。
北山蘅叹了口气。
也不知是造化还是命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同时住在同一具身体里,竟然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命。
“师尊,您伤的很重吗?”重九忧道。
北山蘅摇了摇头,不知该怎么说。
要说不重,自己体内三股内力撞在一处,互不相让;可要说重,也就胸前那一点点伤口,明日便会好个彻底了。
重九在一旁踌躇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轻声道:“师尊,您教弟子武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