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再运力抵御已然来不及,法藏果断下蹲,借着重力倾身往地面掠去,然而这一次他的目标却不是躲避攻击。
而是被铁链缚住的重九!
北山蘅也看穿了他的意图,连忙收了招式,赶在法藏落地之前飞身掠去,拦在少年面前。
他设想得很好。
法藏那一棍对重九来说无异灭顶之力,此时再出声唤他避开为时已晚,只能先帮他挡了这一下。对于自己来说,受这一棍顶多被打成重伤,却不致死。
然而事非所愿,计划赶不上变化。
重九只觉得眼前一晃,那道流风回雪的白衣已然自云间坠落,宛如不容侵犯的天神,脑门上泛着圣光的那种。
下一秒,法藏的长棍也点了过来。
重九感到体内一股滚烫的力量骤然涌动,难以遏制地向头顶冲去,就在这一瞬间,另一个人格已经夺回了身体的主动权。
他看到师尊将自己护在身后,老和尚的长棍指向了师尊。
几乎是下意识地,重九拖着沉重的铁链滚到北山蘅面前,张开双臂站起身子。
北山蘅还来不及震惊,长棍已经触到了少年的后背,带着法藏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的浑厚真气。重击之下两人一同倒地,少年枯叶般的身躯卷进他怀里。
重九呕出一口鲜血,刹那间染红了雪白的绸衣。
北山蘅原本就白皙的面庞瞬间血色全无。
“重九!”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手颤抖着按上少年心口,滚烫的触感几乎要将他掌心灼伤。
少年攀着他的胳膊抬起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轻轻道:“谁都别想伤、伤害您……谁都、不行……”
说完,重九头一歪,枕着他的掌心晕倒过去。
北山蘅一动也不敢动,捧着那张布满血污的脸,胳膊不自觉地颤抖着,薄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月宫冷寂,清修孤寒,许多年都不曾经历过这样深切的情感。
像有人拿着一把刀,一寸一寸切在他的心上,每一刀带来的钝痛都传至四肢百骸,痛得让他无法呼吸。
情绪的波动引起了他体内灵脉异化,后颈处的红莲印记阵阵灼烫,近乎疯狂的内力从他指尖溢出,化为月白色的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逸散,仿佛在叫嚣着宣泄痛苦。
法藏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北山蘅察觉到异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抬起头,冰锥一般的目光死死盯住法藏。
“不好。”法藏低咤一声,连忙抬手示意弟子后退撤。
北山蘅将重九枕在自己膝上,缓缓抻开双臂,两袖振起海上磅礴长风,刹那间晴空变色,墨云翻涌,天边似有震荡狂流,雷抃重渊。
法藏眸光骤变,难以置信的目光扫向空中。
翻云覆雨手。
凝云致雨,露结成霜,气象变幻只在掌心翻覆之间。
数万年来关于北山氏一族的传说经久不息,传闻他们作为云沧大陆上最接近神的存在,拥有可以倒转时空、溯流沧海之力。然而百闻不如一见,能引得天地变色的力量终究非凡人所能遥望。
北山蘅面似冷玉,漠然翻手,风声带着微津自天空坠落,汩若汤谷扬涛,沛若蒙汜涌波。
“快!躲起来!”
法藏朝着凉棚中的客人招手,示意他们运起功力抵挡。
雪衣墨发的男子跪于山巅,眸底盛着一汪碧蓝,风扬起他的广袖猎猎,隐有摧倾山海之势。
似冷月下凌霜独绽的优昙婆罗,身披万丈清辉。
从天上坠落的细雨在落地时化成了冰棱,似一枚枚暗器飞向大地,许多人来不及抵挡,眨眼间便被割破了皮肤。
整个广场瞬间乱成一团,人群中阵阵骚乱,还是先前那徐道长用真气筑起结界,将左右之人护在其中。然而总有鞭长莫及之处,一个又一个伤者倒下。
北山蘅将重九打横抱起,望向法藏,一字一句道:“你最好早点死,别活到我来找你的那一天。”
说罢,他足尖在擂台边缘一点,抱着人向山下掠去。
完颜毓这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看了看远去的素白背影,又看了看愣在当场的众人,指着法藏道:“蘅教主说得对,你个老不死的,竟敢欺负他徒弟。”
法藏怒而回头,咬牙切齿地说:“光明使大人说话注意一点,您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呸呸呸,变什么脸,我对小美人始终一心一意。”完颜毓将手里的瓜子丢开,撩起衣摆朝着北山蘅离去的方向奔去,“小美人,等等我……”
法藏重重地将长棍顿在地上,脸色铁青。
第18章 一条命
北山蘅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年踏上水面,追逐着白浪涉过瀛海,在细白砂砾覆盖的海滩上停下脚步。
“重九?”他低头轻唤。
少年的头靠在他胸前,面颊通红,纯色苍白。
北山蘅将人放在岩石上,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旋即深深地蹙起眉。思忖半晌,他骤然想起了那半截碧桃根,连忙从怀里掏出药瓶,捏着重九的嘴给他灌下去。
重九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紧紧闭着双眼,随即很快地锁起眉头,复又陷入了昏迷。
北山蘅心里像被人揪了一下。
“对不起……”他讷讷地垂下头去,伸手摸到少年的眉心,一点点抚平上面的褶皱。
“小美人——小美人——”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布靴踏在沙滩上的窸窸窣窣。
北山蘅回过头,那表情活像看到了一只凭空跳出来的聒噪青蛙,正对着他呱呱地叫。
“你干嘛?”他冷冷地问。
“我来看看你。”完颜毓搓着手手,在他身后弯下腰,凑到北山蘅耳边道:“小美人,你方才打那老秃驴时太帅了,当真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北山蘅身子后倾,拉开距离,鄙夷道:“你能换个词儿吗?”
“那就……”完颜毓拧着眉想了想,勉强挤出来一句,“那就明眸皓齿,秀色可餐?”
“滚一边儿去。”
北山蘅甩了他一记眼刀,低头去看重九。
少年气息全无,自己又不会探脉,只能将指尖按到重九的后颈,源源不断地给他注入内力。可是那真气却似泥牛入海,重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完颜毓在一边盯着看了半天,迟疑道:“小美人,要不你随我去光明宫,王帐有许多灵药仙方,应当能治好他。”
“离我远点会死吗?”北山蘅心烦无比。
方才同法藏对阵,最后使出的那式翻云覆雨手已经让他的灵力接近崩溃,这会又给重九传了不少真气,实在没有精力再打一个完颜毓。
好在完颜毓自从知晓他身份之后,对他颇为忌惮,还没打算为了调戏美人丢了命。
“小美人,那哥哥改日再去澜沧山看你。”
完颜毓在后面壮着胆子,讪讪地冲他喊话。北山蘅没有理会,俯身将重九抱起来,顾忌这孩子伤重怕颠簸,便没有上马,而是徒步向城中走去。
行到距离瀛海最近的岱舆郡,北山蘅买了一辆马车,雇了两个车夫,弄来十几个软垫堆在车舱里,这才将重九放上去,日夜兼程赶回滇南。
从岱舆郡到望舒城,又足足行了两月有余。
等师徒二人回到澜沧山时,滇地早已随着季风的到来换上了一番盛夏景象。
夜幕拢上四野,群山之中花草正繁,一簇一簇的幽蓝色绒花在微风中盛开,泛起星星点点的熹微光彩。行人沿着畛畷一路向上,衣摆带动绒花摇曳,像一个个跳跃的精灵。
月神教总坛分月、寒、蟾三殿,月宫为正殿,作议政理事之用;蟾宫为寝殿,供历任教主起居;寒宫为后殿,素日无人进出。
北山蘅抱着重九回到教中,却没有送他去弟子舍,而是直接将人带回了寝宫。
宫中一片沉寂,经过这几日跋涉,重九身上新换的衣裳也被血浸透。北山蘅素来不用侍女,只得亲力亲为,自己动手将重九放在床上,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
不多时,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绎川匆匆跑了进来。
“师兄……”他一路跑到北山蘅身后,顾不得行礼,便急忙道:“师兄,你回来了。”
北山蘅淡淡地“嗯”了一声。
“师兄这一走就是四个月,也不曾留个信儿,这教中一应事务压下来,我还真是有些吃不消。”绎川摸了摸鼻子,笑道:“如今师兄回来了就好。”
北山蘅坐在床边,手里拿了一块湿帕子,在重九额上缓缓擦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说的。
绎川习惯了受冷落,也不介意,继续道:“这些日子教中也无大事,辖下两郡七城的政务我已看过,全放在师兄案头……”
“巫医现在何处?”北山蘅蓦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绎川微微一怔,旋即道:“应当在下宫随侍,我这就吩咐人去将人唤来。”
“嗯,请来给他看看。”
北山蘅将身子侧开一寸,指了指榻上的人,眉头深深蹙起。
绎川一早看到他抱了个人回来,以为是师兄在外面得来的佳人,未敢出声询问。见他让开便顺势上前半步,有些好奇地往床上看去,一望之下顿时愕然。
“师兄,这是那个……”
“嗯。”北山蘅点了点头,又将视线投到重九身上,摆了摆手,“快去请巫医。”
绎川不敢耽搁,连忙走出大殿,唤了个使女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巫医拎着药箱被人带进来,躬身朝二人行礼。
北山蘅将床榻前的位置让开,指着重九道:“看看他,还能活吗?”
巫医应声上前,拉过重九一条胳膊搭上脉。片刻后,又将少年的眼皮翻起看了看,转身对北山蘅摇了摇头。
“不能?”北山蘅阴着脸问。
巫医吓了一跳,慌忙跪下去,结巴道:“回、回教主,此人脉来急数,时而一止,止无定数。是为、是为……阳热浊盛、血瘀气逆之故,身上伤处并无、并无大碍。”
不是伤的问题,那就是内里失调。
北山蘅不由蹙起眉,“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需要什么药材教中都有,务必将他救活。”
巫医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揪着自己乱糟糟的白胡子,像是要把那胡子都薅秃一般。
“回教主,属下可以尽力为其疗伤,不出半月便能养好。只是这内里的阳盛气逆之差,还需要教主……”巫医偷偷觑了他一眼,硬着头皮道:“还需要教主另择高明。”
北山蘅将重九的腕子从他手中接过来,指尖在脉上搭了片刻,皱着眉将胳膊放回去,“那就先疗伤吧。”
巫医在药箱里翻了翻,拿出银针,俯身凑到重九旁边。
“还请祭长大人搭把手……”巫医迟疑着回头。
绎川闻言连忙上前。
“我来。”
北山蘅换了个方向在床头坐下,从后面抱着重九的胳膊将人抬起来,让他靠到自己胸前。
绎川伸出去的手停在了空中,片刻后又默默缩回去。
巫医掀开重九衣服前襟,拿了银针照着穴位扎进去。他本就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又察觉到头顶一道灼灼目光盯着自己,不由手抖得更厉害。
北山蘅看了一会儿,阴恻恻问:“能不抖吗?”
巫医又连声告罪。
好不容易施完针,他将银针收起,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那属下先去配药煎药。”
“嗯。”北山蘅淡淡应着。
巫医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地拿起药箱躬身离开。
绎川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待医生走后许久,见北山蘅还是一动不动,遂出声道:“师兄,我带他下去,你早些休息吧。”
“不用。”北山蘅摆了摆手,“以后就让他住这吧。”
绎川眨眨眼,又眨眨眼。
师兄你刚说啥?
北山蘅回过头,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他受了伤,去弟子舍没人照顾,在这边养伤方便一些。”
绎川摸摸鼻子,低下头。
北山蘅又道:“去后殿看看,沐浴用的水备好了没有。”
“一早便备下了,师兄现在要沐浴吗?”
北山蘅点点头,用外袍裹着重九将他抱起来,径直往后殿走去。
殿中一方白玉砌成的池子,温热水面泛起丝丝白雾,池边放着干净衣裳和帕子,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木香。北山蘅弯下腰,将重九放进池子里。
绎川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师兄,我来帮他洗吧。”
北山蘅也实在抱得手困,叹了口气,将人放开,揉着胳膊小声嘀咕:“这孩子吃什么长大的,重得跟头熊似的。”
绎川默默不语,扒了重九的衣服给他擦身。
“哎,能不能当心点。”北山蘅推了他一把,捞了一把水里的人,皱着眉道:“水都浸到人家头发了。”
绎川动作一顿,抬起头认真地盯着他,表情意味深长。
两人视线一对,北山蘅轻咳了一声,掩饰道:“这小子本来头就不好使,再进水以后就更傻了,还怎么习武读书?”
绎川抓着重九的手微微松开。
“师兄……”他目光追逐着北山蘅的眼波,似乎要从那双漂亮的眸子看出些什么异常,“你之前还说要将他千刀万剐,丢去山下喂狼的。”
北山蘅嘴唇动了动,别开脸去,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