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应鹤的手停顿许久,只能狼狈地收回。
当年初入门时,他连对方的体内浊气都会一一导顺抚平,至如今,又怎么看得了这种场面。
江应鹤心疼到一点伤也不肯让他受的弟子,怎么能遭过这种苦。
他缓了缓神,耳边仍旧是一群十几岁少年的污言秽语。江应鹤定了下心,抬眸向他望去,只能见到那双鲜红的血眸之中,一片未知的寒意。
那群人见他抬头望过去,话语倏然一顿,一个颇为狗腿的小弟凑上前去,道:“少主,我看啊,这疯子的天魔之体给你才是良配,你看他几乎不说话,资质也愚钝,实在是浪费了体质……”
小公子一手把凑上来的小弟打到一边去,扯着嘴角阴恻恻地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是我父亲要保他灵根、留着这条贱命,要不然
他对我动手的当天,我早就把这孽种的灵根给挖了!”
锦衣玉服的小少年转身就走,后面的人乌泱泱的离去。
对少主动手,那这伤……应该是被制服后,由那个什么少主泄愤砍出来的。
江应鹤转移目光,看向沉默不语的黑衣少年,看着他伸出手,撕开了半愈合的伤口。
“……还寒!”
他话语出口,才想起对方听不见。
江应鹤压住话语,看着他将伤口撕开,翻得鲜血淋漓,看着他掐碎里面扭曲的蜈蚣,把昆虫的尸体捏成粉末。
甚至,他还看着李还寒拔出了制服他时嵌入骨骼中的钉子,仿佛对这种带着禁制的法器,都感觉不到难度和痛楚一般。
江应鹤已经不敢再看,只能看着地上的血迹凝成泊,倒映出被鲜血浸染成暗红的衣袖。
在这个过程中,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嵌骨钉随手丢入了血泊里,有十几颗。
江应鹤避开目光,转过视线看他,见到对方盯着眼前的一片空地,眼神之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没有情绪的起伏和波澜,无论是寄人篱下、百般折磨的痛苦,还是肩负血海深沉的杀意……什么都没有。
江应鹤的心凭空地颤抖了一下。
这种童年阴影,就算是成为问题儿童也非常正常,还寒已经很好了,他……
就在江应鹤的思绪已经转不动的时候,李还寒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揉了一下眼睛。
他的声音低哑至极,如同久不见天日的墓葬,从内而外地蔓延出一股压抑的感觉。
“……好暗。”
这里的确太暗了。
昏暗无光的地方,岂止是这个水牢。
江应鹤只听了两个字,就觉得实在受不了。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和精神舒缓,才让自己坚持看下去。
像这种折磨,经常都会有,取决于有没有人针对而已。
但即便是这种恶意的针对一直存在,李还寒的进度也绝非常人可比。他掩藏实力、表现得愚钝不堪,寡言到了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哑巴的程度。
深知在天魔教之内,与被制成傀儡的宁风瑶擦肩而过时,他也能静默平淡以对,仿佛对其毫无感情。
而与此同时,天魔教的继任者,却在吃喝
玩乐、贪图享受,以丹药堆积境界。渐渐的,天魔教的教主开始过问他的境况,开始展现出虚假的善意。
只是太迟了。
他无法窥测出李还寒的真伪,但自己的欲望却□□裸地摆在明面上——待李还寒长成之时,他便可脱离心魔誓言中护他长大的禁锢,剜去灵根。
老狐狸展露獠牙,小狐狸假意懊悔,一老一少为他设下幡然醒悟的骗局,随后——鸿门宴只持续了短短三刻,漆黑的毒蛇便咬断了他们的命脉。
李还寒的性格,江应鹤太熟悉了,他缜密不漏、所求务必一击即中。
在天魔教的满地血泊和残肢断臂间,黑衣红眸的青年抬起头,一步步走上阶梯,来到了教主座位旁边,与站立在一侧的宁风瑶对视。
傀儡已死,眼中并无神采。
李还寒伸出手,震碎了她体内的傀儡印记,将行尸走肉许多年的宁风瑶横抱起来,走出了满地的血泊。
江应鹤跟随着他,看到他为宁风瑶在山峰之上安葬,在从峰林立的最高处,在松柏稀疏的顶峰,是离云霄最近的地方。
随后的一切,都十分符合书籍的记载。
他扩大天魔教,统一整个魔门,登临尊主之位,是天下魔修之首,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不懂得一丝一毫的怜悯与同情。
他的实力扩张至令人胆寒的程度,三百年内,迫得正道诸派一退再退,将当时处决李云霄的数位正道修士,逼到魂飞魄散。
恶贯满盈,罪恶滔天。
江应鹤在脑海中背了一遍记载。
血影就是在这个阶段出现的,那是李还寒的心魔,但这个心魔毫无出息,可以被李还寒翻来覆去地玩弄揉捏,任之驱使,最后甚至被他跟一件法器炼在了一起,具有寻物玄斗的一切功效。
随后,他顺风顺水地来到了半步金仙的境界,迎来了渡劫天雷。
江应鹤即便已知结果,但还是比他都紧张,直到合道的天雷轰得劈下来,不要说李还寒了,连江应鹤都看懵了。
道心叩问一字未有。
雷鸣之后,只有一片寂静如死的黑暗。
若把渡劫比作考试,那这连题目都没给。
一道、两道、三道……
仍旧是一片黑暗。
就如同江应鹤那时看向
他时,这双血眸之中,什么都没有。
太暗了。
他的人生,从出生至死亡,一切过程之中,全部都是昏暗的,上面没有丝毫色彩,只有无尽的漆黑。
血河魔尊陨落了。
江应鹤终于迎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心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折磨,终于把这种承受不住的前生看完之后,却发现视角忽转,出现了白鹤玉宇的画面。
那仿佛是自己刚刚收他为徒时,有一次月圆之夜,为他舒缓体内的浊气冲突。
那时的李还寒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在十几年的相处之下,举止倒是逐渐柔和。
漆黑的衣袍步出玄门,门口的鹤灵依偎而眠。
李还寒站在门外,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默地站在原处。
更深秋寒,夜空的明月清光如霜,落在衣角之上,风露立中宵。
直到玄门内的气息逐渐平稳,李还寒确认对方睡下了,才慢慢地离开。
眼前的画面尽数散去。
江应鹤仍未回神,直到手指微痛,才将神识从水镜上转移出来,他怔怔地看着咬着手指的猫咪,见到怀里的小猫咪又舔了舔咬他的齿痕,随后,身边的人抬起手,擦拭了一下他的眼角。
“师尊。”熟悉的声音响起,“在看什么?”
江应鹤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注视了一会儿那双血眸,随后忽地抱住了他。
李还寒始料未及,条件反射般地稳稳接住,随后听到对方略微发闷的声音。
“……看你。”
江应鹤的话语哽了一下:“……气哭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李还寒:……什么?
(虽然没听懂但是师尊好可爱。)
第76章
李还寒微微一怔, 不知道自己怎么把他气哭了,他才进入禅房之内,刚回到江应鹤身边,就察觉了他神情不对。
他抬起手, 又擦拭了一下对方的眼角, 感觉触摸到一点点湿润的痕迹,低声道:“我怎么了?”
江应鹤稳了稳心神, 才道:“兰若寺擅长因果卜算、追根溯源,我向住持借了水镜,看了一下……过去未来。”
只不过他们三人的未来实在超出限制,水镜似乎无法显现。
他虽未明言, 但李还寒已大约猜测清楚了其中的过程,只是不知道江应鹤看了多少,他慢慢地让对方情绪心神全部安定下来, 才道:“已过去了, 师尊不必放在心上。”
江应鹤看了他一眼,道:“你已在我心上,又要我如何过目即忘?”
他很少说这么鲜明直白的话语, 李还寒骤然一愣,血眸顿在他脸庞上片刻, 随后收束紧了揽着他腰身的手, 抵唇轻吻,低语道:“为何要看这些。”
江应鹤并不隐瞒,将系统的任务如实相告, 正当李还寒忍不住再亲他一下的时候,一只雪白的猫咪挤进两人之间,竖起软绒绒的耳朵,凑过去明晃晃的争宠。
江应鹤顺手抱起白猫,从脊背rua到尾巴根,道:“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跟你说……”
“秦钧在那里。”李还寒道,“有他在,童归渔就算是出事,也不会波及到兰若寺他人。”
江应鹤点了点头,随后有些诧异地问道:“他……让你来?”
“原本不松口。”李还寒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对方怀中的白猫,淡淡道,“但总比独处要强。”
……他就知道这几个都是陈年老醋坛,每天对着空气勾心斗角。
江应鹤倒是没觉得手里这只小猫咪有何危险之处,顺手揉捏了一下,随后嘱咐了一下李还寒不要说话,便抽出神识,再次探入水镜。
水镜波纹荡去。
因为长夜在身边,江应鹤便下意识地想到了小徒弟,等到镜中空茫一片时,在经历了几息的空白,才见到了眼前的画面。
跟李还寒那个惨烈悲剧、标准起点文开头的画面简直完全不同。江应鹤的视角才刚刚清晰,就看到一只小奶猫在眼前滚了一下。
他即刻想去接住奶猫,却发现眼前的小奶猫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拎起他的女妖顶着一双狐狸耳,脸上有一道刀伤,嫌弃地道:“这能活么?这就是你们部新诞下的幼兽?”
一旁长着翅膀的年轻妇人连连点头,道:“你别看他小,他可被测出有隐形血脉了,虽然现在是个猫,但以后没准会变成大人物……”
此时是万年之前,眼前尽是妖族部众,视线所及,时黑漆漆的石洞和时亮时灭的火堆。眼下正是两个部族贩卖妖口、相互扯皮的阶段。
这个时候,最接近分魂前的黑暗年代,到处都是厮杀和内斗,像这种互相之间的和平交易只会发生在两个实力均等的部落之间,只要他们其中的任何一方的实力超出一截,就会变成一场侵略,变成标准的恃强凌弱走向。
而这个时候,妖族部众的总体实力和地位,比人族修士要高很多,他们常常去捕获人类,或是吃掉,或是贩卖。
只不过太初剑仙虽已有段时间未曾现身,但威名犹在,妖神混沌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即便妖族再强,也忌惮着顶尖修士的阴晴喜怒,不得不留出余地。
眼前的小奶猫没有卖上价格,被狐狸耳的女妖以赠品的形式带走,随手养在了这个部落里。
随着时间流逝,这只猫妖灵力增长、化形成人,露出了惊人的美貌。
江应鹤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夜容颜完好,不带面具的模样。
太青涩了,还带着一眼望到底的单纯,但是因为长得好看,又乖巧听话,即便周围的大环境残酷可怕,但他依旧被部落里的人保护得很好。
他们都在把长夜当一只真正的猫来养,他又乖顺、又单纯,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说起话来特别认真。
江应鹤坐在夜儿旁边,见他晃着尾巴舔了下手指,等舔到第二下时愣住了,想起化成了人形,默默地缩了回去。
江应鹤心怀大慰,觉得自己的小徒弟过得还是很不错的,怪不得这么乖巧可爱会撒娇——
他完全忘记了,长夜在他转世重修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性子。
虚伪、狡诈、疯狂、病态,眼中只有自己,和自己的欲望。
江应鹤被夜儿可爱到,正要伸手去摸猫猫头时,
山洞外猛地响起妖火燃烧的声音,和侵略喊杀之声。
这个平稳发展了许多年的部落,终于迎来了黑暗丛林的挑战。隐藏在河流上游的猎食者张开血盆大口,将这段原本安逸的故事从中间咬断。
在不间断的交战之中,这个部落彻彻底底地沦为了阶下囚,那个狐狸耳的女妖浑身鲜血,向山洞的外面爬行,将受伤的长夜推下断崖之后,倒在了血泊中。
妖火燃烧的正中央,猎食者望了一眼断崖。
“要追吗?听说是这女人把一只猫妖推下去了。”
“猫妖?”
“对,长得挺好看的。”旁边的小妖舔了舔唇,“如果能找到活人,当成……”
“是只公的。”首领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
侵略的部族立刻失去兴趣,开始打点战利品和尸体,此刻的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向这只坠崖的逃亡者俯首称臣。
江应鹤也没想到,他上一秒才想摸摸猫猫头,下一秒就看着遍体鳞伤的少年从崖底的丛林之中爬起来,一边吐血一边逃亡。
江应鹤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
在他的印象中,长夜很容易在自己面前哭,但是在此刻,他却一点要流泪的架势都没有。
他哪里见过长夜受这种伤,这个小崽子平时疼那么一丁点儿,都要过来含泪撒娇要他哄,但此时,血迹已然拖曳了一路。
江应鹤就知道这个系统不安好心,别说是让他看着小徒弟受苦了,就是这个小崽子折腾自己的时候,他最凶也不过是把人踹下床,怎么可能看得下去。
江应鹤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继续追随了水镜之中的视角,跟随独自逃亡的猫猫寻找到新的居所、开始全新的,一只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