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店小二。
重九仍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哭丧着脸,“师尊,我下不去。”
北山蘅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在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里败下阵来。
他走到马前,伸开双臂,木着脸命令:“跳。”
重九抹了一把眼睛,扑进他怀里。
“去把马牵到后院,让小二哥喂饱,然后再检查一下马蹄铁。”北山蘅将他丢开,边往店内走边命令道。
“弟子遵命!”重九连连点头。
北山蘅总觉得他涨红着脸,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摇头晃脑的傻狗。
摇摇头,北山蘅走到店内坐下。
“来四个包子,两碗清粥,一碟醋黄瓜,一碟酱牛肉。”
不多时,伙计将饭菜送了上来。
重九正好也喂完了马,一蹦一跳地走到桌子跟前,拉着板凳往北山蘅身边靠了靠。
北山蘅将牛肉推过去,冷冷道:“吃。”
“给我的?”重九眼睛一亮,忽然想起来,自家师父是不吃肉的。
北山蘅点点头,捏起一只包子。
“师尊真好!”
重九骤然凑过来,唇贴上他的侧颊,发出一声响亮的“啵”。店内稀稀拉拉坐着的几桌客人闻声,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细嫩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清晰水痕,水痕下透着淡淡绯红。
北山蘅拿着包子。
石化了。
第23章 醋坛子
北山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个包子的。
煎豆腐的软嫩,碎粉条的爽口,包子皮的香韧……全部都在满屋子人猎奇的目光中,化为了无味鸡肋。
他万分艰难地把东西咽下去,撩起衣服落荒而逃,再也不愿在那间客栈里多待一秒。
临出门前,还听到门边两人低语。
“这年头……断袖都敢满街乱跑了,还这么明目张胆地亲嘴儿。”
北山蘅很想回去反驳:谁他妈亲嘴了?就碰了一下脸。
但是他没那个胆,也丢不起那个人。
重九从后面跟上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喊着师尊,待跑到他面前,又像在山上一样拉起他的手,十指紧紧地缠绕上来。
看客恍然——
“怎么还是师徒俩……”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啊!”
北山蘅恼羞成怒地瞪了重九一眼,试图甩开他的手。
可重九抓得很紧,这孩子虽然看上去心智不全傻憨憨的,但实际上已经有了成年人的体量和力道。
北山蘅甩了两下没甩开,只好由着他去,黑着脸转去牵马。
等到了马厩一看——
“马呢?”北山蘅皱起眉,语气不善。
原本应该系着两匹大宛宝马的马槽里,此刻只剩下了一匹,正耷拉着脑袋闷声啃草,沉浸在失去老伴的悲伤中不能自拔。
重九搓搓手:“想来是……跑了?”
北山蘅瞪他:“你干的?”
重九连连摇头。
我看就是你干的。
北山蘅转身牵过自己那匹马,翻身骑上去,低头一看,迎上那双小动物一般湿漉漉的眸子。
“上来吧。”北山蘅没好气道。
重九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指着他身后道:“师尊,我想坐在你后面。”
“你做梦。”
北山蘅将他丢进怀里,双手环过去圈住,轻拽马缰。
从白水城回滇疆,数万里路,同来时一样,但是行路之人的心境却大不相同。去的时候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糟心徒弟,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傻子。
傻子其实哪都好,不闹腾,不精分,不搞事情,不欺负人,就是有时候有点粘自己,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最开始北山蘅受不了重九随时随地挂在自己身上,但是很快他就自暴自弃了。
当重九皱起脸闹腾着不会用勺子时,他已经可以很淡定地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吹凉汤羹,然后面无表情地送进对方嘴里。末了,还会拿帕子帮他擦擦嘴角。
绎川立在蟾宫门口,望着这诡异的一幕犹豫不决。
北山蘅放下碗,主动打破沉默,“带他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裳,然后送到冰鉴阁去读书。”
重九扒着他的手不肯放。
绎川果断地走进来,扳着他的肩膀将人拖走。
北山蘅揉了揉眉心,转头将目光投向桌案上积存的文书,随即拿起一本翻开。
不多时,绎川又匆匆进来。
“师兄,重九不肯换衣裳。”绎川垂着眸子,语气微有不满,“他说那身袍子是救命恩人给他的,他要心怀大恩,时刻不忘。”
北山蘅闻言一愣,忽然想起来,重九身上确实穿着陆青的衣裳。
明明是自己救了他的命……
北山蘅心里嘀咕着,顺口道:“不想换那就由着他去,跟他说要是捂臭了,明天就把他丢下潇湘崖去喂鱼。”
“是!”
绎川神情一振,顿时觉得有了底气。
他快步走回浴宫里,将北山蘅的话完完整整复述了一遍。
重九小嘴微张,恍然顿悟:“祭长大人放心,阿九明日就换衣裳,绝对洗得香香的去见师尊。”
“鬼才稀罕你香香的。”绎川嫌弃地瞥他,“赶紧洗完出来了。”
重九手脚麻利地擦干身子,攀着浴池边爬上来,抓起那身淡青色的道袍罩在身上。
绎川冷眼瞧着他动作,讽道:“这个时候你倒是有手有脚,不要旁人帮你喂饭穿衣了?”
重九嘿嘿一笑,“阿九只要师尊喂,不敢劳动祭长大人。”
绎川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他带着重九到了蟾宫后的一座小阁楼。
月神教传承万年,数不尽的诗文典册、经史秘籍都存放于此。自打北山蘅成为教主之后,便鲜少再来读书,冰鉴阁也由此无人问津。
绎川用钥匙打开阁楼门,冷道:“进去吧。”
看着重九一溜烟儿钻进去,他重重地将木门关上,借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然而重九可没空管这个。
听着门在身后掩上,他在阁楼里找到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脸上露出狡黠的笑。
从逝水阁离开后,他就察觉到袖中装了本书。
本以为是陆道长放在身上忘记取走了,但是等他将书掏出来一看,发现封面上写着“赠蘅教主”四个娟秀小楷时,才意识到这本书可能是陆青送给师尊的。
他本想直接将书还给北山蘅,无奈手贱多翻了一页。
扉页里的字立时吸引了他的目光。
此书涵盖天地阴阳、往来万年之秘事,请教主务必私下独观,莫使天机泄于旁人。
——逝水阁沈心素敬上
既然是天机,那断没有自己不看便拱手送于旁人的道理。
于是重九决定将书藏起来,等找到一个独处的机会,先偷偷地将书里内容浏览一遍。
好在,机会很快就来了。
重九抱着窥伺天地机密的心态,兴致勃勃地翻到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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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蘅看了整整一下午文书,将这一个月来冗积教务全部处理妥当,待抬头时才发现月亮已经爬上了山头。
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往冰鉴阁走去。
重九在阁楼内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不等敲门声响起,便飞快地将书卷起来塞进书架,转身奔至门口。
北山蘅拉开门,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径直撞进怀里。
“看得怎么样?”北山蘅伸手扶了他一把。
重九站稳身子,笑盈盈道:“师尊,弟子今日看了《清心论》,是儒门谈论持身之道的书。”
北山蘅领着他往蟾宫走,边走便问道:“有什么感悟?”
重九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答道:“古人说要洁身自好,弟子今日沐浴敷衍了事,心里惭愧,故而想重新清洗身子。”
北山蘅脚步一顿,“这个洁身是说行为要端正,不是让你洗澡的。”
重九咬着下唇想了想,两手抓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弟子还是想洗澡,师尊带我去嘛。”
北山蘅犹豫了片刻,无奈点头。
两人脚步一转,越过寝殿直接到了后面浴宫。绎川远远地瞧见了,连忙放下手里的工作,跟在后面进来。
“师兄,要沐浴吗?”他一边出声询问,一边转身去拿沐浴用的玫瑰花囊。
“嗯,他要洗。”北山蘅道。
绎川动作一顿,将手里的花囊放了回去,顺便偷偷瞪了重九一眼。
重九假装没看见,飞快地脱掉衣裳跳进水里。
北山蘅蹲在池子边试水温,没留神被溅了一身水,顿时恼道:“别乱扑腾。”
重九乖乖地停下动作,歪着头道:“师尊可以帮我洗吗?”
绎川闻言,利刃一样的目光倏地刺过来。
重九攀着北山蘅的手,笑得无比纯良,“弟子下午枕着胳膊读书,到现在手都酸得很,怕是动弹不成了。”
“嗯。”北山蘅淡淡应着,转头拿起旁边的毛巾。
“师兄。”绎川轻咳了两声,“你累了一下午,我来帮他洗吧,师兄也可早些洗洗睡了。”
重九一拍手,“好主意,不如师尊下来一起洗吧?”
绎川:“……”
北山蘅低头看了看,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着实不好受,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绎川忍不住蹙眉——
“师兄……”
“师尊,我帮你擦背!”
“师兄……”
“师尊,我帮你揉揉肩!”
“师兄……”
“师尊,你腰好细哦……”
绎川阴着脸站在浴池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恨不能用目光将那个装嫩扮可爱的家伙千刀万剐。
重九站在北山蘅身后帮他捶着背,目光越过他肩头,含衅带笑地瞥了绎川一眼,软声道:“师尊,弟子饿了。”
北山蘅眼皮都没抬,“绎川,去传晚膳。”
绎川吹胡子瞪眼僵持了半天,见北山蘅没有一点要反悔的意思,恨恨地甩上门转身离去。
北山蘅挠了挠耳朵,嘀咕道:“这货今个儿怎么了?”
重九笑眯眯,“想是祭长大人晚上吃得不舒心,估计膳房的人做菜时醋放多了,好大一股子酸味。”
“是吗?”北山蘅抽着鼻子嗅了嗅,怀疑道:“我怎么没闻到。”
重九没回答,目光顺着他的背脊向下移动,在微微凹陷的后腰上停驻。片刻之后,又顺着线条流畅的腰侧一点点向上,落在那对微微突出的蝴蝶骨上。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大概就是这样?
那书里说的,下一步该干什么来着?噢对……抬素足,抚玉臀。
重九壮着胆子伸出手去。
“啪!”
在距离危险地带仅有一寸的时候,手腕骤然被人抓住,重九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冰寒入骨的眸子。
“师、师尊……啊!!!!”
凄厉的惨叫穿云裂石,直冲云霄,引得群山之中野狼纷纷回头。
重九捂着脱臼的手,眼泪汪汪,鼻涕成泡。
绎川隔着门听到动静,爽了。
第24章 青木镇
澜沧山,潇湘崖。
峰顶,秋风萧瑟;天边,云蒸霞蔚。
北山蘅坐在蟾宫中庭里那株疏香暗冷的桂树下,手里捧着一只雕刻成莲花状的玉碗,好整以暇地吃着冰葡萄。
绎川坐在对面,低声念着手中公文。
“空青郡扶海洲贡明珠四十斛,税银三千两,征役四百人。”
“漆吴城贡粮三万石,调绢两千七百丈、帛九百两。”
“亶爰城……”
“师尊!”
站在远处练剑的少年嗒嗒跑过来,绎川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
北山蘅抬起眸子瞥了一眼,问道:“练得怎么样了?”
“那套流霜剑法弟子已经熟悉了,”重九拍了拍袖子,兴奋道:“我给师尊演一遍!”
北山蘅点点头。
重九一拱手,转身走到庭院中间,抬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他单手执剑,从容地撤步上步,锋芒在空中流转,一身玄色衣裳穿梭于花枝树影间,剑气震落簌簌桂花碎雨。
北山蘅默默瞧着,嘴角不自觉上翘,“这孩子最近进步挺快啊。”
绎川瞥了一眼,酸不溜秋地道:“从前师父教我们习武之时,师兄还说我剑法好呢。”
“你那是练了数十年的,他这才两个月。”
北山蘅捏起一颗葡萄,用牙齿啃着外面的皮,眸底波光婉转。
重九使完一套剑法,收了剑,蹦蹦跳跳跑到北山蘅身边,弯下腰求夸:“师尊,我学得怎么样?”
“不错。”北山蘅眼睛一弯。
重九敲了敲有些酸痛的背,嘿嘿笑起来。
不精分、不装可怜的少年看上去分外讨人喜欢,北山蘅抬眸瞧了片刻,把人拉进了一些,掏出帕子帮他擦额角薄汗。
“师尊,我想吃这个。”重九指了指他手里的葡萄。
“吃吧。”
重九凑过来,却没有去揪碟子里的葡萄,而是将他手中那个啃了一半的拿过去,直接放进嘴里。
迎着北山蘅愕然的目光,重九舔了舔嘴角,一本正经:“师尊,我不会扒葡萄皮。”
北山蘅:“……”
“师兄,你来看看这个。”绎川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本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