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
该死的自尊心和偶像包袱不允许他尖叫,于是他只能僵着表情,硬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我们一起洗。”
他一把抓着秋水的手,将她拽到池塘边。
两人蹲下来,就着表面温热的池水一点一点将黏黏的雪糕洗掉。
秋云:“真幼稚。”
秋水哼哼:“你不幼稚?还说什么要考A大,呸,我看人家才不会要你!”
“难道就会要你?”秋云沾水的手指轻轻点在秋水额头,“不及格小姐,能不能好好学习啊,做姐姐的比弟弟成绩还差,不丢脸呀?”
“嗤。”
衣服上的雪糕被勉强洗干净,但还是留下了印子,回去得让妈妈搓一搓。秋水缓缓起身,接着突然将手上的水花甩到秋云脸上,令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睛。
“秋水!无不无聊啊!”
一点都不无聊,逗你可开心了。
秋水扮了个鬼脸,然而乐极生悲,脚下踩空,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前倾,下一瞬就要跌进水里。
电光火石之际,一只略显瘦弱的胳膊搂住她的肚子,堪堪将她稳住,然而差点掉进水里的后怕令秋水无法冷静,她几乎是应激性地开始挣扎,手掌不小心打在那胳膊上。
这一瞬间无比混乱。
“扑通——”
一切都随着这一声开始了。
“秋云!”
秋水恐慌的看着池塘里不住挣扎的秋云,后背开始生出烈火灼烧一般的刺痛感。
秋云在胎里营养就不够,从小到大弱不禁风,看着还算结实,实际上是个纸老虎,一戳就破。盛夏的池水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猛兽,将身量并不高大的少年拉扯着,要将他拉入深渊。
“……咳咳、姐!”
秋云在水里挣扎着,他落水的地方原本靠近岸边,并不冷静的挣扎却把他越推越远,眨眼就到了池塘中央。
恐惧攫住秋水的全部心神,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弯腰想要伸手去拉秋云,却在手指刚刚沾到水面时猛地收回来,像是被刺了一般。她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头脑一片空白。
“姐……”
秋云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小,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秋水愣愣地看着池塘中央的波澜。
从此以后,她患上了恐水症。不敢去海边,不敢看池塘,连洗手都会觉得刺痛。
这就是关于她的全部故事。
四方天地都塌陷,海水像是闻到腥味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涌入,席卷了她整个世界,堵塞她的口鼻,令她处在长久的窒息之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
她光芒万丈的世界在那个夏天就破碎了,真正的秋水也在那个夏天溺亡,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懦弱的废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她的灵魂停留在那个夏天,沉没在那汪水池。真奇怪,明明秋云死的那一天很热,她也记得池塘水面滚烫的温度,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想起那一天,浑身就像是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发冷呢?
她浸泡在咸湿幽深的海水里,定定望着面前被水波弄折的月亮。
转折也是在一个夏天。
那似乎是上高一?还是升高二?她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那一天阳光很灿烂,天空万里无云,光线将她心中阴暗的情绪净化,令她也忍不住感到轻松。
“秋水同学,欢迎你来到……我们学校……”
她是中考状元,老师自然而然对她多一份关注和优待,报道的时候带她看了整个校园。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和其他学校一样,操场、教学楼、图书馆,众星捧月的风云人物,被人欺凌的弱者,都一样的。
她来得早,完成报道手续之后就随便选了个位置坐下,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嬉笑打闹的同学,并在有人与她交谈时露出恰当的笑容。
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聊透顶。
“阮哥你真牛逼,昨天直接carry全场,那小子都傻了,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对对对,看他那目瞪口呆的表情,回去之后我直接多吃了三碗饭!”
……
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四五名男生前后走入教室,听起来很兴奋,没怎么控制住音量。
秋水蹙眉,随意那么一瞥。
“……”
她顿住了。
人群的中央,站着一名单手提着书包的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双眼弯弯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充满阳□□息的笑容。
他挠挠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偏头时刚好对上秋水直愣愣的视线,然后礼貌地露出一个笑容。
少年的整张面庞都沐浴在阳光之下,瞳孔清澈笑容纯粹,像是一名不小心落在凡间的天使。眉心那粒艳红小痣像是宿命一般,又出现了在秋水如死水一般的人生中。
秋水仓皇地收回视线,低垂下头颅,有些神经质地掐着手腕,却已激动的热泪盈眶。
神明啊。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写过 秋水很喜欢阮陵的小痣,很喜欢自称姐姐称阮陵弟弟。明明理科成绩很好却跟着阮陵选了文科 都是一些小伏笔。
第一次见面,秋水视角的滤镜很足了,毕竟阮陵那个时候心理也不是很正常啊ww
第56章 向死而生
“诶, 你好, 我叫阮陵。”少年放下书包,托腮看着她, 冲她微笑。
“我叫秋水。”
少年双眼顿时鼓圆, “这名字好好听!好有意境!”
阮陵身后光芒万丈。
秋水压抑着想要去触碰的强烈心情, 藏在课桌下的手指轻颤,偏头露出一个沉静的笑容。
“谢谢。”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当中。
阮陵和秋云不一样, 秋水很清楚地意识到, 但她无法停止靠近他的动作。阮陵的每一次微笑, 每一次垂眸的难过, 每一次在操场上挥洒汗水, 都像毒药一样,明知道是饮鸩止渴, 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可是她就是无法停止, 去追寻、去靠近、去接触。
阮陵运动的时候看着身强体壮, 却会在众人离开之后依靠墙壁低低喘息, 面色苍白如纸。他和秋云一样有着不算强健的身体,却又强迫自己去直面弱点, 他学了散打和跆拳道。很多次默默护送他回家的时候,秋水都会围观一场一边倒的厮杀,她没有出手去帮他。
后来例行去心理医生那里。
医生听了她最近的生活,纠结地皱紧眉头。咨询室里的花开得正好,十分艳丽, 秋水不由得想起阮陵眉间的那枚小痣。
许久后,医生终于开口,她先是用一种柔和的语气开解她,“你已经进入高中,这是迈入新生活的重要转折点,在高中里,你会遇到新的朋友,培养新的爱好,学习新的技能……当然,最重要的还有高考,那会成为你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
接着,她开始隐晦地转变语气,“秋水,我知道你很清醒,他不是秋云,对吗?”
医生小心翼翼试探的表情令秋水勾起唇角,她说,“当然,医生。”
阮陵和秋云截然不同。
阮陵的成绩不算太差,但也只是勉强中等,在数学上还算有天分,却对物理化学束手无策。秋水注意到,他似乎并不着急自己不上不下的成绩,整天悠哉悠哉,也并未主动向他人询问过问题。
“阮陵,我想问一下这道题你会吗?”
于是秋水捏着习题集,主动出击。
阮陵仅仅扫了那题目一眼,就老实摇头,“不会。”
“那我们一起来算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阮陵:“……”
就这样,秋水慢慢融入了他的生活。
渐渐地,秋水也察觉到阮陵的异常——那副阳光开朗的外表只是他的伪装,他的内心与她一样荒芜,住着一头充满绝望的怪兽。
为了阮陵,秋水放弃了理科火箭班的优待和A大的夏令营资格,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文科。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将会看着阮陵高考,为他填报志愿的事情出谋划策,和他上同一所大学,看着他交上新朋友,围观他青涩的初恋。或许,她还能有幸出席他的婚礼,在他孩子的满月宴上敬一杯酒……
人生似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但是每一天又会送给秋水新的惊喜。她想着,只要看着阮陵获得幸福就好了,她的人生也就圆满了。到时候她是否需要活着也无足轻重,她想过了,将骨灰洒进大海之中——生前恐惧,死后未必,说不定还可以和秋云见上一面。
只是没想到……
抱着玩偶的小孩嘴角咧到最大,歪歪头,好奇地看着或惊慌或强自冷静的玩家。然后,连接头颅和脆弱躯干的脖子断开,鲜血喷溅,还算小的头在地板上滚过一圈,到了秋水脚边。
艳红的小嘴一张一合,语气黏腻,“欢迎玩家,来到万界游乐园!”
“她,怪物啊啊!她不是死了吗!”
“这是哪儿?我想回家!”
秋水低垂头颅,过长的黑发遮住她的表情。她对上脚边头颅,那孩子带着诡异的笑,嘴唇像是抹了鲜血一般,一点一点说出那些奇诡的规则,断句颇为奇怪。
人生的末日朝她呼啸而来。
但是她一点也不恐惧,想得更多的却是:阮陵在哪儿?
万幸的是他们都在第一轮筛选中幸存了下来,并且在灯火相遇。
有时候,秋水会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存在那种满心恶意的神明,默默窥探凡人的生活,兴致来了就随便挑选一两个人,然后出手干扰他们的生活,看着他们因为各种意外而手忙脚乱甚至崩溃大哭,然后像是被取悦到一样哈哈大笑。
要不然为什么总是她?!
掌心间涌出的清水像是一个大大的耳刮子扇到秋水脸上,让她浑身颤抖。
真可笑啊!她痛苦了整整五年,每一个白天都从噩梦中惊醒,她恐水到了极点,成为一个不容世俗的怪物,承受了多少人的闲言碎语和嘲笑白眼?
现在却来告诉她:你的天分是控水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秋水用手盖着脸,像是听到了什么举世罕见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真可笑。
阮陵今天又在副本里受伤了,很严重的伤,半边身子都染上黑红的血,他自己却浑然不在意。
“零,受伤了要记得包扎啊。”
不顾阮陵拒绝的动作,秋水将白色纱布强硬塞到了他手中,看着他笨拙的包扎的动作,秋水慢慢收回视线,“那我先回去啦。”
她从阮陵的路上抽身而去,站在山坡上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破败死寂的城市中。
回到休息点的那条路,每个人都独一无二。
她的路啊——
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幽幽深深,曲曲折折。
秋水往前方走去,一点一点走入水中,任由它们淹没了她的脚、她的腰背、她的唇、她的鼻,还有双眼。
怀着无限的恐惧,怀着有限的希望。
每一次回家,都是一次死亡的旅程。
都说死亡的尽头是新生,那她能否期待不再恐惧的那一天呢?
胃像是被狠狠碾过一般,沉甸甸的,不停下坠、再下坠,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空间都被无穷无尽的海水充溢。全身轻飘飘的,没有疼痛。
这一生的回忆都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闪现,然后都消失了,只有那两个人稚嫩的面庞还停留在原地,不肯向前,回望着她,像是在说:
“秋水,为什么还不跟上来啊!”
秋水终于从蒙昧的混沌中醒来了。
“秋水!”
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秋水又看见了阮陵。他身后跟着一名她不认识的人,是交到了新朋友吗?
秋水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秋水,你让我过去。”阮陵伸手想要触碰那屏障,下一秒却又收回手,他脸上的担忧难掩,“你让我过去。”
那屏障里的东西是她所有的恶念。
秋水摇摇头,“我做不到。”
阮陵默默凝望着她,润黑的双瞳就像被水洗过一样,下一秒就要坠下眼泪,“你可以。”
秋水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看阮陵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名不懂事的小孩。
“石榴已经死了。”阮陵身后那名黑翼男子突然说,用一种陈述的语调。
“……”眉心突然不详地跳动起来。
秋水突然想起了那段被鬼火驱使的记忆,似乎是有那么一次,他不远万里从C市赶到A市,守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就等着叁杀掉石榴,然后割取她的灵魂。只不过失败了。
原来,石榴已经死了啊……
秋水怔怔,那阮陵该怎么办……呢?
“你可以,”黑翼男子不动声色地做着口型,“为了他。”
为了阮陵,秋水没有办法死去。
面前的屏障突然开始松动,片刻后,分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阮陵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了进去,慕绍紧随其后。
还好,还好赶上了!
秋水飘荡在水中的发丝已经渐趋透明,四肢上出现了模糊的色块。
“能够相信我吗?”阮陵问。
她淡淡一笑,“一直相信着。”
于是阮陵伸出右手,毫不犹豫穿透她的胸膛,戳破了本就脆弱的心脏,让鲜血溢出,流进咸涩的海水中。
秋水没有任何挣扎,安静承受着。
阮陵穿透她的胸膛,撕裂她的后背,然后往前一跃,跳进了这个道具最核心的地方——也即秋水与鬼火连接的心灵之中。