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家都不是泛泛之辈,其灭门惨案至今未破,早已被编成各种版本流传大荒,成为江湖中茶前饭后的谈资。
“阿弥陀佛,好在如今此事已有了眉目。”
法藏接着上一句慢慢说道,又是一语惊天,引得众人议论纷纭。
北山蘅蹙眉听着,却发现那法藏的目光有意无意瞥向自己,心底不由漫起一丝疑虑。
就在人们以为法藏会直接说出凶案真相时,他却突然岔开话题,微微一笑:“诸位,佛门苦寒,并无甚珍宝相赠。所以今日群英会,贫僧为众人带来了一样趣物,妄图博大家一乐,还望宽宥则个。”
北山蘅闻言,连忙将视线转向山道,紧张地盯着禅房的方向。
佛门的金钟水牢是至阳至刚之物,与自己内力相冲,无法用术法破开。所以昨天夜里在密室中,他同重九约定好,等到今日法藏将他从牢中提出,便是最佳的脱身之机。
法藏虽然武功高深,但是自己以神力相抗,在场又有诸多江湖豪杰看着,若是自己拼死一搏,未尝没有生机。
就算不能将重九带出……
北山蘅垂下眼帘,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小药瓶。
陆青送的那半截碧桃根,早已被他连夜煎煮成药贴身存放,以备不时之需。
若是自己力有不逮,实在不能将重九带走,那就服下这瓶药先独自脱身,等功力彻底恢复后,再详细筹谋伺机展开营救。
正思忖着,远处传来铁链相撞的声音。
北山蘅循声望去,只见两个年轻僧侣一人抓着一条链子,拖着血肉模糊的少年从山道上走来。鲜血在路上拖出一条红线,随着重九断断续续呕血变得粗细不一,宛如顿笔时留下的墨迹。
北山蘅一瞬不错地望着,双唇死死抿起,指甲攥进掌心,说不上是手里疼还是心里疼。
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看着那和尚将重九丢在擂台前,就像看着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白菜,被人一片一片揪掉叶子。虽然他未曾将这颗白菜的死活放在心上,却也容不得他被人这般糟践。
“小美人快看,来了!”完颜毓兴奋地搡了他一下。
北山蘅一把抓住他的手,扣住手指往手背的方向弯折,压低了声音道:“再碰我一下,当心你的爪子。”
“疼疼疼……轻点,轻点!”完颜毓没料到他突然变脸,龇牙咧嘴道:“小美人哥哥错了,松开哥哥好不好,哥哥再也不敢了。”
“我是你爷爷。”北山蘅骂了一句,把他手甩开。
完颜毓揉着被抓痛的手指,丧眉耷眼地小声嘀咕:“以后还不是要给摸,干嘛这么凶……”
北山蘅冷哼一声,别开脸去。
法藏让人将重九提到擂台上,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朗声道:“诸位且看,这孩子便是贫僧所说,要为诸位展现的一件趣物。”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牵动铁链。
重九只觉得胸口的伤处要被撕裂一般,痛得他眼前阵阵发晕,几乎无力支撑,就要晕倒过去。他勉力抬起头,朝着凉棚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白衣胜雪的男子。
墨发如瀑,面似冠玉,高人之姿,神仙风貌。
仿佛山间洁白晶莹霜雪,世人只能遥遥仰望,无人能玷污亵渎。
那是他的光,他的希望。
重九深吸一口气,将喉头腥甜压下,静静地等待对自己伸出手的那个男人到来。
法藏瞥了他一眼,拽着铁链的手微微用力。
重九实在难耐,身体前倾,“哇”地呕出一口血,又怕被人看见似的,慌忙咬紧下唇,死死地控制住想要咳血的冲动。
坐在凉棚中的人渐渐看不下去,有人站起身出声道:
“法藏师父,佛门清净之地,行此伤人见血之事,怕是不妥吧。”
北山蘅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不远处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身上,觉得这人的气质有些熟悉。
法藏抬头看了看说话之人,不紧不慢道:“徐道长,你可知此人是谁?”
玄衣男子沉默不语。
“此人乃是魔教教主北山蘅的弟子,被那魔头用魔气荼毒,这才沦落至此。”法藏抓着重九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贫僧以金刚咒为其驱魔,方勉强助其捡回一条命。”
重九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是喉头刺痛根本说不出完整话,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先前说话的陆道长没有坐下,皱着眉续道:“法藏大师此话不妥。纵然月神教现任教主行事不端,作孽无数,但月神教好歹也是开国皇帝亲封的藩王,爵位加身,世代袭承,岂有一口一个魔教的道理?”
“徐道长,贫僧竟不知,贵阁几时竟为这魔头说起话来了?”法藏言辞锋利,语气中带着嘲讽,“莫不是受了祈阁主的耳濡目染?”
被称作徐道长的人明显不善言辞,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通红。
法藏嗤笑道:“徐道长恐怕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在江陵、涿州两地犯下大案的恶魁,便是这位人面兽心的教主大人。”
北山蘅:????
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干了这档子事。
然而看那法藏的神情,却像是证据确凿一般,面对着与会众人又惊又疑的表情,一脸的胜券在握。
“一定是他。”完颜毓在他耳边接茬,将瓜子磕得咔嚓响,“一夜之间将凌波宗和陈氏镖局灭门,除了那魔头,再没人有这样的本事。我先前还以为是楚江盟所为,仔细想想,秦光哪有这样的功夫。”
“你怎么听风就是雨?”他将完颜毓推远了一些,咬牙切齿地问:“你自己没长脑子?遇事都不用自己想想的?”
完颜毓一愣,意识到自己惹美人生气了,连忙陪着笑脸道:“我这光顾着想你了,哪儿还有功夫想别人。再说了……那心狠手辣的魔头有什么好想的。”
北山蘅:“……”
两人在这边窃窃低语着,那边徐姓道长却已行至擂台下,隐隐与法藏成对峙之势。
也不知道二人说了什么,只听徐道长道:“大师未经鞫问,仅凭事发之时蘅教主身在现场,便断定他为下手之人,是否太过武断了?”
“被杀之人筋脉俱损,肌肤凝霜,面如寒铁,乃是世间至阴之功所致。除了那魔头,还有别人有这个本事吗?”
法藏瞥了他一眼,顿了顿,寒声道:“徐道长,此处乃佛门圣地,莫说是你,便是你的师尊祈阁主亲至,也没有这般立在贫僧面前,为虎作伥,咄咄逼人的道理。”
徐道长沉默片刻,自知理亏,又觉得没必要为素不相识之人争得面红耳赤,便后退两步,侧身微微一礼。
“是贫道僭越了。”
法藏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拽着重九的头发将他拖到身前。
北山蘅一直注视着擂台边的动静,见此情状,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便拢了拢袖摆,起身往广场中央走去。
“小美人……”完颜毓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在后面轻声叫道。
北山蘅在周围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中,径直走到擂台之上,将身子横进重九和法藏之间,无声地将少年护在身后。
法藏唇角翘起一个极小的幅度,带着计谋得逞后的暗喜。
“蘅教主这是作甚?”他望着北山蘅,却是朗声对在场众人宣告一般,“是嫌贫僧这山舍的茶不好喝吗?”
话音刚落,满座目光皆聚集到北山蘅身上,带着惊讶,带着畏惧,这其中又以完颜毓的表情最为精彩。
北山蘅无惧他人视线,懒懒道:“你这茶杯透着一股子穷酸气,我连杯子都不想碰。”
“贫僧好心好意奉茶招待,教主怎的不领人情?”法藏笑意逐渐加深,一步一步将人带进圈套,“难道在凌波宗和陈氏镖局任性妄为不够,还要跑到贫僧这偏僻幽山中来撒野?”
北山蘅微微一哂,道:“本教对你这没头发的不感兴趣,把这孩子放开,我饶你一条狗命。”
法藏被照脸骂了一句,却不以为意,悠悠然道:“今日江湖各路豪杰均在,千百双眼睛看着,教主难道不怕坐实两桩命案的罪名,就要这般大开杀戒了?”
“便是坐实那又如何?”北山蘅下颌微扬,神色矜傲,带着睨视天下的漠然,“你是能将本教拷进衙门,还是能追上澜沧山问罪?”
法藏抿唇一笑,转向旁边的玄衣道长,“看到了吧,这就是贵阁信誓旦旦作保之人。”
徐道长半垂下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法藏眯起眼睛,望着北山蘅,沉声道:“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如何还能忝居高位,占据澜沧山执掌南疆?”
北山蘅闻言,忍不住嗤笑出声。
“我还以为你这和尚有多大义凛然,原来是看上了本教的山头。”他瞥向法藏,讽道:“若是高僧嫌楞严山风水不好,趁早挖个土坑,把你这破庙推倒埋了便是,拿本教徒弟在此作威作福是何道理?”
台下传出些微压抑不住的笑声。
完颜毓一早就看法藏不顺眼,这会儿越听越乐,几乎要为北山蘅拍手叫好了。
“本教今日不想同你废话。”北山蘅敛起笑意,正色道:“你出手动我徒弟的账,改日再算。”
说罢,他转过身,对着重九伸出手。
“我们走。”
少年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恍若没有听见一般。
北山蘅皱了一下眉,重复道:“重九,我们走。”
少年依旧未动。
他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于是弯下腰去,伸出手轻轻在少年肩头拍了一下。
重九终于抬起头,双目充血,面容阴鸷。
北山蘅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怎么突然又精分?还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17章 海上风
“师尊将弟子留在客栈……”重九用微弱到近乎于无的声音慢慢道:“是为了方便这老东西下手,折辱弟子吗?”
北山蘅:????
天地良心,他可是最不希望这小子被别人带走的,而且自己听到重九被抓,第一时间就赶过来相救,现在竟还要被这小崽子反咬一口?
北山蘅越想越委屈,将手又往他面前移了半寸,黑着脸道:“少废话,过来。”
重九死死地瞪着他,不为所动。
法藏微微一笑,“教主也看到了,这孩子并不愿意跟你走,难道教主要强人所难吗?”
北山蘅骤然回过头,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搞鬼?”
“贫僧哪有这么大本事?”法藏轻咳一声,扬声道:“贫僧知道,教主收徒只是将其炼作药引,为练功之用。教主既已神功大成,这孩子方才脱离苦海,教主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吧。”
在座的江湖人士闻言,皆左右顾盼窃窃私语,不约而同朝北山蘅投来谴责的目光。
江湖中人虽然动辄喊打喊杀刀剑伺候,但却有自己的道义和守则,无论哪一门哪一派,都没有对妇孺下手的道理。
北山蘅忍着怒气,冷冷道:“少废话,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他走。”
法藏也沉下脸。
“若是教主一意孤行,那就别怪贫僧不留情面了。”
话音刚落,北山蘅便骤然出手,双臂荡开浩然杀气,卷着山巅的罡风呼啸扑去。
法藏连忙抬起一只手阻拦。
正红色的袈裟拢着那股至阳真气,在他面前筑起一道屏障,将扑面而来的劲风阻拦在身前。两股真气在空中相撞,难分轩轾,随着他们逐渐注入内力,二人之前泛出淡淡的光晕。
擂台中央的争斗波及到周围看客,众人只觉得心肺传来阵阵压迫,不得不向后四散推开。
法藏没料到北山蘅的内力如此深厚,神色微微一变,抽空伸出一只手勾了勾。台下一位弟子将手中的长棍掷出,法藏连忙反手接住。
长棍在他手中掉转一圈,棒头急速抖动着,直向着北山蘅面门刺来。这一招“小夜叉棍”是楞严山的基础棍法,所有弟子都要修习,却因为各人的内力深厚程度,而展现出不同的威力。
北山蘅被那棍风逼得后退了半步,待长棍追至面前,方才堪堪伸出一只手立在胸前。
内力从他掌心溢出,长棍停留在那只秀白手掌寸许之外,再难向前半分。北山蘅微微一笑,反手将掌风送出,飞身向后掠去。
法藏纵身追上,两人足尖点在大雄宝殿的檐角,借着屋顶方寸之地缠斗起来。
法藏用棍,一套棍法使得虎虎生风,每一次落下都似带着雷霆破天,带着万钧之力。北山蘅只换掌推掌,以内力化去对方攻势,伺机并起两指点向法藏手腕。
法藏骤然一惊,连忙撤棍后退,然指风已然在他腕处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高僧这招‘维护众生界’名动天下,本教看来也不过如此。”北山蘅冷笑,掌风变幻速度不断加快。
“教主读的书不少,可楞严棍法却不是仅此一招。”
法藏抓住长棍中央,左右手交替执握旋转,让长棍在空中逐渐加快速度,渐渐汇成一道圆盘。他一掌拍在棍中,浑厚的内力朝着北山蘅用来,带着泰山压顶之势。
北山蘅轻轻眯眼,纵身向空中跃起,险险避开那道攻势。几乎是一瞬的功夫,便消失在空中。
移形换影!
法藏暗道不妙,还来不及反应,便觉得后颈一沉,一道冰寒刺骨的掌风从身后袭来。掌未到,内力先至,寒气透过层层僧衣灌入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