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秦钧问。
“不……是有点怪怪的。”江应鹤抬起手,取下他手中的药盒,“我自己来。”
秦钧顺势环过他腰,给师尊揉按劳损之处。
李还寒不在,他事务繁重,另有天魔教之事需打理,即便天魔教平静,亦还有一重蓬莱派大师兄的身份需要顾及,因而只留下了滋润喉咙的茶水,便暂时离开了。
不见李还寒,倒是可以理解,但长夜似乎一直事情很少,整日腻在他身边,这个时候也不见人,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正当江应鹤思考之时,忽地感觉手心一凉,见到秦钧握住自己的手,往手心上放了什么东西。
他扫过视线,见到是一个小小的骨戒,上面存在着似有若无的雷劫气息,残存于上。
“这是一个信物。”秦钧道。
江应鹤诧异抬眸,听到对方继续道。
“我天生恶灵,于幽冥界诞生,自我诞生起,天地之间才有鬼修存世。”
“生即为尊,一路顺遂,直至渡劫。”秦钧话语微顿,目光静谧地注视着他,语调似如寻常,“命运只有一点薄待我。”
他的语调一向散漫、玩世不恭,是因他自诞生起便没有遇到过什么需要认真的事情,与出身泥沼的李还寒、中途挫折的长夜都不同,他几乎没有受到过命运的刁难。
直到渡劫。
他的每一重雷劫,都要以其他种族、其他修士的百倍千倍的艰险程度才可渡过。其中遭遇的挫折之处岂止万千。
这不像是天道给他的考验,更像是天道对他的灭杀。
雷劫削去他当时拥有的躯体,粉碎他塑造的法身,将一切一切的实体全部凿得粉碎。
只留下他虚无得不可触摸的神魂。
再经历过特别的苛待和针对后,他舍弃躯体,以神魂凝聚身躯,并改换了所有鬼修的修炼方式,将一切的阻碍抛诸于脑后。
但他还是被天道死死地堵在成道的几处关隘之上。
为此,秦钧铸造斩运剑,为了渡劫,不惜削去大千世界的气运,将阻碍自己的天道踩在脚下,一步步登临至最后一瞬。
但一直到了最后的一步上,道种居然不能与他融合。
合道。
千年追寻,最终,这两个字,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他的人生就如同一个荒唐的笑话,从一开始就被整个大千世界所否定,否决了他所做的一切。
但这件事,却只有他与天道之间才互相知晓,在其他的修士、其他的种族、甚至在其他的鬼修眼中,秦宗主天生恶灵,一路顺遂至如今。
他们说,幽冥界之主,天生如此,没有努力过。
秦钧的傲慢自负也是由此而生,对于这些话,他当做耳畔云烟,不以为然,但同时,他却永远都会表现出毫不费力的样子。
毫不费力的代价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所以在师尊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天下鬼宗之主”时,他才会心有动容。
秦钧没有把这些话全都说出来,而是仅仅随口提了几句,轻描淡写的带过。
他已习惯如此。
江应鹤随着他话语,将脑海中遗落的许多内容勉强补全,大约勾
勒出了一个人生框架。他已尽力地想要当做一个幸福的故事来听,可是无论如何思考,他都觉得,钧儿一定也不快乐。
就像是还寒和夜儿一样。
“不过,”秦钧看着他道,“我如今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江应鹤怔了一下。
“比起勘迷镜照出神魂当日,师尊想要与我形同陌路相比,这连一分的苦都算不上。”
江应鹤只听了这一句,就觉得万分心软,连昨夜他做了什么都暂且放下,低声道:“……你故意说这些话的。”
“对。”秦钧应下,“但的确句句坦诚,无一字虚言。”
他抬起手,略微抬起江应鹤的下颔,低头亲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天地不曾容我,只有你肯收留。”
————
那一日后,蓬莱仙门迎来数场连绵秋月,随后天气渐寒,慢慢地入冬了。
江应鹤的修为也逐渐恢复至巅峰,与此同时,合欢宗继任之事已基本完成,待再过数日,他前去参加继任大典即可,其中的一些阻碍,已然尽数扫清。
之前的那个融合任务早已完成,奖励了二十点融合度,算上双修所得与之前的积累,融合度条终于过半,突破了百分之五十的大关。
只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大和睦,虽然性情已有互通之处,但我醋我自己这一点完全改不过来。
积累到五十之后,江应鹤终于拿出那本《观察日记》,先是估量了一下厚度,随后本着这一次希望能看个痛快的心情,掀开了之前阅读过的位置,向下翻页。
“……我们坐下来草拟了三种分魂的类型,并且安排了各自所承载的部分。由于其中最重要的那部分需要承载李君烨的道种,也就是由他原本的真性承担,但道种沉重,这一部分的心性和神魂俱被影响,可能会跟他疯得很相似。”
“为了留下逐步布置的时间,这个计划可能会拉得很长……他说如若侥幸不死,愿意陪我回家。也对,以这人目前的状态,不死,还真是要侥幸。”
“第二部 分虽为其心智,但所载的负面状态实在太多,还都是影响人世发展的部分……这以后自己醒了魂,不会被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排斥吧?”
“第三……第
三部分没有讨论到,因为他的情绪变幻莫测,今天又压着我强吻,还咬了我一口,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捏个猫猫狗狗出来吗?”
江应鹤看得想笑,觉得自己非常有写日记的天赋,一边整合信息,一边向下翻看。
“太初四千零八十一年。你们的道祖捏了只猫出来。”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敢把一部分神魂寄于其中的,但在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安排完了。”
“这一部分神魂最先进入天地轮回,想来再过些年就能见到了,只不过在见到这只猫之前,还要依次分割另外的两个。他失去一部分魂灵,境界跌落,不过道种在身,并无大碍,反而是精神好了很多,跟我下了会儿棋。”
“这是好事,说明他冷静下来了。……倒是我,总有一种在陪伴绝症患者的感觉。”
“你我将别,时日无多。”
最后的一片墨迹有些晕开,不知是落泪了,还是略微地手抖了一下。
江应鹤也跟着呼吸一滞,闭眸又启,才低低叹息一声。
他翻过下一页。
后面的字迹凌乱不堪,只有一点点是细心写的,只有几句话。
“你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
“没有第二个。”
后面则是一些回忆和记载,记载与他初相见时的场面和情景,记载两人结识为友,下棋喝茶、雪中煮酒,从无量天阙坐而论道,到人间红尘的苍莽古林与雪山。
回忆起,那时他折了一枝梅,化成饰品,系在了无尘剑上,自此,这股梅香灌入神魂,永世轮回不改。
“鹤仙,”他玩笑似的,目光却幽静执着,“我动了凡心。”
李君烨所修是太上之道,而太上忘情,在他眼中,应当万物平等、没有丝毫差异。
雪夜凛风,太初剑仙握紧这把不沾凡尘的长剑,拂袖而去。
随后的数百年闭关之中,太初剑仙不在的人世,逐渐崩毁、坠落,在短暂的时间内,因造物者的道途根基之损毁,变成了人间炼狱,剑仙出关时已至如此境地,也就是这本日记第一页所讲的场面。
江应鹤看到最后一页,两人的故事还未从重逢那一天开始讲起,就见到上面涂黑了一大片字,底下只有一行,是另一个人的笔迹,字迹潇
洒飘逸,却从飘逸之中,突出了原有的框架,有几分似有若无的出格。
不是简体中文,而是修真界上古时期的古篆。
“但愿你我,只有这一次生离。”
江应鹤看了这句话很久很久。
他隐约地、模糊着想起了什么,可是又全然记不出具体的景象,只能从文字的表述之中,半是回想半是幻想地,记起那只赠他梅花的手。
太上忘情之人,怎么可以动凡心。
雪覆白梅,冷幽清淡,几乎还带着一股剑修的些微凛冽之气。
那时的太初剑仙只觉得是一时错误,为了让好友收敛心意、稳住道心,独自离去,闭关数百年。
可那只白梅化成的剑坠儿,就缠在无尘剑之上,与剑灵融为一体,难舍难离。
而这股染进神魂之中的气息,纵然千年万年过去,也让属于他的每一部分,都精准无误地,回到江应鹤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正常的道祖:赏风赏月看雪看梅参禅论道无双温柔。
动心后的道祖:我要自废修为,今天我和这个人世必须得死一个。
正常的剑仙:你是个疯子吧?你喜欢我?你以为我想来这个人间炼狱?别瞎想了省省吧好好修道!
动心后的剑仙:他是最温柔的人,没有第二个。
第80章
江应鹤放下书册。
初冬小雪, 清净崖之上亦覆白,只是少有弟子,无人打扫,只待其顺其自然地冰消雪化。
鹤灵低鸣之时, 江应鹤才刚刚将书册放了回去, 听到外面清晰的叩门声,与蓬莱弟子传信的话语。
他随意应了一句, 玄门即刻打开,露出室内的大半场景。中间分割内外的长屏风挡住了来者视线,只嗅得炉香幽然。
屏风之上的画图声势浩大、颇有如在眼前之感,日光渗入仙府之中, 映亮屏风一侧雪白的道袍一角。
传信弟子下意识屏息凝神,看到人影从屏后步出,他一时晃了神, 呆了半秒, 才连忙道:“弟子见过玄微仙君,此物乃是合欢宗递交,请仙君参加其宗门新任掌教的继任大典。”
江应鹤接过请帖与下方的几册书籍, 扫了一眼请帖之上的神识封印,随手翻开, 淡道:“新任掌教?”
即便是童归渔, 也只是代为执掌而已,合欢宗真正的宗主仍在闭关之中,就算是安排人继任, 所得的名目也只是“代掌教”而已。
传信弟子踌躇了一下,组织言辞回禀道:“合欢宗宗主闭关六百余年,近日才将其陨落之事公之于众,据说那位宗主已陨落了近三百年。”
江应鹤按住请柬的手指微微一顿,想到童归渔之前与他说话的神情面貌,继续问道:“此前为何不说。”
“合欢宗对外说是,宗主因帮助童仙君才有此一难,言其陨落,未免动摇其心……”
“荒谬。”
江应鹤的目光垂落在请帖字迹上,眉宇之间发冷,星眸烁烁,话语自清越之中稍带上几分情绪。
“他是合欢大道,不是生死大道,如此容易动摇,那他活在世上做什么。”
他说到一半,偏偏想起童归渔确实为他人动摇了道心,眉心突突地跳。
“压制这个消息,不过是伺机而动,想打人一个措手不及罢了。”
江应鹤不再多言,转而看了眼前的后辈一眼,道:“劳你过来,回去吧。”
下一刻,鹤灵通晓心意,玄门便随之而闭合,徒留下一个白鹤玉宇的石碑匾额,与门前的白鹤苍松。
传信弟子便呆呆地站在门前,脑海中一直回荡
着“劳你过来”这四个字,竟从江仙君身上那股清绝孤寒之中,品出一丝缠绵的温柔。
————
宗主继任是大场面,这封请帖的表面言辞,一定会写蓬莱派三个字,以示尊重,但以蓬莱现今的状况之中,只有江应鹤能够前往。
颜师姐执掌宗门,轻易不会离开蓬莱。而以江应鹤洞虚境仙君的身份,无论是在哪一个场合也足够用了。
阔别五百年,自上一次剑器大会之后,江应鹤是第二次代表宗门前往合欢宗,这一次并非比试,但形式上仍然十分隆重,数代弟子之中为首者,皆会前往参与,跟随在玄微仙君身畔。
法器飞辇之中的陈设一切如故,百年未变,其后是蓬莱的白云舟,上面承载着蓬莱弟子与贺礼,的确是少见的大排场。
飞辇之内,江应鹤再一次看了一遍那一日随请柬送来的几册书,确认这完完全全地……就是兰陵书楼的话本。
《霸道徒弟爱上我》、《与师尊在密室的日子》……嘶,还带连载的书号,分门别类,分外清晰。
江应鹤翻了几页,不知道送来这个所谓何意,直到他翻至书后的“感言”。
“晚辈王梦洲,拜见仙君。因师父教导晚辈时,曾言仙君喜爱此物,便随之奉上。晚辈乃兰陵书楼主笔之一,仙君若有教诲指点之意,晚辈于宗门敬候。”
王梦洲……这不是童归渔选的继任之人么?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在书楼写这种扫黄打非的漏网之鱼了?童归渔是怎么教得人……
江应鹤的思绪在此截断,随后又安慰自己修真界之人懂事得早,一二百岁不算小,才勉强止住了对好友的谴责。
正当他对着书页思考之时,原本在一旁磨爪子的小猫咪慢慢地凑了过来,毛绒尾巴一挥,挡住了书。
江应鹤怔了一下,将压住字迹的大尾巴推到一边去,才看了一个字,就见到那双软软白白的猫爪凑过来,坚定地压到了书上。
……这是,争宠吗?
他静默一瞬,抬手将小猫爪也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