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和尚闻言一惊,彼此对视一眼,拿念珠的和尚道:“杜公子是来参加群英会的吧?贫僧净空,为公子引路。”
北山蘅轻哼一声,跟着他跨进古刹。
穿过寺门,沿着弯曲的山路又行了一炷香时间,面前出现了一个宽阔的广场,场中有几个佛门弟子正拿着棍棒比划。广场四周搭着凉棚,棚中桌椅茶水俱全。
净空没有停下,而是一直带着北山蘅来到后院僧房,将他引入一间干净宽敞的屋舍。
“杜公子今日先在此歇息吧。”净空恭敬道。
“法藏呢?”北山蘅面色不善。
“住持今日在佛前燃灯,难以奉陪,请公子恕罪。”净空话说得很客气,“明日群英会开始,公子就可以见到住持了。”
北山蘅想了想,点头。
净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带上门退了出去。
北山蘅四下环顾一周禅房,屋内陈设简单,被褥干净,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不像是要放暗器害他的样子。他沉默良久,苦思无果,又觉得心中憋闷得很,便拉开门信步往外走去。
刚走出那一排禅房,行到山路口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美人?”
北山蘅眉心一蹙,顿觉不妙,连忙转身欲走。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间,那人已经从身后追了上来,绕到他面前瞅了瞅,笑道:“我还当是自己眼花了,没成想真是你,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是你我的缘分。”
北山蘅木着脸,讽道:“光明使怎会出现在此处?莫不是自知作孽太多,打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完颜毓嘿嘿一笑,“我这欲念还没满足呢,才不要成佛。”
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北山蘅白了他一眼,抬步就要回禅房,却被人一把扯住了袖子。
“别急着走啊,这才说了两句话,怎么就要走了。”完颜毓急道:“小美人是一个人来的吗?我带你在这寺庙里转转……”
“我不想跟你转。”北山蘅无情地拒绝。
“别介啊,我跟你说,有个东西你肯定感兴趣。”完颜毓靠近了一些,凑到他面前道:“小美人还记得你那个仇家吗……”
北山蘅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什么仇家?”
“就是在江陵城南小庙里,坏我们俩好事的那个。”完颜毓笑容逐渐加深,表情透着一股促狭,“走,我带你去看看,那小子现在可惨了。”
完颜毓说着,便拽起他的袖子,往禅房后面走去。
北山蘅心里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15章 金钟牢
禅房后是一片连绵的荆棘丛,低矮的花树在山道两侧起起伏伏,枝叶未经修剪,斜刺里横生出来,遮蔽了本就狭窄的小径。
越向林深处走,古柏树荫越发浓郁。
北山蘅心里便愈加慌乱。
山道尽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无字,两侧乱草丛生,草间有一口幽深古井。
“就是这儿了。”完颜毓露出兴奋的神情。
北山蘅往井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看不到底,不由得微微蹙起眉。
“小美人,我抱你下去。”
完颜毓陪着笑脸,轻轻抬手搭上他的腰。
北山蘅一把将他拍开。
完颜毓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只好改为圈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撑在石碑上,纵身往井中一跃。
北山蘅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声呼啸而过,整个人仿佛骤然进入了冰窖一般,寒气从四面向他涌来。
不多时,两人的脚触到地面,一道细细的暗河拦住了去路。河流对面隐约有一道石门,淡金色的光从门缝里泄出来,在水面上上漾出粼粼微波。
北山蘅皱眉,“未经主人允许,便可以私自前来查看佛门隐秘吗?光明使若要行此鬼祟之事,可千万不要带上杜某。”
“放心,法藏那秃驴将这小子圈在这,就是给南来北往的客人寻个乐子的。”完颜毓轻笑一声,“这几天不少人都来瞧,比看勾栏里的猴戏还热闹。”
北山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立刻恼怒地瞪过去。
你才是猴子,你全家都是猴子!
完颜毓在一片漆黑中没瞧见他的动作,自顾自地跨过暗河,抬手推开了那扇门。
金光乍然大盛,将整个井底照得恍若白昼。
北山蘅反射性地眯了一下眼睛,待他恢复了视线细看时,才发现那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密室。四壁由镀金的石板筑成,壁上凿刻着神色各异佛像,皆庄严肃穆,慈眉善眼。
清瘦孱弱的少年跪在密室正中央,头低垂至胸前,墨发散乱而潮湿,破碎的衣物和着血污黏在身上,看上去一丝生气也无。
密室四角对挂着两根铁链,淬血的链子洞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他牢牢钉在半空。
北山蘅呆呆地望着,几近失语。
“小美人,看着这个是不是觉得解气多了。”
完颜毓笑呵呵地贴上来,献宝一样跟他介绍:“听说那法藏给这孩子吃了什么仙药,要拿他练功,啧啧,倒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北山蘅僵在原地良久,嘴唇动了动,轻声问:“他会死吗?”
“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完颜毓盯着密室中央的少年,恨不得能用眼神将他戳成筛子,“别看现在让我们随便看,法藏那老秃驴把这孩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弄死了他上哪再找一个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闯入,铁链骤然抖动了一下,重九浑身一颤,鲜血从他胸口冒出来,顺着链子流到地上。
北山蘅向前跨了一步,下意识抬起手。
“别过去。”完颜毓拉住他,“这是金钟铁牢是楞严山至阳之物,你体内真气本就不稳,过去了更要遭罪。”
“金钟铁牢……”北山蘅喃喃地念着,手缓缓缩回袖中。
完颜毓往墙边走了几步,准备去拉锁链,口中嘀咕道:“这小子今儿怎么跟死了似的,动也不动一下,没劲。”
“罢了,我们走吧。”
北山蘅实在看不下去,闷闷地转过身。
完颜毓连忙放下手里的铁链追上来,跟在他后面,殷切道:“怎么就要走了?不好玩吗……”
“没意思。”
北山蘅撇下一句,径直走到井口飞身跃出,将他远远甩在后面。
回到自己所住的禅房,用过净空送来的素斋,北山蘅将门插上,拉好帘子打算运功调息。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却总觉得自己静不下心来,又推开被子钻进去,闭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
也不知躺了多久,月光渐渐地爬上天边。
北山蘅怔怔地盯着床榻前那一缕光,总觉得心中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堵得慌。
重九血肉模糊的身躯在他面前挥之不去,明明他也曾做过同样的事,甚至一度想把这个孩子碎尸万段。但是今天却不知怎么,就是觉得格外心烦。
北山蘅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良久,终是没办法入眠。
他掀开被子,披上衣服,轻轻地拉开了房门。
山寺一片沉寂,树影婆娑,宝相庄严,仿佛是这世间唯一的净土,然而这净土之下,埋藏的却是最贪婪恶毒的欲望。
北山蘅又一次走进了密室。
密室中冷寂无风,少年的呼吸微弱而清晰,金色的墙壁给他蒙上一层光泽,遥遥望去宛若神祗。
北山蘅凝眸望了许久,轻声道:“重九?”
少年眉头紧锁,双目微阖,仿佛未曾听见一般。
北山蘅连着唤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由得蹙起眉。他尝试着向前迈步,并未受到任何阻拦,于是胆子大了些,缓缓朝着密室中心走去。
就在靠近重九身前一尺时,一股醇正的真气骤然扑面涌来,仿佛是凭空筑起的一道高墙。
北山蘅尝试用内功去化解,但是他自身伤重未愈,兼之内力紊乱,那真气来得格外霸道,根本没法将其化去。反而随着他调转真气,竟隐隐往他体内钻去。
北山蘅悚然一惊,慌忙撤了功力,后退半步稳住身形。
等他抬起头一看,重九仿佛也被身侧这两股真气较劲所惊动,不知何时竟微微抬起了头,双眼半睁半合。
北山蘅张了张嘴,想骂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还行吗?”
重九费力地睁开眼睛,透过一片血污看他,似乎在极力确定来人的身份。看了许久,才突然明白过来一般,眸子顿时瞪得老大。
“师、师尊……你来了。”少年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血沫子。
北山蘅轻声叹气,点了点头。
重九抬起胳膊,似乎想去抓他的衣角,刚一动就牵扯到身上铁链,早已溃烂的伤口顿时涌出血水来。链子牵制着他的行动,他只能活动了一下蜷曲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一把。
北山蘅看到了他的动作,迟疑片刻,伸出手去,忍着真气带来的不适,穿透了那层屏障。
重九瞥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垂下眼帘,“脏……”
北山蘅恍若未闻,轻轻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手指枯瘦而嶙峋,伤口/交错纵横,带着早已干涸的血迹,像从地狱中伸出的龙爪。而男人的手修长莹白,玉雕一般,指节泛着微微的红润,宛如从云间坠落的谪仙。
北山蘅将他四指攥进掌心,用食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重九垂下眼帘,浓密狭长的睫羽颤抖着,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别怕。”
北山蘅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但却带着高山一般的厚重,让人不由自主地愿意去相信。
重九点了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衣襟上。
北山蘅很想帮他擦,但是一只手腕上传来阵阵剧痛,结界上散发出来的真气正疯狂涌向他体内。外来的压迫与月神灵脉互相撕扯,几乎要在他身体里爆炸开。
北山蘅不得不将手抽出来。
重九浑身滚烫,在一片热潮中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丝清凉,连忙反手去抓,想要挽留那短暂的温度。
但是北山蘅动作很快,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抓住。
“师尊……”重九突然心慌起来,挣扎着要摆脱铁链束缚,口中呢喃道:“师尊……别走。”
北山蘅蹙起眉望着他,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别走,他、他们……”重九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们要害……害您,群、群英会。”
少年的声音微弱残破,宛若风中之烛,转瞬将息。
北山蘅的心软成了一滩水。
他觉得很羞愧。
月神教以神之子自居,以清高冷傲之貌立于世人面前,自己却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甘用他人鲜血换自己心安。
而那个带着一身脏污的少年,明明像从酆都爬出的厉鬼,却怀揣着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干净澄澈的心,历经万难亦不回转。
自己还真是不配为人师。
沉默良久,北山蘅抬起头,复又将手伸进去,捧住了少年的侧脸。
重九漆黑的眸子里漾出一丝光。
“别怕,我会带你走。”
北山蘅轻声说着,玉白的指尖擦过少年的面颊,将未干的泪迹轻轻拭去。
重九勉力勾了一下唇,轻轻偏过头,将半张脸沉入他掌中。
第16章 群英会
四月初四,春阳方暖,桃始华,仓庚鸣。
日光爬上了浩渺无垠的瀛海,楞严山顶古树苍郁,人声如沸。来自六合八荒的江湖人士齐聚一堂,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喝着粗茶,天南地北地闲聊。
北山蘅坐在东南侧的凉棚中,忽略掉耳边完颜毓的聒噪,冷飕飕的目光直直戳向广场中央。
临时搭成的擂台旁,楞严山弟子围坐一圈,队列整齐,衣着干净。
法藏着一袭灰布僧袍,大红色袈裟披身,正以东道主的身份站在擂台边发表高谈阔论,海水映出他背后朝霞万丈,望去宛若佛陀临世。
完颜毓抓了一把葵花籽,一边磕一边笑:“这老和尚头顶没毛,光一照跟个东珠似的,亮锃锃的还泛着光呢。”
北山蘅没工夫跟他逗趣,死死地盯着法藏。
“老秃驴说今个儿要把那小子给大家看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拉出来,这大伙儿都等着呢。”完颜毓也不管自己受了冷落,一个劲儿在美人面前刷存在。
“你能少说两句吗?”北山蘅回过头,冷冷地打断他。
完颜毓给他这一眼瞪得,心立时漏跳了两拍,连忙腆着脸道:“好美人你可别这样看我,看得我魂都出来了。”
北山蘅冷哼一声,继续盯着法藏。
不多时,法藏结束了他令人昏昏欲睡的发言,抬手招了一个弟子上前,附耳过去,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佛门弟子低头称是,随后很快地转身往后山走去。
北山蘅按在膝上的手渐渐收拢,攥紧了衣袍下摆,目光变得愈加阴冷。
“好戏来了。”完颜毓撂开瓜子壳,一脸兴奋。
北山蘅不易察觉地磨了磨牙。
“诸位侠士豪杰,在比武打擂开始之前,贫僧还有一事要向大家告之。”法藏清了清嗓子,扬声对着台下道。
台下众人闻声皆停下话头,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法藏环顾四周,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缓缓道:“诸位应当知道,一个月之前,凌波宗和陈氏镖局相继发生凶案,其死状之凄惨,当真是令人唏嘘。”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